【短篇小說】人類見習生：寵物貓和人類女孩的同居生活

我叫杏子。

杏子是主人小七幫我取的名字，自從她幫我取了名後，我忽然擁有了記憶、思考和情感。

據小七的說法，她把我撿回家的那天下著滂沱大雨，深夜才回到家的她路過巷口的時候，看到充滿泥濘的水溝旁，蜷縮著一隻剛出生的小奶貓，琥珀色的背，雪白色的肚子，碧綠色的雙眼。

小七說她蹲下來瞧著我很久，我因為害怕而稍稍後退了兩吋，卻因為太過虛弱而無法逃走，只能留在原地瑟瑟發抖。

「小喵喵，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小七一手撐傘，一手伸出來摸摸我的頭，柔聲說：「跟我回家好不好?」

小七覺得我的眼睛顏色和形狀，很像尚未成熟的青澀杏果，所以將我取名為杏子。

回到家後，她餵了我一個貓罐頭，並且幫我布置了一個紙箱，在紙箱裡鋪了件不穿的舊衣服，吃飽且身子暖和的我，終於可以安心地睡著了。

睡意朦朧之際，看見有隻巨大的橘貓手執鑲上紅色寶石的權杖，搭乘金色馬車，騰雲駕霧而來。

「你就是杏子吧。」橘貓對我說。

「什麼杏子?」

「我聽那個人類女生是這樣叫你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她幫你取名，代表她以後就是你的主人。恭喜你，從流浪貓升級成寵物貓了。」

「寵物貓是幹嘛用的?」我滿不在乎地舔舔手。

「意味著你不用餐風露宿街頭，每天什麼都不用做，就有罐罐和飼料吃，只要心情好的時候給你的主人摸兩把就可以了。」

「聽起來好像挺爽的。」

「是沒錯，能當寵物貓是一種福氣，但你也是有任務在身的。」

「什麼任務?聽起來好麻煩。」我抬起後腳，騷了騷發癢的頭。

「寵物貓在人世間的任務便是當人類見習生，等到功德圓滿，修業成功，來世便可轉世成人。」

「當人有什麼好的嗎?」我聽得一頭霧水。

「哈哈哈，你自己慢慢體會吧，言盡於此，你就不用送我了。」橘貓說完，發出狂妄的笑聲，揚長而去。

留下困惑的我。

小七是一位23歲的年輕女生，身材高瘦，金屬框的眼鏡下是雙水汪汪的圓眼睛，深棕色的直髮柔軟地垂落在肩膀上，看起來充滿稚氣。

她在台北租了間小套房，一個月的房租加水電就要一萬多元，月領三萬的她過得十分拮据。

她的房間十分狹窄，放上一張單人床、衣櫃、書桌，還有我的貓砂盆後，就只剩一條狹窄的小走道，小七在地板上放了一張瑜珈墊，原本是想拿來做運動，但後來都變成她吃飯的坐墊，她喜歡在瑜珈墊上面展開一張摺疊的小茶几，把筆電放在床鋪上，邊追劇邊吃晚餐。

我很喜歡抓這張瑜珈墊，小七制止了我幾次後發現管不住我，只得任由我抓，所以瑜珈墊上都是我的爪痕。

小七的工作是出版社的助理編輯，每天早晨八點，她都會被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還有「叮叮叮」的手機鈴聲叫醒，為我倒上一些貓飼料和水後，就急急忙忙地花十分鐘打理自己，趕在九點前進公司，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吃早餐。

她不在的時間，我會在房間裡踱步，慢悠悠地踏過床鋪、窗台、小走道，再跳上衣櫥睡個午覺，餓的時候再跳下去吃幾口飼料。因為十分無聊的緣故，我開始去翻小七桌上的書，卻發現一個字也看不懂。

想到小七窩在棉被裡看書的時候，兩眼放光的樣子，讓我很好奇這些白紙黑字究竟傳達些什麼。既然看不懂，只好窩在書桌上繼續思考貓生，想想小七每天出門的這段時間到底在做什麼呢?是不是偷幹了啥有趣的事是我不能參與的?

小七平均會在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回家，手裡拎著一個便當，有時附上一杯手搖，我會窩在她的腿邊陪她一起看電視，雖然我看不懂文字，但卻聽得懂人話，再加上影像，電視為我打開了新的宇宙，是我探索世界的另一種方式。

吃完晚餐、洗完澡，小七會癱在床上翻滾，做一件我至今仍無法理解的行為，就是看著手機上的貓咪、狗狗影片傻笑，而且一看就將近一小時。

接著，小七會打開筆電，撥放音樂，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好幾個鐘頭，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打出我看不懂的文字。我很喜歡這個時刻的我們，雖然我不清楚她在做什麼，但我們彼此相伴，而且我覺得她專注的樣子很美。

我和小七的同居生活簡單而規律，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我挺喜歡小七的，她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即使我翻亂她的書、抓破她的瑜珈墊，心情好的時候才願意給她摸兩下，她也從來都不計較。

若說有什麼缺點，就是小七實在是太喜歡偷拍我，到底吃飯、喝水、抓個肚子有什麼好拍的呢?

