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 ◆月亮燒屋瓦 ◆玻璃風箏 ◆死魚缸
月亮燒屋瓦
那冷白的月光在一地碎瓦上閃動著,那些尖銳稜角此刻無比清晰,躺倒在地面上的少年想伸手去觸,嘴裡卻先一步蔓開鮮血的味道。
月亮圓而明亮,這讓慘鬱色調的光線像火苗一般,貪婪的爬上憬恩身旁所有瓦塊。他掙扎著抓住一個,卻沒趕上月亮燒灼的速度,瓦片在他手裡變得潔白。明明白的像失了溫度,憬恩卻感覺自己被這一片冰涼狠狠灼傷,由指尖,疼回心口。
他愣了一瞬,瞪了一眼令他作嘔的月亮,卻沒捨得把手上的瓦片放開。疼痛一點一點弱下去,璟恩絕望的看了一眼遠方還完好的屋瓦,卻發現那兒也已是一片銀白。
他失落的閉上雙眼,沒有再次睜開探看。
*
「她如同月亮。若她還在世,必定仍是一個如月般溫柔而美麗的女人。」
憬恩放下筷子,飯桌對面坐的是沉默下來的父親,母親過世後十多年來,父親唯一會和他聊起的話題,只有母親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而在這僅有的話題裡,除了歌頌,還是歌頌。他幾乎要膩煩了這個「偉大」的愛情故事。他有好幾度想質問父親,若非體內流著母親給予的血,父親是否還會好好照顧他?
「今天過得還好嗎?」沉默到不尋常的晚餐時刻,每次都是由姊姊出言關心,憬恩為此皺了皺眉,但也沒有多說甚麼,畢竟無論說些甚麼,真的該給出回答的父親依舊會沉默。
「還不就那樣,一樣被同學找碴。」
「沒受傷吧?」
「沒事,他們今天沒動手,耍耍嘴皮子罷了。」
飯桌上重新回歸寧靜,父親扒完了碗裡的飯,便默默的離開,一如往常,一頓飯下來什麼都沒主動說起。
看見憬恩深鎖的眉,姊姊無奈的嘆口氣,安慰道:「媽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他受到的打擊太大,你不要放心上。」
「打擊了十幾年?不用顧及孩子?不用工作?姊,妳應該去讀妳想讀的書,而不是浪費妳的青春撐這個家。為什麼要這樣幫他做他該做的事?」
「你媽媽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我能體會他的心情,況且媽又是莫名奇妙被帶走.......」
憬恩沒有再答腔,同樣的對話重複了太多次,就算繼續下去,也繞不出一個有意義的結論。他收拾了碗筷,隨後靜靜的給了姊姊一個擁抱。
「怎麼了?有什麼要求快說。」姊姊難得的勾起嘴角。
「碗我回來再洗,去後面那棟廢墟走走。」
「小心點。你也知道,警察特愛上門找麻煩。」
憬恩擺擺手,姊姊明白的,他比誰都知道分寸。
熟門熟路的鑽出後門、越過矮牆。熟悉的廢棄平房出現在觸手可及的所在,這廢墟被住宅團團包圍,從街道上不可能看見,但除了外觀破敗不堪外,結構仍頗為堅固,沒有傾頹的可能,於是便成了不想待在家中的憬恩夜晚最佳去處。
沒了窗戶的牆面留下了幾個大的空洞,讓光線能很好的灑進建築裡,憬恩往內望了望,裡頭人影閃動。
「阿鳶?颯颯?」
「你來了阿,颯颯待會才過來。」一個屬於少年的清亮音色從屋內傳出,搖搖欲墜的木門被推開。儘管開門的少年動作輕柔,它仍發出了另憬恩打冷顫的吱呀尖響。
「阿鳶?你今天怎麼這麼早?」
「爸媽去台北辦事,今天沒人會對我的功課和成績指指點點。」少年的語調輕輕柔柔,化在夏天的晚風裡,卻因為字正腔圓,一字一字仍顯清晰。憬恩喜歡他的聲音,總會楞個幾瞬才想起要回應。
「你這種令人羨慕的完美成績,還有人挑的出毛病?」
「他們總能列出千千萬萬個不滿意的地方,厲害吧。」少年笑了笑,隨後拉著憬恩,讓他坐在這屋子裡唯一完好的椅子上。
「好啦,別廢話了,今天哪兒疼?」
憬恩拉起褲管,露出被掩藏的白皙小腿和上頭怵目驚心的血跡瘀痕。紅褐、紫綠,混合起來詭異無比的顏色繞在憬恩的腿上,新的傷口、舊的疤痕,一條條都像在擴張領地似的,對著所剩無幾的完好皮膚張牙舞爪。
少年踩過地上堆滿的鐵皮,從屋子深處翻出他們藏於廢墟中的藥箱。並熟練的沾了幾種藥水,回來為憬恩抹上。
「幾天沒上藥了?」
「不記得,但家裡的藥都是我姊姊保管著,拿不到哇!」
「怎麼不跟她說一聲?」
「上次說了,她擔心的整晚睡不著,明明不是甚麼大事。」憬恩頓了頓,喃喃自語似的補了一句。「她已經為我做太多了。」
少年沒再答腔,但手上的動作又放輕了幾分,空氣中只剩下藥水咬傷口的滋滋作響。憬恩盯著他的髮旋和柔軟的髮,總有一種想將手搭上他髮間揉一揉的衝動,不是因為疼痛,他早已習慣了各種疼痛的存在,那出現這種想法會是為甚麼?
