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最近上課都心神不寧的,李耀盈在下課前被班導師叫住。
「耀盈,你午休過後到教師辦公室來一趟,老師有事要跟你說。」
「⋯⋯好、好的!」
為了讓剩餘的金錢能夠撐到寒假結束,他選擇刪掉買吐司的預算。
此時的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吃早餐,只靠著中午的營養午餐以及晚上的泡麵度日。
正處於生長發育期的他,身體因為缺乏醣類資源,大腦變得渾渾噩噩,無法像以往一樣順暢地思考,就像是沒上油的輪軸,轉轉停停。
飢餓跟金流限縮的焦躁不斷地分食、拉扯著他的心神。
課堂期間,他必須反覆地聚攏渙散的心智,提醒自己專注,但過不了幾分鐘,他的心神再次被拉扯,猶如被抽絲的蠶蛹,最終散在桌上的,只有未成形的內核。
班導師突然地知會,讓李耀盈警醒,他感覺兩頰發麻,心驚膽顫。
我這幾天是在做什麼?是想錢想瘋了嗎?都到了分不清優先順序的地步了!
無比懊腦,他不停地在內心譴責自己,沒有什麼事比被人當眾抓住短處更讓他感到羞愧的。
但哪怕是憂心如焚,李耀盈面上還是一如往常,沒有青春期少年該有的生動起伏。
將抽屜裡的書本盡數取出,他撇了一眼教室後方的小黑板,決定優先完成抄寫相關的作業。
就當是給自己靜心。他想。
抽出國語課本,並將剛剛課堂上用的數學課本依照書本大小,有序地放進書堆中,再將書整疊放回抽屜。
即使已經接近學期末,他的課本依然平整,未包書套的封面仍舊保有銳利的邊角,就像新發的課本一樣,只要稍加不注意,手指的皮膚還會被其劃傷,滲出細密的血珠。
這都要歸功於李耀盈縝密的性格。
「盈哥,外找!」
就在他翻開練習簿,準備開始靜心抄寫時,同學的呼喚打斷了他的計劃。
他其實並不喜歡「盈哥」這個叫法,總覺得有些過頭了,但幾次反應都無果後,他也不再出聲反對,想來同學們也不是出於惡意、嘲弄。
但這次似乎有些不同,除了那聲叫喚,周圍還伴隨著吹口哨、嬉笑聲。
「哇,不愧是我們盈哥!」
「她不是那個誰嗎!那個誰?」
「隔壁班的!是隔壁班的!⋯⋯她來幹麻?」
「還能幹嘛?你傻呀!」
⋯⋯
同學們並沒有避著他討論,所以周圍的嘈雜,他都聽見了,但李耀盈也只是輕輕地闔上練習簿,小心翼翼地將它連同鉛筆盒收進抽屜。
離開時,保持桌面淨空。
周圍同齡人的喧鬧,對他來說就如同窗外的大雨,打不到他身上,只是聽著有些聲響,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能當沒聽見。
然而,門外之人明顯做不到像李耀盈這般地淡然。
女孩因為同學們的反應顯得有些許侷促。
即使她攥緊拳頭,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意圖讓自己的臉上保有自然的微笑,她的臉頰還是不自覺地發紅。
李耀盈看了眼那女孩,女孩的頭髮被離子燙夾得板正,肌膚細膩如羊脂,白裡透紅,大一兩號的制服外套袖子長得遮住了女孩的手掌,只留下細白的手指在外糾結。
她正掐著兩樣東西,一個是嬰兒藍的信封,另一個是塑膠盒裝的精緻巧克力。
巧克力是常見的牌子,李耀盈以前也吃過。
印象中,他被巧克力甜得皺眉,狂喝兩大口茶才覺得好些。
那巧克力的層次豐富。
最內層是保有滑順口感的牛奶巧克力醬,在咀嚼時,它將輕盈地附在舌尖,讓巧克力的甜味順應著舌頭,滑進口腔。
中層是薄而脆的餅乾,它的存在增加了巧克力的口感,餅乾的氣孔吸吮著口中多餘的唾液,確保巧克力的滋味不被沖淡。
最外層被裹上黑巧克力跟堅果,苦味調和了內層甜膩的味道,在咀嚼的最後,鼻腔仍留有堅果的餘香。
此時,李耀盈不住地被它吸引著,他只能極力地讓眼光投在女孩的身上。