「打給妳電話都不會接的嗎?這個家還有妳這個女兒嗎?」

「你有什麼事就快說，不要跟我講這些有的沒的。」

星期六一大早，就被電話裡粗啞的男人聲音吵醒，令人頗不痛快，我也難得見到小七將眉頭緊鎖，露出如此不耐煩的神色。

「跟妳講個話而已，才兩三句就不耐煩了嗎?妳說，妳多久沒去看阿嬤了，她下禮拜天要動手術，我們一起去看她。」

「知—道了。」小七故意將「知」字拉長。

「不要總是這個態度。還有，勸妳還是去我的議員朋友那裏工作吧，住在家裡還可以省房租。不然妳在台北領那種薪水，做這種沒有發展前景的產業，到底有沒有未來?」

「我的事不用你管啦!」

「妳這什麼態度?我跟妳說，當作家是少數有才華，或是家裡有礦的人在做的，妳還是務實一點好。」

小七一言不發地掛斷了電話，癱在床上，伸出手揉揉我的頭，說：「唉，我爸真的好煩。」

我知道小七不喜歡回家，因為她每次回家，家裡都會盡可能地批評她的每個決定。

「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切實際?」小七可憐兮兮地瞧著我。

我沒辦法回答她，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她的家人，我願意多給她肯定和支持，因為我看見的小七，總是非常投入在工作和創作上，而且不時會露出那種閃閃發光的眼神。

記得她有一次回到家，便很興奮地把我抱起來，連聲喊著：「我負責的那本奇幻小說的作者，拿了奇幻小說的首獎呢!我真的好為她開心!」我被她晃到有點頭暈，要是平常早就伸出貓掌抓人了，但她眼裡泛出的光彩震懾住我，使我一時之間忘記了行動。

「當初也是我極力向總編輯推薦，才給我負責的喔!」小七從包包裡掏出那本奇幻小說，撫摸著書封，又把鼻子湊上前深吸一口氣，笑著說：「看起來很棒吧!所以杏子，妳不能亂翻喔!」

「這個人也真好笑，又不是自己得獎，開心成這樣子。」我在心裡這麼想，開始抖動身體，掙扎出她的懷抱，再跳回床鋪上。

「真羨慕她那麼有才華。」小七低下頭看著書封，露出黯然的神色。

「不管了啦!就算沒有才華也要寫下去呀!」小七又舉起拳頭自我激勵，回到書桌前繼續打開筆電敲打鍵盤，她是一個非常喜歡自言自語的女孩，難怪都不需要出門。

小七在短短十幾分鐘展現了三種情緒，開心、失落、振作，是我都不曾體驗過的。因為貓不像人類有如此多的情感，失去、得到在我們眼中是相似的。

看來成為人類，能體會貓無法體驗的快樂，但也必須經歷貓不會經歷的痛苦和失落，成為人到底是好還是壞呢?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好在我的一天總是無所事事，還有很多時間能夠思考。

小七有個從大三就開始交往的男友—阿志，畢業後小七上台北工作，而男友留在台南念研究所，平均一個月見一次。每天晚上，他們都會打開視訊，聊聊彼此的生活，再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我其實不太喜歡阿志，因為阿志每次來找小七，狹小的房間就會變得更加擁擠，大大影響了我的居住權，而且他們兩個都喜歡脫光光，在床上做一些奇怪的事。

最近阿志變得很奇怪，很少主動打給小七，就算通了電話，也是沒講兩句就掛了，說自己課業很忙。小七一開始選擇隱忍，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個禮拜後，她終於承受不住了。

「阿志，你最近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遇上什麼煩心事?」小七在電話裡詢問。

「沒有啊，只是課業比較忙碌而已，要開始趕論文了。」

「這樣呀，有煩惱要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裡喔!」

「知道啦，我先去忙了，晚點再聯絡。」

掛斷電話後，小七在床上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進膝間，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早已經淚流滿面，哭得連鼻子都紅了。