他別開眼,漫無目的的東張西望。最後,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地的磚紅碎瓦上。瓦片上有著稚嫩的鉛筆字跡,有些已經糊了,有些因為瓦片碎裂,根本辨認不出寫了甚麼,但不管看見幾次,都讓憬恩的鼻尖和眼眶泛上酸楚。
那是很小很小的小時候,一般的孩子記憶都還不清晰的階段。憬恩卻能清晰地回憶,從那時開始,父親就開始沉默,他的身上就每天都添上新的傷痕。其他大小孩總說他媽媽是壞人,他一開始會用力反擊,但當其他人要他拿出證據,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就算努力回想,得到的都只有一個不常回家的女士身影,還有那女士被警察帶走那天,爸爸和姊姊撕心裂肺的哭喊。
如果沒有做壞事,怎麼會被警察抓走呢?或許自己的媽媽,真的是個壞人。憬恩覺得自己或許能理解欺侮他的其他孩子了,畢竟每一本童話裡,壞人的孩子似乎都不會是什麼善良的人,他們都會是一夥兒的。
那如果真的是這樣,自己真的該存在嗎?他總是拖著疲憊的小小身軀,躲在這棟廢墟裡不斷思考類似的問題。
某個鼻青臉腫的午後,會抱一抱他的姊姊還在學校,走進家中,家裡滿是令他作嘔的酒氣。父親頹喪的坐在收音機前,巨大的身軀擋住了璟恩的去路和視野。他伸手碰了碰父親,希望父親能給他讓個路。沒想到,轉過身來的父親面容猙獰的如同惡鬼,家中響徹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沒有哭!她被帶走的那天你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你這個冷血的妖魔!不用回來了,永遠都不要回來!」憬恩嚇的奪門而出,透過門縫窺視,父親沒有追出來,坐回了椅子上抽泣。
憬恩沒敢再踏進家門,而是轉身往屋後廢墟走去,思索已久的問題,似乎有了一個解答—他顫抖地爬上廢墟的最高處,風吹過雙頰,這是前所未有的舒適,似乎只要向前一步,一切煩惱都能被畫上句號。
「你在做什麼,很危險的!」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了上來,憬恩皺了皺眉,傾身想看看是誰的聲音。
「別亂動,再看就要跌下去了。」另一個悅耳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下一秒,他感覺腰被攬住。
「現在,小心的後退,別怕,我會幫你看著後面的路。」
憬恩的腦海裡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充滿了,他忘了上來的目的,照著指示一步步向後退。扶在他腰上的手時不時收緊,他能感受到手的主人並非完全冷靜,但對方似乎有著讓人平靜的魅力,因此他並沒有感到慌亂,也沒有掙扎。
再回過神,他已經走下樓梯,回到平地。眼前是兩個與自己同齡的男孩。
「你怎麼可以跑上去呢?就算上面風景真的很好,就算你很好奇,也不能.....」方才在下面呼喊的男孩喋喋不休的勸告著。
「颯颯,他剛剛下來的時候傷了手,幫我找藥箱來好嗎?」有著悅耳聲音的男孩對憬恩眨眨眼,支開了一旁的嘮叨聲。
颯颯離開後,男孩溫柔的眉宇間蒙上一層嚴肅。
「我叫李鳶,他是颯颯。」他站近了一步,「我知道你想做甚麼,別這麼衝動,你會後悔的。」
憬恩想反駁,但發出的聲音卻弱的被風一吹就散,腦海冷靜下來的那刻,他便想起了姊姊,要是自己真的一躍而下,姊姊回來知道了.....
