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雙眼緊閉,假裝自己在床上已睡得正熟,用最紳士的方式無視那位喝醉的室友。這是他第三次喝醉了,每每都會像那些劈腿的男人一樣,保證下次絕對不會再犯了,可是他現在正站在我的床旁邊,用手機的手電筒照著我的臉,伴隨嘴裡的嚷嚷。半夜兩點的驚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一切大概可以從我住進青旅後開始。
這間青旅非常有趣,在背包客的網路平台上評分非常低,充斥著各式謾罵,有人說他們這裡沒熱水,有人說房間看起來死過人,有人說櫃台人員打從娘胎就忘記怎麼笑了。然而,崇尚資本主義的我,仍向這間全城最便宜的地方低頭。
疲倦的我推開青旅的大門,緩緩爬上階梯,走廊間的昏暗燈光以及地板的吱吱聲,種種跡象提醒著我這裡是棟百年古宅。不過值得驚訝的是,這間古宅大得跟飯店一樣。
漫長的走廊盡頭已經看不見燈光,我曾在鬼屋裡看過這樣的場景,通常牆上的畫偶爾會跳出一個人。兩側的門擁有各種顏色,開一扇門,門外是條防火通道,通道盡頭正刮風下雨。再打開一扇,裡面是洗衣室。再打開一扇,寬敞的交誼間貫通整座青旅。
連墨爾本都不會迷路的我,成功地在一間青旅內迷路了。
對著門上小小的數字,我站在一面紅漆粉刷的門前,鑰匙緩緩插入,很好,轉得動,這大概是我的房間了。碩大的房間與好幾張上下鋪映入眼簾,使我開始反思是否亞洲人太過渺小。然而,眾多的床位幾乎都是空的,只有一張床,下鋪堆滿各式行李,幾罐空酒瓶倒在地上。一位包著厚衣服的中年白人男子躺在床上,他不發一語,雙眼凝視著我,我凝視著他鬍子上的餅乾屑。
記得在墨爾本時的路人提醒:「誠意就是最大力的握手」,我例行性地向他伸手打招呼,握手一握就握很大力,而我也遭受人家大力的握手回擊,伴隨著身上的酒味。
我向他介紹我的名字,而他名字長到我根本記不得,只聽到人名,以及一絲輕蔑的英文歧視。
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位酒鬼。
曾經幾次,會在交誼廳內碰到他。清醒的時候是位彬彬有禮的好人,與他聊著天,眼神始終離我遠遠的,看得出來對自己沒什麼自信。然而,偶爾回到房間休息時,豪爽的叫聲與大力踱步,心情不好的他總會舉起酒瓶,那般堅毅與自信無疑是條漢子,而身上的味道也是。
過了幾個夜晚,房間住進一對中國母子,他們平時的習慣,使那位酒鬼非常不爽,而不爽的情緒,酗酒的行為便迎面而來。
酒鬼將不爽發洩在那位兒子身上,趁他媽媽不在的時候,好好羞辱了兒子一番。兒子將棉被蓋得緊緊地,最終,因為受不了這種氣氛,憤而離開房間。
面對如此不公平的遭遇,我選擇了沉默,然而卻從未想過,這檔事有一天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一周過後,我得到了一間農場的面試機會,面試結束後,便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青旅。將門再度打開,房間裡多了兩位新室友,他們坐在房間的地上,以及更多的空酒瓶。
我靠著鐵櫃坐下,隨後向大家開心地分享終於找到新工作了,並將目光轉向一位英國女孩手上拿著的啤酒。一位帶著吉他旅行的泰國男子遞給我一瓶酒,明顯與英國女孩的酒是同一牌子。
我禮貌性地拒絕,在墨爾本喝這麼多了,怎麼可以在這裡也喝?!
我問著那位泰國男孩為什麼要帶著吉他旅行,他也說不上來,就如同我無法解釋,手上的酒不知何時少了一半一樣。
隨後,那位酒鬼也從外面回來了。我仍記得當時拿著別人的酒,熱情地邀請他加入。那些說音樂跨越語言障礙是真的。我能體會到,在那吉他與酒瓶的敲打聲中,歡笑與酒鬼的熱情舞蹈,酒精帶來的溫暖能夠蓋過外頭的颳風。難得有一次,我寧可坐在房間的地板上,也不願去青旅的交誼廳,坐在我最喜歡的火爐旁。
最後,帶吉他的泰國人先踏上他的旅程。在一個深深地大擁抱後,我目送著他離開機場。待在塔州僅幾天的他很快樂,他將前往更多世界冒險,而我則選擇留在這個島上,體會即將到來的快樂。
某個寒冷夜晚,疲倦的我洗個澡就上床先睡了。夜裡,我在驚嚇中張開眼,漆黑的房間裡,只剩手機螢幕的微光映在某人臉上。是那位酒鬼,他在黑夜中開著手機播音樂,完全沒把其他人放在眼底。
忍耐了將近半小時,直到他開始用難聽的嗓子唱歌,我起身點了點坐在地上的他,跟他說大半夜要唱可以去外面唱。出乎我意料之外,這一句提醒卻引起他的惱火。
我無視他對我的誤會,安詳地躺在床上。闔眼之下,那支手電筒在我眼皮前晃呀晃,伴隨著好幾句污辱字眼。棉被藏住那手握著口袋中的鑰匙,個人的經驗告訴我,得準備好面對即將而來的暴力傾向。
於是就有了剛開始出現的那一幕。
值得慶幸的是,在他辱罵我十分鐘後,選擇離開了房間。當然這種場面甩門絕對是必要的。不過誰管他,至少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而待他離開後不久後,我從黑暗中看到另一個黑影起身。原來房間裡不只有我跟酒鬼兩人。