「有事?」
他出聲詢問,但早在他看到女孩手中的東西時,他就已知曉對方的目的。
「啊?⋯⋯嗯,你方便跟我出來一下嗎?」女孩抿著唇,看了眼對方身後的躁動:「我不太想在這裡講⋯⋯。」
李耀盈點點頭,沒多做回應。
他一路無聲地跟在女孩的後頭,視線時不時地望向女孩手中的巧克力,不自覺地咽著口水。
沒走多久,女孩找了個無人的公共空間,便停下腳步。
冬天的光線昏暗,白光燈的照射讓室內的一切盡顯蒼白,沒有一絲溫暖。
李耀盈並沒有預料到女孩會帶他走這麼遠,離開教室時,他沒能來得及戴上外套,只著長袖襯衫的他看著格外單薄。
雨季的潮濕讓室內的地面出現反潮,抬腳踏步間都能感受到泥濘。
窗外的大雨確實地隔絕了一切外在的聲音。
突有幾道閃電,將他的眼瞳照得忽明忽暗。
「同學,這個給你!」
女孩經過一陣躊躇,才終於鼓起勇氣將手中的東西遞出。
男孩並沒有立刻接下,他只是淡淡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這、這個是一點小禮物,」女孩怯怯地:「那個⋯⋯聖誕節要到了!所以⋯⋯」
「喔,時間過得這麼快呀。」男孩接話。
他感歎:「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不知不覺就已經十二月中了。」
女孩的手依舊沒有放下。
然而,從對方的言行來看,他並沒有收下的意思。
怎麼辦?
女孩心底隱隱有些失落。
就在這時,男孩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送禮物給我呢?」
答案其實很明顯,對男孩,對女孩,都是如此。
這個提問讓女孩臉熱得不行。
反之,她的指尖越來越蒼白,周圍的寒氣竄入了她的四肢。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不願意明確地拒絕我、不想讓我感到難堪?
她想。
「嗯⋯⋯沒有什麼,就、就我們教會有活動,我想要邀請你一起參與⋯⋯。」
「什麼時候?」他問。
「嗯?」
這是有希望的意思嗎?
女孩的心情雀躍起來,聲音也亮了些許:「十二月二十四號,晚上八點。你要一起來嗎?」
男孩故作沉思。
他淡淡地回道:「嗯⋯⋯那天晚上我剛好有約了,所以⋯⋯。」
「啊,喔、喔⋯⋯」她擺擺手:「這樣呀,那、那就沒辦法了,哈哈⋯⋯。」
「嗯。」他應和著。
「那也沒關係!這個小禮物還是給你!」女孩手忙腳亂地將巧克力塞到李耀盈手上。
男孩都來不及道謝拒絕,女孩又舉起信封道:「那、這個邀請函我就拿走囉?反、反正,你也用不到了嘛!」
「快打鐘了。」說著,她三步併兩步地道:「那我先走囉!」
「掰掰呀!」
她就這樣逃走了。
即便到最後,李耀盈依舊不知道女孩叫什麼名字,他也沒有問的意思。
只是,當他回到教室時,手上多了一盒巧克力。
類似的事情,他已經經歷過幾次,他多少是知道怎麼應付的。
對他人的請求不明確地拒絕,同時也絕對不輕易地答應。
這也是他向父親學習的生存方式。
他很是敬愛他的父親,對於父親的言教、身教,他也是知道感謝的。
然而,當面對未知的事情時,即便是李耀盈也無法完全做到淡然處之——
他沒有被老師特別叮囑的經驗。
他在學校、在外面、在任何有外人的地方,他都盡可能地維持體面。
做一個好哥哥、好兒子、好學生、好住戶、好客人⋯⋯即使做不到優秀,但至少不給他人留下負面的印象,所以他收到的回饋多是讚揚的。
當然,難聽話他也不是沒有聽過。
諸如「不過是會投胎,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了?」、「有個教授老爸,又有什麼了不起,現在連『教授老爸』都沒有了,哼哼!」、「你就是那短視近利、愛慕虛榮、只知道花錢的賤女人生的賤種」⋯⋯這樣的骯髒話他也是聽得不少。