母親被帶走的那日,姊姊驚恐與悲傷的表情又浮現在眼前,那畫面太讓憬恩心疼,狠狠的揪緊了他的心。父親說的沒錯,母親被帶走的那天他沒有哭泣,冷靜的不像一個年幼的孩子。但這是因為他得保持自己的理智,才能幫眼裡滿是絕望的姊姊平靜下來。
當時有的勇氣,怎麼現在消失了呢?他握了握拳,提醒自己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謝謝。」憬恩深吸一口氣,對李鳶點了點頭。
李鳶拉起他的手掌,塞了一枝筆在掌心。
「你把值得你留下來的事情寫在這附近的東西上吧,就不會想做那些傻子才做的事了。」
於是,廢墟地上的碎瓦片,就多了一行行孩子的字跡。都是些生活上的小事,「早餐店老闆笑著和我揮手」、「同學給我一顆糖」、「姊姊每天早上會和我說早安」......諸如此類,但憬恩用小手捧起,卻感覺每片瓦都沉甸甸的,幾乎是一個孩子拿不起的重量。
靠著這個方法過了幾年,憬恩終於從小學畢業,與欺凌他的人分道揚鑣。
他開始過得像個正常的孩子,在學校有朋友相伴,回到家有姊姊聽他說話,要是有什麼不如意,到廢墟去,和李鳶和颯颯聊天玩耍,也很快就拋諸腦後了。
雖然生活順利,但憬恩沒有忘記紀錄值得留戀事物的習慣。瓦片上的字越來越多,還好每過幾週,崩壞的屋頂上頭便會再落一些下來。
碎瓦塊堆滿了牆角,憬恩看著上頭的字,總是幸福的瞇起眼。雖然他也曾懷疑過自己是否真的能擁有這樣的快樂,但每每他有了陰鬱的想法,便會被李鳶一下子驅散。
「阿鳶總是說,我是個值得這一切的人。」憬恩緊緊揣著這句話,在歡笑中走了好長一段路。
某個普通的凌晨三點,急促的敲門聲響徹了憬恩的家。姊姊跌跌撞撞的開門,幾個黑衣人撞倒了門旁的姊姊和走出房外看情況的憬恩,一句話都沒說便開始翻箱倒櫃。
憬恩被手電筒的強光刺的睜不開眼,只能不停的試著拉住那些人,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拳打腳踢,到最後更被架住,無論他如何掙扎都是徒勞。他和姊姊大聲求救的聲音起起落落,卻沒有任何人前來幫忙,黑暗中,憬恩只看的見早已慌的淚流滿面的姊姊,和時不時閃過的手電筒強光。
這場紛亂持續到天空出現暖黃,姊弟倆早已嘶吼到筋疲力竭。幸運的是,那些人只帶走了幾本書,家裡沒有損失財物,也沒有人被帶走。憬恩和姊姊拖著疲憊的身軀給了對方一個鼓勵意味的擁抱,然後動手收拾變的一片狼藉的家。
父親在風波過後,倒回床上睡去了,他緊閉著房門,逃避著不想見到外頭的景象。溫柔的姊姊不像憬恩罵罵咧咧,只是告訴憬恩這會讓父親想起母親被帶走的場景,為父親找了個台階下。
好累啊。天完全亮了,憬恩揉揉被抓出瘀血的雙臂,背起書包依舊踏出家門—請假的話,會有警察上門「關切」的。
他努力回想過去在學校發生的趣事,可愛的朋友、嘻笑玩耍的日常,給自己一些打起精神去上學的能量。今天只是累了點而已,他拉了拉嘴角,做出一個陽光般的燦亮笑容。
事實也如他所想走進校門,要好的朋友們便圍了上來,蹦蹦跳跳的和他喧鬧著。
第一節課,班導師進了教室,掃了一眼班上同學,忽然大吼一聲:「那邊幾個傳紙條的,拿過來!」
憬恩順著老師的視線方向看過去,意外的發現早上還和自己打打鬧鬧的幾個男孩子正鬼鬼祟祟的傳著一張便條。平時朋友們有甚麼事都會馬上和他分享的,現在怎麼傳紙條卻避著他?憬恩有些疑惑,但並沒有多想,只往後做了個嘲笑朋友被老師抓住的搞怪表情。
老師沒收了紙條,但或許是趕著上課吧,反常的沒有體罰那些人,只是要他們抄幾遍課文交上去。
下課鐘響,憬恩想跑去找朋友問個明白,一轉頭,卻發現那張紙條從老師鬆脫的書套掉到地面上。該去看嗎?好奇心不斷拉扯憬恩的注意力,最後,他仍身手拾起了小小的紙片—
字跡映入眼簾的那刻,跪在地上的少年失去了他美好的夢境泡泡,靈魂墜毀在冰涼刺骨的現實裡。
「我找到楊憬恩家裡有禁書!煽動叛國思想的那種。」
「我可以證明,上次到他家我也看見了。」
「匪諜的小孩家裡怎麼可能沒有禁書,告訴老師了嗎?」
「說了,老師說一人嘉獎兩支。」
「幹的好。努力這麼久.....」
因為老師的嚇阻,最後一句話沒有寫完。但寥寥幾字,已經足夠崩壞一個世界。
當晚,憬恩獨自站在那一地碎瓦前,升起的月亮異常的明亮,月光一點一點,染上寫著字的瓦片。冰冷的光線為紅色的瓦蒙上一層薄紗,那層紗如火焰般,越發猖狂的吞噬著所有的瓦片,文字與璟恩的眼之間,繞上了一層一層朦朧與虛假。
此刻與所有的過去,都無法清晰辨認了。只剩下被潔白強調的稜角,閃著侵略性的光。
望向遠方的建物,月亮早已點燃了還完好的屋瓦。憬恩內心一片混亂,他幾乎感覺自己的眼也要被月光的霧白遮蔽,看不清晰、看見的一切都得先受內心的質疑。
他絕望的想轉頭離開,這時,瓦片上的月光卻忽然熄滅。
俊美的少年擋住了可怖的月亮,佔據了憬恩的視野,像個童話裡總是英雄救美的白馬王子。