角落默默坐起一片人影,定位著床位,黑夜中,隱約能看出她的輪廓,是那位英國女孩,她似乎被剛剛發生的事嚇傻了,像極了差點被一場意外收走的受害者。而我也為剛剛的衝突向她到了歉。
隔日一早,我披著臭臉直奔櫃台。表示說我要換房間,並語帶威脅地表示不換的話,之後發生什麼事就叫警察,誰也逃不掉。縱使我連報警的英文也不會講。
那天的櫃台是一位菲律賓小子,厭世的上班臉直接被我的直言打得抖擻,平時的鐵公雞如同小孩子被大人罵一樣,原本的霸氣瞬間蕩然無存。
菲律賓小子心不甘情不願地掏給我一支鑰匙,我回應給他史上最「有誠意」的握手,並再度奔向原本住的房間,將為數不多的行李通通移到隔壁。剛好,清潔阿姨正在整理之前被趕走那對中國母子的床鋪,我順道請她整理我的床。
那位英國女孩看著我興致沖沖地移走東西,問著我要去哪裡。在得知我換房間的事情後,她便匆匆跑下櫃台,隨後,拎著一把鑰匙,伴隨黑人牙膏廣告裡的笑容。
將新房間的門打開,寬廣的空間卻空無一人,有一扇對外大窗戶,外頭是繁忙的街道。自然採光使得用不著另外開燈,照耀在牆面青藍色油漆上,不免使我好奇為何青旅要將這個房間隔離起來。
我開心地在房間裡大叫,並隨機找一張床放下自己的東西,英國女孩放在離我一床之隔的位子,這間八人房如今就被我們倆包佔了。
這也代表著,故事裡將不再出現那個討人厭的酒鬼。
沒有酒鬼的日子清靜了不少,卻像那些有趣的冒險故事一樣,當生活少了些障礙,日子總是有些無聊。這幾天最大的障礙大概就是被解雇了,然而並不是什麼讓人心碎的事情。
這幾天大多都跟那位英國女孩,她不是一位背包客,她是來這邊找朋友的。她的頭上總是戴著一頂毛帽,毛帽上寫著南極洲的拼音,我曾利用這個當話題與她搭上話,也意外得知,跟我同年齡的她,竟然要準備登上南極洲的探勘船。
我呢?
在這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外,可說是與那些漂泊在滄海人生的螻蟻一樣。
她每天都制定好計畫,要去哪邊、要找哪位朋友、今天要爬哪座山或下哪座海。我很佩服她能在極短的兩周內豐富自己的人生,不只是她,還有另外一位法國室友,常常能看到每晚他們各自回來後,分享著今天去哪邊做什麼事情,這大概是我欣賞西方文化的地方吧。
我試著不去設想經濟壓力能夠讓我在這撐幾天,終於在某天,開口問她今天打算去哪。她打開地圖,熱心地向我指著島上的一個角落。由於我還要接個香港朋友去上班,我便跟她相約隔天各自在那邊相見。
高達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從原本的柏油路轉變成泥路,再從泥路變成石頭越野,我在一座空地停車場看到她與她朋友的車,卻沒有人在裡面。我將車停下四處張望,沒有看到任何入口,卻能看到遠方有隻袋鼠默默看著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活著的袋鼠,而不是地上被壓爛的屍體。
袋鼠望著我幾十秒,隨後跳進樹林裡。我望向樹林,彷彿裡面有一條道路。手握著那位法國人送我的導覽手冊,由於沒有網路,我像個古人一樣,透過文章中別人的描述以及書中的繪畫推估路線,然後跟著那隻袋鼠。
奇怪的是,就算迷路,我卻不感覺到慌張,那好像是我的生存本能一樣。或許我整個人生都在迷路吧。
原本的獸徑變得愈來愈小,我停在一棵倒掉的百年老樹前,望著天空,驚嘆著這片原始林的美,天空中的鳥與地上爬的蟲都使我感到新奇,聳立在我前方的幾棵大樹,有些部份焦了一片,似乎訴說著這片森林曾被火燒過。再往前走,穿越了那片峭谷森林,迎面而來的是與人同高的芒草原,若仔細一看,那像是某種原始稻類,當南極的風吹來,就成了青黃的海浪。
我在芒草原中找到了路,就像林道一樣,路只有一條,直直通至另一座森林。我快走、穿越,沿途的美景與新奇的生物總能讓我停下,不禁擔憂是否能在天黑前離開這裡。
再度跨越森林,陽光似乎被擋在外面了,那片原始林轉成蕨類與落葉堆,每種都大得驚人。我聽得到隔壁溪流的聲音,與海浪拍打的掌聲完全不同,那種清脆的響聲似乎能給心靈帶來某種平靜。
落葉滴水的聲音如此清晰,蛙鳴與鳥叫隱藏在密林之中,此起彼落的掌聲帶了點自然的歡樂…
不對,掌聲?!
我聽過這個聲音,將目光望向遠方,已然看不到山頭。將腳步加快,跳過幾坨爛泥地,爬上一座山丘,跨過小徑,迎面而至的是一座高達數十層樓的大斷崖,崖上如此震撼,而我正站在斷崖之上。
斷崖之下波濤洶湧,那是海,真的是海。無盡的遠方吹著高達十級多的強陣風,刺骨的寒風使體感溫度瞬間降低,失守的鼻梁流出大量鼻水,內心的澎湃使我感受不到寒冷。
我對著風中大叫,將這幾天受到的委屈一次抒發出來,然後坐在一塊地上,試著找看看有沒有其他的路,最後只看到斷崖下方一點坐著三個人。是那位英國女孩以及她的朋友,他們正圍成一圈,強忍狂風吃著野餐。
陽光灑下,她回過頭,笑著,而海面上出現了一道彩虹。
那大概是我看過最美的風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