「喵。」

我跨過床鋪窩在她腳邊，她輕拍我的屁屁，又揉揉我的頭，說：「妳真是顆暖心的小杏桃。」

這種情況又持續了好幾天，搞得小七心神不寧的，連創作都靜不下心來。果不其然，阿志忽然傳了則簡訊說：「對不起，小七，我們還是分手吧。」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小七趕緊打了通電話過去。

「我想了很久，實在不想再經營遠距了。妳總是很忙碌，我們根本抽不出時間相處。」接起電話的阿志聲音悶悶的。

「我們不是每天都通電話嗎?」

「但妳知道嗎?妳每次都講不到十五分鐘，又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最近……是你都……唉……我們見面再談好不好?我這週末去台南找你。」

「平常也幾乎都是我去找妳。」

「阿志，你原來對我有那麼多怨言，為什麼不早說，我又不是不願意調整?」

「我只是不想打擾妳創作妳的『大作』，反正從大三交往開始，妳就一直是這樣了。」

「我們見面談好嗎?阿志。」小七沉默了一會，接著說。

「算了吧，就這樣。」阿志說完，掛斷了電話。

那夜，小七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隔天早上起來，只見她滿眼血絲，烏青黑眼圈，蠟黃面色。小七默默地收拾東西，準備上班。

下班回家後的小七沒有帶晚餐回來，只是默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也不發，我從來沒有看過小七如此沮喪過。

我緩步走上前去，窩在小七的腿邊，「喵」了一聲，試圖用體溫溫暖她。我的心裡也產生了一陣哀傷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擁有情緒。

因為我能想像如果小七離開我，我也是那麼哀傷，後來才知道那是身為人類很重要的能力—同理，有別於其他動物。

小七摸了摸我的頭，忽然扯開嗓子嚎啕大哭，哭得眼睛、鼻子都紅了，模樣甚是狼狽。

「杏子，還好有你陪我，不然我真的好寂寞喔……」

小七的家人從來不支持她，一直支持她的男友也離她而去，雖然我不明白什麼叫寂寞，但我真的很怕她撐不下去。

「他怎麼可以那麼狠心?連見我最後一面都不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小七邊哭邊說。

哭到筋疲力盡之後，小七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看來還是會餓的。

「不行，我得去找點吃的。」小七說完後，躺在床上點開uber，點了一大袋鹽酥雞，又去樓下全家買了一手啤酒。

這也是我最欣賞小七的地方，她調節負面情緒的速度真的很快。

只是大吃完後，小七隔天醒來，臉腫得跟豬頭一樣，還是得摸摸鼻子去上班。

分手之後，小七有一個禮拜沒有寫她的小說，她的好閨蜜萱萱聽聞此事，跑來家裡關心她，還帶了一盒炸雞、披薩，還有韓國燒酒、台灣金牌啤酒。

「張小七!妳給我振作!為了個臭男人，妳要放棄妳的夢想嗎?」萱萱一進門就大聲呼喊。

「妳帶那麼多食物，是給我們兩個人吃的嗎?」小七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驚喜地看著萱萱手提袋裡的食物。

「不然呢?吃一吃精神會比較好啦!而且我跟妳說，我最近發現燒酒混啤酒很容易醉，真的很爽。」萱萱打開摺疊桌，小小的折疊桌只勉強塞得下披薩，炸雞、啤酒、燒酒都只能放地上。

「喝酒了。」萱萱拿了兩個馬克杯，將啤酒和燒酒各倒一半，自己拿一杯，另一杯給小七，說：「一醉解千愁，乾了吧!」

「好啦，謝謝妳。」小七笑了，慢慢離開床舖，一口乾了大半杯燒啤。

「來!跟我念一遍『男人再找就有，夢想最重要。』」

「什麼啦，哈哈哈哈哈，我不要。」

「這很重要，妳不念也行，我打在賴裡，設公告提醒妳。」萱萱說完，真的打開手機，點開和小七的聊天視窗。

我看著這兩個女人狼吞虎嚥，借酒裝瘋，小七喝了酒後話特別多，只見她一邊流眼淚，一邊說：「其實我最近真的寫不下去了，我常常想，是不是放棄比較輕鬆?創作雖然令我快樂，但我真的……好寂寞。我在想，如果我不創作，是不是就能多賺點錢，家人不會對我冷嘲熱諷，也能關心到阿志了……」

「妳記得《她們》的裡的喬嗎?」

「記得。」

「她也為了創作捨棄了很多，搬離溫暖的家，一個人來到紐約，拒絕了青梅竹馬，而且還是超帥的提摩西･夏勒梅喔!妳那阿志算什麼?喬也曾經寂寞到崩潰過，但妳看她最後怎麼了?」