「我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似乎是急忙衝過來的,話語間仍帶著喘息。「別又露出那種甚麼都不留戀的表情,我很擔心你......」
見憬恩沒有答腔,他拾起地上一塊較大的瓦片,用尖銳的石塊刻上自己的名字。
「我會一直在的,在這裡幫你擋你害怕的事。就算世界都是假的,我還是真的,好嗎?」
*
憬恩將視線移回李鳶的髮旋,伸出手想碰一碰,遲疑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撐在椅子上。
「怎麼了?」少年察覺動靜,疑惑的抬起頭,抹藥的動作也停下了。
憬恩對上他美麗的眸子,笑了起來,這人怎麼真的像個王子,連一個無意間的視線,裡頭都裝了萬千星辰。但他也很快地搖搖頭,他不敢真將自己當成公主,他只是個被善良的王子所解救的戰俘,多觸碰一瞬,可能都會染髒了王子的華服。
憬恩將自己對眼前少年的所有情緒都扭成了感激。他的眼在世界變的虛偽那晚就被月亮灼傷一半,對於別人給他的好,他皆無法停止懷疑。但他並不想懷疑李鳶的體貼,只能用一句句謝謝阻斷自己的所有思路。
另一方面,他也不敢細想李鳶一次次對他的拯救與體貼源自於何,他擔心仔細思考,會有些什麼超出自己的掌控之外。
雖然如此,但他和李鳶獨處時仍不大自在。因此,李鳶為他上完藥後,他幾乎是逃跑似的,甚至沒等到颯颯來和他打聲招呼,就離開了廢墟。
回到家,家中依舊寧靜。起初,憬恩沒有在意,但一直到洗完碗盤,都沒聽見姊姊的聲音,他便隱隱的感覺不對勁。
他顫抖著雙手推開家裡所有房門,一扇、兩扇、三扇.....隨著數量增加,他的喉嚨越發乾燥起來。
「姊姊?姊姊?姊姊你在哪?」他大聲呼喊,速度越來越快—「楊憬遙!你不要嚇我,趕快出來!」
家中最後一扇掩著的門被推開,憬恩幾乎要癱坐在地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足不出戶的父親也消失無蹤。
他衝出家門向四周張望,卻對上了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那是姊姊
的戀人,姊姊除了他以外最信任的人。而為甚麼他此刻會在這兒,憬恩又朝他的眸望了一眼,瞬間便明白了一切。
那雙眼,除了滿溢的歉疚外,映出的是自己被灑滿月光的家,在家的倒影之上,覆蓋著滿滿的厭惡與不屑。
憬恩進了屋,關上門,腦海裡不斷浮現的是姊姊對著戀人說過的一句話:「誰誤解我、窺視我都無所謂了,只要你能夠站在我這邊,就足夠了。」
與這句話交織出現的,是李鳶的身影。
他跌跌撞撞的奔向廢墟,眼睛早已模糊的看不清方向。
碰一聲打開門,李鳶還在裡頭,驚訝的看著他。
「你不會......背叛我吧?」他將腦海裡僅剩的一句話,用盡全身的力氣傾吐而出。這是他最大的恐懼,也是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告白。
然而,眼前的少年眼裡,竟一點一點,泛出了歉疚。
*
月亮終究燒毀了所有屋瓦—牆角堆放的那些寫過字的、腳邊那些等待被寫上的、遠方那些還沒落到身旁的。
玻璃風箏
一個小小身影坐上專門接送他的黑色汽車,微笑朝著校門口的同學和家長點頭道別。汽車駛離,一票女孩兒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那是個面容精緻的男孩,自小品德優良、成績卓越、溫柔乖巧,且人緣極佳,萬千家長都要自家的孩子學學他的榜樣。
誰知道,關上車門,男孩的淚水就幾乎要盈滿眼眶。
同齡的孩子還在玩耍,他的時間裡卻沒有喘息的餘地。父母常告訴他,長大後還想坐在舒適的車子裡,現在就得如此努力。
但他寧願和朋友一起赤腳走回家。
「李鳶。怎麼回來的這麼晚?我們可沒這麼多時間給你糟蹋。」打開車門,尖銳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面對近乎尖叫的母親,李鳶卻鬆了一口氣,沒有遷怒司機,幸好。
「神經繃緊一點!這是要考試的人的態度麼!」母親喋喋不休,李鳶彎下身不斷道歉,過了好一會兒,氣氛才和緩了一些。
「去寫作業,我待會兒檢查。」
李鳶轉過身,走出一段距離後,奮力咬在眼眶裡的斗大淚珠一顆接著一顆掉,他的情緒已經平緩下來,只是方才要是在母親面前掉眼淚,會受到更嚴厲的苛責。
好不容易止了淚,攤開作業,平時效率極高的他竟難得的發起了呆,腦袋裡全是今天學校裡,一個年老的老師分享給孩子們的故事:
「你們知道學校附近,冰店的那條路吧!那裡有個廢棄的老房子,那老房子以前的主人是我朋友,他有一隻神奇的玻璃風箏......」
玻璃也能做風箏?細細的線能操縱沉重的玻璃?要是不小心摔下來,那就全碎了吧?李鳶想啊想,越想,就越好奇。冰店那條路就是他家所在的路,而老房子不就是他家旁邊的那棟廢墟嗎?