但他心裡清楚,他會聽到這些,就只是因為對方沒能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好,只會把不平與不公發洩在他身上,真正的錯並不在他。
然而,這次不同⋯⋯他總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在上課時分神、被老師抓到才會被叫進辦公室的。
心懷忐忑地吃過午飯,他算好時間,來到二樓的教師辦公室門前。
深呼吸,他字正腔圓地喊道:「報告!」
隨即便推開鐵門,筆直地走向班導師的辦公桌前。
這時,導師正收拾桌面,他從檔案盒中抽出一張紙,將印有內容的那一面蓋在桌面上,李耀盈能看到的就只是張白紙。
「老師。」
「你來啦!」導師望向李耀盈,指甲輕輕地敲擊桌面上的白紙,發出「叩叩」聲響。
他許是起了逗弄孩子的心思:「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叫過來嗎?」
李耀盈沒有立刻回答。
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不可查地低下頭,讓眼底的陰影深了些許,試圖蓋著他的心慌。
「是因為⋯⋯我上課分心了?」他出聲確認。
即使無人察覺,但他自己還是知道,他的尾音在顫抖。
「啊?⋯⋯嗯,」導師聞言,皺起眉頭,故作嚴肅道:「你也知道!你怎麼搞的?上課都不專心,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了,知不知道?」
李耀盈的頭更低了,但聲音依舊沈穩:「是。」
他只希望這一切可以快點結束。
他感覺自己就是那熱鍋上的螞蟻,周圍晃動的視線讓他感到不自在,四周的聲響都像是在嘲笑他的不知廉恥。
他無法想像其他人心底是如何、如何地瞧不起他。
自己的形象會不會就此定型?從此在他人眼中,自己就是個不思進取、無所作為的人?
他想⋯⋯哪怕是再多待一會,他的精神都要瀕臨崩潰,他無法忍受這樣的苦楚。
導師斥責的每個重音都像是一把巨斧,不停地砍在他的身上。
周圍的躁動就如同水蛭一般,成群不斷地吸食他的血液,一點一點地,誓要將他拉入地獄的深淵。
然而⋯⋯事實上,整個辦公室並沒有人在關注著他。
一切如常。
「好啦,那不是我這次找你來的重點。」
看見李耀盈低頭知錯的模樣,導師也不再板著臉。
他堆起微笑,祝賀道:「恭喜你!」
措不及防地反轉將李耀盈拉回到現實。
他的大腦一時之間無法跟上,下意識地發出遲疑的應聲。
「嗯?」
但,導師並沒有留意到李耀盈臉上的神情。
他自顧自地樂呵著,將桌面上的白紙翻了過來,遞到李耀盈面前。
「恭喜你!」
「你這學期的各科成績都很不錯,獲得了學校的獎學金資格。」
「下學期的學雜費都被減免了。」
「繼續保持呀!努力不懈!」
⋯⋯
看著導師臉上洋溢著的笑臉,耳邊傳來的稱讚,李耀盈總感覺格外的不真實。
對方的話語,一字一句地進入他的耳蝸,在腦海裡反覆被打散,又被重組。
每個字他都聽得明白,但組合在一起時,他又不能理解其中的含意。
過了半晌,直到導師的讚美之詞反覆了兩遍,臉上的笑容都開始發痠時,李耀盈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個大概。
但,他還想要確認一件事情——
「嗯,請問⋯⋯營養午餐有被包含在裡面嗎?」
「啊?」
「就是⋯⋯我想問,午餐的餐費也有跟著一起減免嗎?」
「⋯⋯。」
這應該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原先,李耀盈還沒想起學期初要繳學雜費這事,他光是為了籌到日常餐費,就已經感到焦頭爛額。