「她是成功了，但也不是每個人都……」

「我只問妳一個問題。」萱萱忽然很鄭重地看著小七，問：「創作還令妳快樂嗎?」

「咦?」

「我說『創作還令妳快樂嗎?』人生沒有什麼事情是非得做的，如果不快樂，就不要繼續呀。」

小七歪著頭，想了片刻後，說：

「不，我很快樂，非常快樂。」

「做這件事需要別人認同，妳才會快樂嗎?」

「沒有，就是很快樂而已。」小七破啼微笑。

那天之後，小七又再度埋首於創作，以更加虔誠而專注的姿態。

睡夢中，我又遇到那隻手持紅寶石權杖的巨大橘貓，乘著金色馬車，騰雲駕霧而來。

「你怎麼來了?」

「我是掌管寵物貓的貓神，當然要定期來巡邏，關心一下你們各自的見習狀況，才能向貓界回報呀。」橘貓一邊說，兩側細長的鬍鬚來回擺動了一下。

「那我可以跟你說，我其實覺得當貓比當人爽。」

「確實遇過很多寵物貓見習了十幾年，仍打死不願投胎的，因為主人實在太寵牠們了，再加上當寵物也確實爽。」橘貓說完後，從馬車上緩步走下來，趴在我旁邊說：「來吧，說說你觀察人類有什麼心得?」

「這麼說吧，當人類有時候確實看起來挺有趣的。」

「像是什麼呢?」

「像小七上次去日本玩，我看著她去旅遊的照片很羨慕，卻沒辦法跟著去。小七常常看著文字露出閃閃發光的眼神，在我眼中卻和一粒粒的黑色芝麻沒兩樣。」

「還有很多啦，小七和阿志在床上看起來很愉悅，我也沒體驗過。」

「喔喔，那是因為妳被結紮了，不然其實貓也是可以體驗的。」橘貓接著問：「聽起來當人類有許多好處，那妳為何仍覺得當貓比較爽呢?」

我舔舔手掌，思考了良久後，說：「我覺得最核心的原因是，當人類實在要承擔太多的情感了，在我們貓咪眼中，所有事情都是中性的，失去和得到在我們眼中都差不多，但當人類可不同，他們會因此感到狂喜、失落、悲傷、憤怒甚至忌妒，想想就挺累。」

「確實，貓咪的生活其實平靜多了，能夠吃飽睡好，其餘也不會想太多。這也是人類哲學家老子提倡要返璞歸真的原因。」橘貓回答。

「『老子』這名字好像聽小七念過。」我回憶了下，接著說：「還有呀，我覺得當人類還有一個最大的壞處。」

「喔!什麼呢?」

「人類的人際關係實在太複雜了，各種互相傷害、糾葛、放不下，看了就煩。」我搖搖頭表示不屑。

「但也有很溫暖的時候呀。」

「是沒錯啦，也是有互相支持的時候，可是太多人太喜歡從對方身上索取，或是把自己的念頭強加在對方身上了，不能各自管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嗎?」我對人類發出了靈魂的拷問。

「哈哈哈哈哈，其實你的觀察很入微嘛!簡直是貓咪哲學家，我也遇過很多笨笨的貓，只跟我說羨慕人類可以喝酒抽菸吸大麻，迫不及待想投胎。」橘貓大笑。

「嘿，我可是未來的大作家小七養的貓，怎麼可能是隻傻貓?」我回答。

「說到小七，其實我今天就是來詢問你這件事的。」

「小七怎麼了?」

「不知道對你來說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你聽過『天賦』這種東西嗎?」

「聽過呀。」

「就我們天上的角度而言，每個人生下來都有各自的任務要完成，為了完成任務，老天會給這個人相應的考驗和才華，因為是天生賦予的，所以叫做『天賦』。那你覺得小七的天賦是什麼?」

「是什麼?」

「小七其實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上天想讓她創作以『孤獨』為命題的奇幻小說。」

「喔!所以小七日後真的會成為偉大的作家囉!」我聽了很開心。

「她是有天賦的。她已經為了創作經歷家人不理解、男友離開，日後還需經歷愛貓和摯友驟然離世，才能完成她的考驗，激發出她所有的潛能。」

「那也太慘了吧……等等，愛貓離世……你是說我命不久矣嗎?」我睜大雙目看著橘貓。

「是的，你是她的下一個考驗。」橘貓的語氣仍舊挺平淡，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但那小七也太可憐了吧，不能讓她過得快樂一點嗎?這是什麼虐待人的任務?」我抗議著，為小七感到憤恨不平，果真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你看，你確實和人類越來越像，你現在會為了小七開心、憤怒，還會為她抱不平，看來離轉世之日不遠了。」橘貓笑著說。