要是能去看一看就好了。他伸手拉了拉房間的窗,一如往常,鎖的緊緊的。父母防他因看窗外而分心,比防賊還賣力,更別說放他出去走一走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思緒有些凌亂,李鳶拿起筆,平時勁挺的字跡此刻變得歪歪扭扭,但他絲毫未察覺,只是不斷思索,如何躲過父母的眼皮,去尋一尋故事裡那有趣的玻璃風箏—直到一個冰冷的目光,鎖在他的作業簿上。
下一秒,作業本飛了出去,撞擊在牆面上,受到重創的書頁變得皺摺滿佈,有好幾處還撕裂了。李鳶感覺到銳利的指甲掐上了自己的手臂,幾乎要陷進屬於孩童的脆弱皮膚裡。
「媽—對不起我錯了!不要—」他抬起頭,母親厭惡的眼神直直刺入他毫無防備的心靈,平時氣質優雅、落落大方的母親,此刻竟如同一個準備啃噬人的怪物。他沒敢再作聲,被扯著出了房間、出了家門。
「不想當我家的孩子就別回來了!我沒有你這種兒子,你也沒資格做我兒子。」大門彭一聲被母親甩上,任由李鳶如何哭喊捶打,都沒有再開啟。
李鳶恐懼的看著屋內,想著父親回家後,自己可能遭遇的、更令人恐懼的處罰與毒打,全身止不住的發顫。要是自己別想什麼玻璃風箏......
等等,此刻難道不是到廢墟去的大好時機嗎?從前都只懂得乖乖坐在門前,父母必定得要等天黑了,警察開始往這邊巡邏了才放他進去。
李鳶心一橫,縱身跳過阻隔廢墟與家的矮牆。
他靈巧的鑽過傾頹木板,來到這棟廢墟的門前。伸手一推,「吱呀—」門搖搖晃晃的開了,漏出髒亂不堪的內部空間。雖然滿是灰塵與砂石,但沒有預想中的陰暗,陽光能夠很充足的照射進來,揚起的沙塵被光線描成煙霧,形成一種帶了些詭譎的美感。
李鳶在空蕩蕩的一樓走了一遍,沒有甚麼收穫,只好踩著嘎吱嘎吱亂叫的木板樓梯前往二樓探看。
二樓被廢棄的垃圾和家具堆滿了,要是要尋找,那畢定是個大功夫,李鳶看著這堆東西,有些犯懶,想再往樓上走一走,確認上頭沒東西了,再來這裡翻翻。於是他開始找起了往上的樓梯,畢竟從外頭看,這幢建築有一個閣樓般的空間。
費了好一番功夫,他才找到一個能爬上去的繩梯,但這繩梯遭風吹日曬雨淋,上頭長了青苔,還裂了好幾處,根本無法承受一個人的重量,就算可以,也只能用一次,上去了,便絕對下不來。
於是他還是作罷了,認命的在家具堆中尋找他的寶藏。
李鳶小心翼翼的在一堆廢棄物中前行,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有個聲音在喚著他,但並非從耳朵聽見,而是直接傳入了腦海之中。他往聲音的方向走去,那呼喚他名字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最後嘎然而止。
他緩緩轉過頭,一片薄薄的菱形玻璃映入眼簾。玻璃裡頭,映著他自己。
李鳶走出老屋子,內心意外的平靜,他也不知為何沒有找到傳說中物品的狂喜,就好像他的內心早已知道那風箏等在那裡。
天還沒暗下,李鳶思索著該不該在此刻回家。
他往天空又望了一眼,想確認時間,卻發現廢棄屋子殘破不堪的屋頂上,有個人影。
「你怎麼可以跑上去!很危險的,就算看風景也不能這樣......」不遠處傳來玩伴颯颯的呼喊聲,看來,上頭的確有個人。而他知道,那人想做的事絕對不同颯颯所想的那麼簡單。
他噠噠衝上樓,與他腦中浮現的畫面相同,往樓上的繩梯斷裂了,換言之,屋頂上那人根本沒打算走下來。
不知哪來的力氣與勇氣,李鳶將手邊所有能找到的廢棄物疊成一個臨時的梯,旁邊還放了許多緩衝的布偶、沙發,至少從閣樓摔到二樓的地板,不會跌的太慘。
至於為什麼要救那人,李鳶沒想過什麼值得被表揚的理由,他只是不想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和颯颯面前失去生命,這對兩個孩子來說,太殘酷了。
爬上閣樓,踏上屋頂,李鳶小心翼翼的攬住對方,手掌不時因緊張而收緊,他其實也怕,怕對方一個反抗,讓他也置身危險之中。幸虧對方十分配合,兩人平安到達地面。
此時,李鳶才看清對方是何許人也,他知道這男孩,那是父母親和他提過的「目標」。父母要他千方百計抓住他的把柄,最好是有關思想與叛亂的錯誤,只要有收穫,他就能得到獎勵。他雖然不解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孩子能有什麼罪大惡極的作為,但父母的話他是從來不敢違抗的,更何況他從來沒從父母那兒得到過誇讚,現在只要打打小報告就能得到獎勵,實在太過誘人。
李鳶覺得自己方才救人的舉動實在是前所未有的明智,要是「目標」死了,那他被獎勵的機會不就全飛了嗎?但對方看起來精神狀態不大好,得讓他未來不會冒出類似的念頭才行。
「你很痛苦嗎?建議你,可以多想想值得你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李鳶轉了轉他精明的腦袋。「啊!那裡有些瓦片,我這兒有筆,你把那些事情寫在瓦片上吧,看到時,心情就會好些了!」他將被拖出家門時慌亂塞進口袋的筆放入對方的掌心,看著對方感激的眼神,一種幾乎沒有過的得意與滿足浮上心坎,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如同此刻,感覺到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回到家門口,父親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擋住了李鳶的去路。他打了個寒顫,閉上眼睛準備接受噩夢般的辱罵和毒打。