為了得到里長發放的獎學金,他只能比以往更加努力地讀書。
沒想到卻意外地讓自己躲過繳學費的危機。
因為國家的「九年國民教育實施條例」,國中小每個學期的學雜費其實並不高。
在李耀盈的記憶中,每學期的學雜費大約是四千五到六千八不等。
應該是小學三年級開始,他便會留意返校日那天,學校發給學生,要學生協助轉交的繳費單。
其實,不只是繳費單上的數字,他也大致記得父母在他身上花得每一個大筆的金額。
李父沒有明說,周圍人也沒有暗示,但他隱隱地知道,又或是猜到,這些數字——在將來,會變成他的一筆債。
是他總有一天要歸還的債務,一個沒有欠條卻有無數名人證、沒有精確數字的債。
是以「愛」為名、實為枷鎖的人情債。
所以⋯⋯在父親倒下的那一天,李耀盈的複雜情緒中,才會有那麼一點點的輕鬆感。
想到自己在十幾、二十年後,不用再為了現在的自己還三、四十幾年的債、不用為了那些世俗人情的種種而煩惱,心裡多了些開心感、輕鬆感,也是很正常的吧?
對吧?
⋯⋯他當然沒有傻到拿這種「不符合社會道德觀」、「不便言說」的事情,去跟別人確認。
要是一個不小心被別人投以異樣眼光,那他還怎麼維持體面、像個無事人一樣地活著。
他只是反覆地在心底跟自己討論,用自己的邏輯判斷對與錯。
就算是錯的,只要沒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心情、沒有人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就沒有人能責怪他,也不會有人來批判他。
一切,都只留在他的心底。
就算不用為下學期的學雜費煩惱,心底有些愜意的李耀盈回到家時,依然是餓著肚子的。
人逢喜事總要慶祝的,不論如何,能拿到學校的獎學補助總是值得慶祝的事。
這時的李耀盈,臉上難得地有著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進廚房的腳步中帶著些許的雀躍。
少年哼著歌。
寂靜的屋子裡,滿是不和諧的音律。
很顯然,少年並不熟悉哼唱的技巧。
打開櫥櫃,他才發現裡面已經空了。
驚覺到昨晚已經把家裡最後一包泡麵吃完,今天放學時,他也忘了要順路去採買。
該怎麼辦呢?
李耀盈踱步到冰箱門前,手輕搭在櫃門上,沒有順應著直覺開門,而像是思考著什麼。
李宅的冰箱是個接近五百升的雙門大冰箱,外層是銀色的鋼板,摸著、看著都十分地有質感,內容量絕對足夠一個小家庭使用。
記憶中,以前一些吃不完的年菜、別人送的水果禮盒都會被堆在冰箱深處。
但現在打開冷藏空間,裡面什麼能吃的都沒有。
李耀盈嘆了口氣,轉而打開冷凍室櫃門,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盒子,放在茶桌上,轉身又進廚房。
那東西的寒氣浸染茶桌,在茶桌的桌面上起了層薄薄的霜。
沒多久,李耀盈便拿著廚房剪刀跟一組碗筷,回到客廳。
他先是用剪刀剪開盒子的頂部,再將那盒子倒過來,向著碗用力一扣,盒子裡掉出了一塊橘紅色帶有汁水的冰磚。
他嘗試性地想用筷子夾起冰塊,但試了幾次都不順利,想要用筷子直接插起冰塊,冰塊又梆硬得不行。
「嘖!⋯⋯」
原本的好心情都因為今天的晚餐消失了大半。
想著「反正是在家裡,也沒人看到」,李耀盈最終決定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拿著吃。
果菜汁做成的冰磚,凍得手指幾乎是要失去知覺。
他先是輕輕地舔了一口,味道還行,遠比記憶中的好。
他也沒再去思考吃相的問題,門牙受不了冰磚的寒氣,就張大嘴用虎牙反覆啃咬,汁水沾到他蒼白的臉頰上也不在意。
反正最後用水洗一下、衛生紙擦一下,簡單收拾後,又有誰會知道呢?
