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漁夫帽、一樣的老態、一樣的不想被人認出來,俊堯戴著口罩的身形遮遮掩掩,深怕在路上聽到有人叫喊自己,完全沒有數日前的志得意滿。
他回到家門前,拿出鑰匙,卻是躊躇不前的遲遲不敢開門。
直到附近漸漸傳來鄰居的指指點點和低聲竊語,他這才硬著頭皮打開大門快速進入。
家裡仍是一片昏沉,沒有開燈,僅有些許亮芒透過窗戶照入,顯得視野光暗不明,俊堯在玄關等待片刻,始終沒有聽到聲響傳出,他不由得輕嘆一聲。
因為俊堯也不知道,這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心情複雜非常。
俊堯拿下身上遮掩的裝備,這次有記得換穿室內拖鞋,他拖著蹣跚腳步,想要回到自己房間好好休息,一整天在外的奔跑、解釋和面對質疑,確實令人心力交疲。
「你回來了。」
猝不及防,一聲低語在俊堯身後響起,他聽得出來,那是女兒的聲音,也是他現在最不想也不敢面對的人。
「嗯......嗯......去找......去找了一些朋友,跟他們說明先前演說會上發生的事情,一切......一切都很順利,大家也能理解我的苦衷,也很歡迎我繼續表......」
面對老父親的支支吾吾說明,女兒選擇直接打斷。
「行了,就是這樣,繼續保持,聽我的話不會有錯。」
「我好不容易動用市政府的關係才把你從案件裡面撈出來,既然撇清的聲明都已經發了,之後不要再跟反AI陣營聯盟以及那個召集人扯上關係,明白嗎。」
聽到女兒這番其實是肯定句的冷酷話語,俊堯心裡相當難受。
他自認為不是什麼十全十美聖人,可一想起拉蜜塔過去對自己的照顧和幫忙,自己不但在事情發生時沒有任何回報,還要急忙發聲明撇清關係,這種扭曲心靈的感覺讓他感到十分痛苦。
對於根據事實再加油添醋去攻擊市政府這件事情,他雖然沒有實際參與,不過多多少少還是知情一些內幕,而自己明明在當下沒有表示反對,卻又在事後落井下石。
俊堯真的覺得不應該這樣做。
「小晴......我......」
很清楚自己父親是什麼德性,女兒面無表情,冷冷的道:「我什麼?你又想幹什麼?難不成你還想跟那一頭過街老鼠往來幫她說話?」
面對厲聲質問,俊堯神情不安,感覺自己喉嚨有些乾渴,就連發出聲音都沙啞幾分,但還是試著努力的解釋。
「小晴,拉蜜塔是一個好人,她沒有網路上說得這麼壞,他們都說得太過份了,那不是事實,而且拉蜜塔還對我說過她小時候對我的演出......」
「閉上你的嘴!!!」
聽了俊堯的回答,女兒原本還能繃住的臉瞬間垮掉,終於忍不住發出尖聲怒吼!
「小晴,妳......妳......」沒有想到女兒反應會如此劇烈,俊堯一時之間心中只有不安和恐懼。
「我之前就跟你說了,不要盲目去加入那些意途不明的組織。」
原本以為會是狂風暴雨,但女兒的語氣卻是從高昂突然變成平淡,天與地的反差,反倒更讓人雞皮疙瘩豎起,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這年頭要騙你們這些無知的人實在太簡單,投你所好,哄你兩句,然後再補上一些這是在做善事、在做有意義的事、可以成為福報回饋自身,甚至......還會說能夠挽救你人生遺憾、家庭失和,對嗎?」
俊堯心如雷擊,事情全被說中!
這些全是當年蘭特斯招攬他的時候說過的話。
俊堯嘴唇顫顫抖抖,有種被看穿的難堪,道:「我......」
但是女兒沒有給他說話機會。
「過去的『活佛主』事件,不就是對你們這些不肯聽信家人肺腑之言,反倒喜歡聽信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外人還有什麼老師說話的人最強烈的諷刺嗎?」
對於德高望眾的那位,俊堯覺得這樣說不太好,這是大不敬。
「小晴,不要這樣說活佛主,她......」
「她什麼?或許年輕時候確實有過善行、做過善事,但她已經老了呀!老了呀!老到什麼都做不了也無法控制下面的人了呀!!!」
「現在還不是就當個神主牌被關在精心打造的牢籠裡?然後任由下面的委員聯合起來架空當作招牌,好吸引並操弄你們這些愚民捐出的善款圖利自己。」
「只要勾勾手指、發佈命令,你們立刻爭先恐後的把積蓄拿出來,說是要做善事、求福報,結果問你們錢都到花去那裡卻連個屁都說不出來!」
為了活佛主,俊堯終於鼓起勇氣,連忙解釋道:「不是......不是這樣......小晴,我有拿到收據的,沒有亂捐。」
但這只是讓女兒更加怨恨,面容都猙獰幾分,道:「收據?那種東西我去文具店買,想要幾張都可以開給你!那你現在願意把時間、金錢、心力放在我這個女兒身上了嗎?」
被逼問得滿頭大汗,讓俊堯心中焦急無方,他真的覺得自己一直在做善事、做對的事情呀!
「你看看你,一樣事情,女兒說的話就像放屁一樣,左耳進右耳出,為你好的千拜託萬拜託你心裡還要不斷猶豫,有時候更會反過來埋怨,結果反AI陣營聯盟、活佛主甚至是什麼豬朋狗友和老師,隨便講幾句你就義無反顧的拼命去做!去付出!」
「你說,當你女兒到底有什麼好?這樣你能夠明白,為什麼我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當你女兒了吧?」
指控越嚴厲,俊堯的心就越痛苦,他真的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在自己和女兒的觀念與想法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小晴,我現在也沒有再捐款了,活佛主事情先不說,反AI陣營聯盟和那些朋友真的不是什麼壞人,他們......他們只是一群支持我的表演,喜歡我的表演的人,再怎麼說我也有自己的喜好和堅持呀!」
聞言,女兒低沉的不屑冷笑幾聲。
「是呀,那你有想過那些喜好和堅持,卻變成自己孩子從小到大被霸凌和欺辱的惡夢嗎?」
「那你有想過我從以前就是在什麼樣的眼光中長大嗎?」
「母親為什麼會這麼早走,難道你帶給她的壓力不是原因之一嗎?」
講到亡去的髮妻,俊堯臉色也變了幾分,他心裡也很清楚,許多不理解自己表演的人,過去長年以來,對他的家人多有為難和嘲笑之舉,甚至逼得老婆和孩子不得不對外界隱藏關於他的身份。
俊堯苦澀的道:「小晴,小時候的事情不是妳的錯,更不是我們的錯,那是霸凌者的錯呀!」
「妳不能因為大眾對於非主流的厭惡,就斷定我們表演者的是非功過,這樣人類社會只會變成一言堂扼殺掉多元共存的未來呀!」
看著始終堅持己見不肯認錯的父親,這一刻,女兒長長且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神色面容不再猙獰也不再有所起伏,僅僅剩下像是放棄一切似的表情,
「你說得對,大眾不一定就是正確。」
「小晴,妳終於理解......」
「大眾不一定就是正確,但大眾代表了人類社會。」
打斷父親想說的話,女兒覺得真的累了,身、心、靈都是,她轉頭向通道黑暗深處走去,身形漸漸隱沒在其中,只餘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聲音傳來。
「你再跟他們接觸,我們就斷絕關係吧。」
「這樣......至少親人不會變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