「剛偷跑到哪去了?」意外的是,父親只是問了這樣一句,語氣依然冷漠,卻夾雜著令李鳶無法理解的詭異愉悅。
「救了一個可以利用的目標。」話一出口,李鳶立刻倒吸一口氣,他總是聽父親這樣說話,此刻他的話語裡竟出現了父親的影子。違背自己的本意,超齡的不像孩子該有的模樣。
但父親似乎沒發現這點,他臉上詭異的快樂更加鮮明,李鳶幾乎藥懷疑這不是平時的父親。
「原以為你完全懦弱無能,沒想到那些誇你精明的長官還真沒說錯,這次不錯,要成功得有功績,記好這點。」父親呵呵笑了幾聲,李鳶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聽見父親對自己笑,雖然感覺到了快樂,但更多一些的,是毛骨悚然。他對父親話裡的意思似懂非懂,只知道,父親喜歡自己的這種不真實的模樣。
整天下來發生的事不斷在腦海裡盤旋,當晚,李鳶睡得非常不安穩。在噩夢裡,他的背部被人綁著,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拉著他向上、再向上,他往地面望一眼,所有人都必須抬頭才看的見他。身邊沒有任何人的他慌了手腳,突然,那股撐著他的力量在瞬間消失無蹤,他開始急速的下墜!
李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
男孩成為了少年,在人前,依舊那麼意氣風發,人們欣羨的目光事過去的倍數增長,沒有人會否定他是個優秀的孩子。
但在人後,他依舊臣服於父母的影子底下,那些從小開始的責備言語仍然尖銳,外人的誇讚被扭曲成為客套與虛假,李鳶已經開始有了根深柢固於靈魂中的堅信,堅信自己還不夠好,還不值得得到真誠的讚賞,得再更向上、再更向上。
在這攀爬的過程中,免不了得時不時執行父母親給予的「任務」。他人脈廣闊,無論是真的折服於他的自信與魅力,還是已經深諳人際關係中存活的道路,身邊大部分的人們總是爭著搶著來到他的身邊。於是他便能輕易親近父母口中那些罪人,也時不時會有人給他帶來一些情報上的好處。
這樣達成平衡的生活卻時不時會出現小小的失衡,帶給他莫大的困擾。那個困擾,名為楊憬恩。
又是一個普通的夜晚,李鳶一如往常到廢墟去,和憬恩聊聊今天發生了甚麼事。
他總是不斷告訴自己,接近他是為了想盡快從目標身上得利,但自從他開始察覺不對勁,他便發現自己總是失去平時的謹慎與觀察力。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爸根本不愛我媽,好羨慕你父母其實擁有偉大的愛情。」
「別別別,他們偉大的愛情可是苦了我。」
「啊是,我到底在說些甚麼哪!」
當李鳶意識到時,他總是像那些毫無防備的目標一般,不停的向對方傾吐,他想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卻對自己的這份聒噪依依不捨,因為他心裡明白,父母親平時必定用自己監看別人的手段看著自己,只有在這棟寧靜的廢墟中,他才能說些他的內心話。
而長久的深入監控與相處,也讓他對背景單純的憬恩有了透徹的了解,對方的任何一個眼神,他都能明白其意義。
也因為這樣,他找不出憬恩對他的那些感激與崇敬有任何虛假的理由,他總是逼自己別再想,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會使他懈怠下來,但他又貪圖這份發自內心的快樂。
或許是因為家庭的緣故,憬恩很脆弱。出於平時溫柔的形象,李鳶總是會悉心傾聽與安慰。一次又一次,憬恩開始習慣李鳶成為他生活戲碼中的白馬王子,而李鳶竟無法抽離出這樣的角色。
李鳶心煩意亂,一直到憬恩和颯颯離開了,他仍想多待一會兒。但只是枯坐著也無聊,這時,他想到了在二樓的玻璃風箏。
他不斷不斷的夢見這隻風箏,最近,他每每在夢裡看向它,它都會映照出穿著雍容華貴的父母,說著各種關乎利益卻又膚淺的對話。他有謝厭惡這樣的景象,但他的一舉一動放在父母身上是那麼的沒有違和,一旁的父親總嘮嘮叨叨的說的這是好事與吉兆,但他總隱隱的感到反胃。
李鳶嘎吱嘎吱的走上二樓,那片玻璃仍靜靜地待在那。他小心的望進去,映出的確實是他的面孔—一個眸中滿是孤獨的少年。
*
讓他困擾的生活持續著,李鳶幾乎要停止了自己的思考,一但開始思考那些困擾的根源,一切似乎都會變得更加混亂,且要是思考得到的答案會影響到他該做的事呢......他厭惡自己如此懶惰與膽怯,卻又因為那些原因,總是在幾乎要開始細想前打退堂鼓。
又是行屍走肉的一個黃昏,父母上台北辦事去了,李鳶嘆了口氣,今晚他所在的城市,又要少幾個人。
急促的叩門聲響起,李鳶打開門,看見一個他在班上佈下的眼線焦急地等著他。
「甚麼事?」
「吳浩他們三個去楊憬恩他家找禁書的事好像被發現了!」
「怎麼發現的?」
「他們大剌剌的把事情寫在紙條上,老師沒注意好那張紙條,就這麼讓楊憬恩拿到紙條了!」
李鳶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憬恩面前,說了好一些胡話。地上一塊瓦片,多了他親手刻上的名字。
疼得快炸開的腦袋哩,各種想法交錯飛奔,為何他沒有冷靜的處置這件事?為何自己第一個反應事跑來這裡,還真當自己要來個英雄救美?