「你為什麼還能那樣笑?」我別過頭。

「你忘記了嗎?我不是人，也不是即將成為人類的見習生，在上天的眼中，孤獨一人或者有人相伴，都是一樣的。」

「真是……殘忍。」我說完後，竟感到心中一陣酸楚，眼淚彷彿呼之欲出，那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己都給愣住了。

「以你現在有情感的心靈來說，確實是非常殘忍。但你要明白，人在這世間必然經歷孤獨，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孤獨化成創作的養分，小七已經夠幸運了。」橘貓沉著聲說。

「這樣嗎……」橘貓的話，我竟無力反駁，只能沉默地看向天空。

「但我可以跟你說，你有兩個選擇。」

「什麼選擇?」

「如果你現在就走，小七會提早開始她的創作之路，等她完成之後，四十歲後上天會給她一個能夠伴她終老的伴侶。但你如果晚走，她只能更晚完成創作，也許就沒有機會遇到那位伴侶了。」橘貓向我解釋。

「照你的意思，我只能選擇現在就走囉?」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再多活十年，和小七一起生活。」

我思索了很久，腦中閃過許多與小七的回憶，竟然都是最瑣碎的。

小七坐在書桌前認真打字，昏黃的檯燈打在她的臉上，側臉在牆上形成好看的剪影。

小七早上起來，頭髮蓬蓬亂亂的，眼睛睏到完全睜不開，嘴脣不知為何也腫了起來。

小七下班，一回家就把包包亂丟在床上，整個人隨之跳上去，用拳頭奮力地捶著床墊，大聲咒罵機車的主管。

小七摸著我的頭，哭著說她真的好寂寞……

「我知道了，我會先走，希望小七的伴侶能夠對她很好。」我說完後，竟流下了一滴淚。

淚珠滑落於地。

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化成冰晶，懸浮在我和橘貓的面前。

橘貓伸出貓掌，接住了那顆冰晶，遞給我，說：「你會流淚，代表你正式有了情感，前方沒有回頭路，帶著它，轉世成人吧!」

我的靈魂懸浮在半空中，看著我與小七生活的小小租屋處。

小七是一大早起來發現我離開的，她起先以為我只是睡著了，直到察覺我的身體特別冰冷，才知道事情不太對勁。

「杏子!杏子!」小七急急將我抱起來，連聲呼喊我的名字。

「杏子!妳怎麼了?」

「杏子!妳怎麼不會叫了?」

小七喊了好幾聲，才發現我真的死了，她崩潰地癱坐在地上，淚珠從臉上滾滾滑落。

「為什麼?為什麼連妳也離開了。」小七哭喊著，打電話和主管請假，說今天真的無法去上班。

她一個人把我的遺體包進毯子裡，一個人搭捷運到最近的獸醫醫院，問醫生：「想問我家的貓到底怎麼了?怎麼會忽然死掉?」

醫生只是搖搖頭，說除非解剖，無法確定死亡原因，只能判斷我應該是在深夜時離開的。

小七抱著我的屍體，沒有搭捷運，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後來，她上網找了家寵物葬儀社，把我燒成骨灰，裝在骨灰罈裡，找了棵附近公園的樹，一個人把我埋了。

「杏子，對不起，都是我沒有好好照顧妳，我應該定期帶妳去做健康檢查的，應該買更好的飼料給妳吃。」小七看著我的照片喃喃自語，哭到泣不成聲，以前我總嫌棄她愛亂拍我，現在忽然很慶幸有這些照片可以做紀念。

「連妳也離開了，以後我該怎麼辦呢?」小七哭著說。

一樣是她的好閨蜜萱萱來陪她住了好幾天，但我想到萱萱不久後也要離開，就不知道此時的陪伴對小七來說是安慰，還是傷害。

如果終將面對道別，那我們在世時建立起來的情感連結，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無法參透這個問題，而我即將要轉世成人，去經歷人世間的喜悅與痛苦。

但好在，我最親愛、最聰明的主人小七好像有聽到我的疑問，她在燒給我的祭文裡對我說：

「杏子，雖然妳離開讓我很難過，但還是很感謝妳，給過我那麼多美好回憶。是妳讓我明白，一段關係裡也可以全無算計和要求，只有陪伴，是妳讓我體驗到什麼是最純粹的愛，謝謝妳。」

「聽說如果越想妳的話，妳就越難安心地去投胎，所以妳放心，我會好好生活，也祝福妳可以去體驗更精采豐富的人生。」

我看著縷縷白煙，小七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我知道她會很想我，但也會過得很好。

「是該離開了。」我轉身，向天邊的雲彩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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