他望向憬恩清澈卻呆滯失神的眼睛,心中升起一股不該有的酸楚。
「父母口中的罪人,究竟代表甚麼呢?」李鳶感覺心中最為禁忌的問題被撬開,想阻止,卻來不及。
眼前的少年,是他唯一一個話語的傾聽者,是他唯一一個讓自己感覺被需要的人。自己的內心深處,總喧囂著想保護好他的慾望。
如果他真的是那種意圖叛亂的人......
李鳶皺了皺眉,雖然人們總說領導人神聖,但自己只在課本上見過他,為甚麼非得聽他的話。雖然父母總讓他覺得違抗命令就是不孝,但為何他要服從兩個從沒對他好過的人?
「我的眼神總是追隨於你,為甚麼我沒有早點想想,我是為了國家、為了父母、還是為了我自己.....」李鳶喃喃。
他再次看向憬恩的雙眸,忽然有點鼻酸。他說自己是真的,這是謊言。但在他的世界裡,憬恩的確是那唯一抓的住的真實。
深夜,李鳶又做夢了,他夢見自己成為了那玻璃風箏,被放的高高的,卻因為線斷了,一次一次在地上摔個粉碎。
但他沒有驚醒,沒有恐懼,只是平靜的,享受著與線分離時,那片刻的自由與快樂。
*
隔天,他是被父母吼醒的,接著便是一頓毒打。他這才發現,他睡到了近中午,還沒有去上學,這是從未發生的情況。
一天、兩天、三天,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都是在一陣拳打腳踢中醒來的。且每天他的精神狀況都越來越疲憊,身體也常常出現前所未有的劇痛。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個多月,一直認為他是怠惰裝病的父母,才終於鬆口同意他去找醫生。
去程時,他被父親像押犯人似的帶過去。回程時,父親魂不守舍,嘴裡不斷念叨著醫生說的那一長串病名。回到家,母親崩潰的癱坐在地上,要求他們多找幾家醫院,務必好好檢查。
李鳶不在乎醫生口中的那些專有名詞,他知道,換幾家醫院都一樣的,就算病名不一樣,無法改變的是最終的結論:時日無多,因為,他自己也清楚地察覺身體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凋零。
但他意外的平靜,甚至有點兒欣喜—既然已經沒有未來,那基本上等同於一無所有了,而一無所有,他便能無所畏懼。
夜晚,他仍走到廢墟,心裡順好的稿子早已演練了千百次,和憬恩坦白他做錯的事、和他好好道歉、和他承諾自己未來再也不會這麼做了,還有,他並不是為了告密的利益才接近他的。
但當他要開口時,內心卻又不斷不斷的阻止著。
這樣坦白會不會讓他更傷心?能不能守著這個秘密,直到離開—實在不想讓他知道,我是一個如此不堪的人.....
最後,嘴巴還是拐了個彎,問憬恩哪裡疼。自憬恩疏遠那些告密他的友人開始,暴力與欺凌又回到他的身邊,李鳶想為他擋下,但以現在這風中殘燭般的身子,恐怕受不住一拳。於是,他只能每天細心為憬恩上藥,以紓解愧疚,此刻的、過去的。
明天吧!明天再說,反正醫生說我還有至少一個月呢!就這樣,李鳶對自己拖延著,他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有勇氣,而是小心翼翼的,每天都在琢磨用詞,深怕錯了一個字,便傷了珍貴的人。
又是沒有說出口,便讓憬恩離去的夜晚,李鳶有些昏沉,倚在牆邊苛責自己。遠處傳來噠噠的腳步聲,他皺起眉,撐起了身子想聽清。
門被打開了,門外憬恩的渙散的眼神一瞬間聚焦在李鳶身上,盯的他渾身不自在。
「你不會......背叛我吧?」
李淵沒有想過憬恩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還沒有組織好語言,來不及釐清發生了甚麼,長久以來壓住的愧疚便先從神情中逸散而出。他慌了手腳,想將長久以來想說的話說出來,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卻只看見一個絕望的背影。
他想追出去,虛弱的身子卻不聽使喚,走兩步便跌在地上。
隔天早晨,李鳶沒有像往常一樣到了中午才有體力下床,而是起了個大早,或許是感覺到了甚麼事情發生,連走路都有些困難的他竟然奔跑了起來—
廢墟、一個擁抱寫有他名字瓦片、不會再醒來的少年、一匹血的紅綢。
這是他失去意識前,腦中最後的記憶。
*
「颯颯,你能不能去幫我看看,廢墟二樓的那個玻璃風箏......」
颯颯走上廢墟的二樓,仔細地尋找著,究竟那是什麼東西,讓李鳶在生命的終點如此掛念?
但最終,他只見到了一地的碎玻璃,像從高空墜下來一般,幾乎成了粉末。
死魚缸
被陽光灑滿的春日午後,街道上的行人也被可愛的景色感染了悠閒的氣息,放滿了腳步。
一個普通老人的身影在來去的行人中並不惹眼,他在屬於自己的寧靜裡,緩慢走過泥濘的人行道。
沒有人會將目光於他身上多做停留,他的姓名並不重要,他自己也不覺得是什麼值得別人記住的事。
老人很清楚,他只是一個已經被時代擠壓扁平的人,沒有清晰的稜角,沒有能夠記憶的樣貌。
人生最瘋狂的成就,只有勉強在一個不凡的故事裡,成為一個小小的配角。
如同許多慈祥的爺爺,他的孫子孫女常常纏著他,要他說說過去的往事。
他將少年時兩個朋友的故事講給金孫們聽,試了好幾種方式,年幼的孩子卻都似懂非懂,兒子又常在一旁插嘴,說著有好多處轉折,他們其實都能阻止這樁悲劇發生。時間久了,老人便不再講這件往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很簡單,卻也很悲傷的小故事。
「阿公和那兩個朋友啊,曾經看過一個賣觀賞魚的攤位。其他地方沒什麼特別的,但那攤的鬥魚,賣的特別好。鬥魚這種魚啊,養在一起,就算不打架,其中一隻的尾巴也會被咬的爛爛的。
結果我們那天去一看,哇!不得了,好多小小的缸子裡,都養了兩隻鬥魚,兩隻相親相愛,沒有互咬,也沒有打架,不知道老闆怎麼做到的。」
「阿公那你有買回去嗎?」
「沒有,我小時候沒有零用錢,但我的兩個朋友看到了覺得很新奇,就買了一缸兩隻,一起養著。」
「你的朋友感情好好歐。」孫子眨著天真的大眼睛感嘆道。
「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啊!」年紀稍大的孫女眼睛都亮了,老人皺了下眉頭,雖然知道這些在開放風氣下長大的孩子覺得這很正常,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也是近幾年才接觸到原來男孩也能喜歡男孩。
「就算他們真的互相愛慕好了,他們應該也還沒有往那兒去想。或者說他們還來不及思考這種會讓他們更麻煩的問題,兩個人就都不在人世了。不過我不是他們,我也不清楚。」
聽到小孫女噢了一聲,老人繼續說故事。
「那兩隻鬥魚回去之後,也仍舊和平共處,魚缸小小的,卻從來沒看過他們打架......一直到之前和你們說的意外發生之後,這缸鬥魚沒了主人。
我很想幫忙養著,但我父母不准。我也沒有零用錢,更不敢去偷。原本想送人,但附近的人都已經得知這場意外,那缸魚沒人敢要,害怕不吉利。
於是那兩隻鬥魚只能在廢墟中逐漸消瘦,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開始啃咬彼此......」
老人漫步在街道上,腦中浮現孫女有些恐懼的表情。他的孫女十六七歲了,和事情發生時的他差不多大,那時的自己,表情一定比此刻的孫女沉痛百倍吧!但,當時的他真的什麼都做不了。
不久,抵達了一處熱鬧的商店街,老人在一棟百貨公司前停下腳步,望著眼前的高樓大廈,他陷入了沉思。
這裡是否真的是過去廢墟所在的地方?他過去十分確信是這裡,但這兒的一切改變的太快了,變得越來越喧鬧,而過去的記憶被行人揚起的塵土掩埋的越來越深。
恍惚中,他彷彿看見那兩隻鬥魚,甩著美麗的尾巴,在大廳裡悠游。
他轉過身,想叫人和他一起看看,卻沒有人為了他停下腳步,人們匆忙的前進著,時不時有人為他擋路的行為投來嫌惡的目光。
老人嘆了口氣,這樣的反應他見多了,就連兒子教會他用手機,在網路上他只是說說自己的老故事,就被標籤成某些政治團體的支持分子。
接下來,就沒有人會在他的故事裡,關注除了那些團體以外的事。或許標籤有效率多了吧!但他不覺得,這是件能這麼單純被定義的事,於是,他最後還是撤下了自己的文章。
老人轉近一旁的公園裡,和朋友下棋去了,成為城市中,平凡風景的一塊。一陣風吹過,颯颯作響,風停了,便沒有人有印象方才空氣中有些什麼聲響。
不管在哪個時代,他都只是個無能為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