冰磚的碎塊在臼齒的咀嚼下逐漸變小,直到得以吞嚥,便順應著舌根一路滑向喉頭。
果菜汁紅色的汁水沿著少年的手指緩緩流下,流向他的手心,又一滴一滴地,落在茶桌跟地面,形成斑斑紅印。
除夕,是一年的尾巴。
依據華人的習俗,這天中午前要在門口貼上新的春聯,晚上一家子則應該圍在一起吃團圓飯。
天還亮時,李耀盈就趁著門外沒人,偷偷拿著鄰里發的春聯,用糨糊黏貼在門上。
以往家裡用的春聯都是李父張羅的,有時是他興致使然下的作品,有時是與他交好的書法大家所贈,用的都是左右成對,外加上排橫批,看著吉利富貴。
而不是像現在——樣式簡短、批量印刷,還只有單一一張。
在李耀盈不熟練地操作下,廉價的春聯紙被歪歪扭扭地貼在門板上,糨糊把紙張浸得皺巴巴,可以說,除了顏色是紅的,其他沒有一處是對的。
比起春聯,這東西看著更像是一張符紙,一張貼在棺木上的符咒。
李耀盈看著心裡煩悶,有股將它撕下重貼的衝動,但他手上已經沒有其他可以替代的春聯,也就只好作罷。
而且,他也已經沒有重新貼好春聯的力氣了。
好在,關上門後,他也就眼不見為淨。
他看不到外面人的眼光。
外面人看不到家裡此時的模樣。
屋內昏暗,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絲溫暖,有的⋯⋯只有基隆冬季特有的潮濕、陰冷。
雖然基隆常年潮濕,雨季極長,但在李耀盈的印象中,除夕跟新年這兩天卻是少有降雨,最多是不見日月星辰的陰天。
然而,今年卻格外不同。
窗外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雨遮被雨水打出巨響,堪比過年時的鞭炮,就是沒有一點新年該有的喜慶。
就是因為這場大雨,導致室內無法開窗,而家中的空調又因為斷電,無法開啟,室內空氣堵塞著,滿室飄蕩著灰塵跟黴菌蠶食木頭的味道。
真是死寂的味道。
李耀盈有些慶幸電是到寒假前才斷的,那時的天氣也是足夠冷了,不需要硬開冷氣,不然現下家裡能聞到的,可就不只是霉味了。
今年李家的年夜飯沒有佛跳牆、沒有鮮魚、沒有三鮮⋯⋯甚至沒有熱食。
有的,就只是他在超市打折買的、二十元一罐的八寶粥。
雖然他也並不喜歡八寶粥,價錢還貴,但⋯⋯「八寶粥」聽著吉祥、有年味,吃著還有些像佛跳牆,黏黏稠稠的,配料也多。
這已經是現在的他能買到的、最像樣的年夜菜了。
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做錯了、因為他算錯了、因為他失誤了⋯⋯一切都是他的錯。
最後一次的段考,李耀盈沒有拿到他需要的分數,因為飢餓跟貪財,讓他無法專心讀書、面對考試,會有這樣的結果也只能說是必然的。
無法取得需要的分數,就無法換取他需要的生活費。
都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度過這個新年、這個寒假了⋯⋯真是自食惡果呢!他笑。
早在假期開始的那一天,李耀盈就趁著天還亮,把家裡給整理了一遍,連魚缸也洗了遍。
這是他現在能想到的、可以說服自己、可以讓自己妥協、可以合理地從父親口袋中拿錢的理由——做家事賺零用錢,以前家裡是有這條規定的。
算一算,家裡的魚缸也已經有半年沒有清洗了,就算有濾水器的存在,灰塵跟水中的礦物質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沈澱,在魚缸底部形成一層帶綠的薄膜。
冰冷的流水如銀針,不斷地扎在他的指尖,從一開始的刺痛,到最後的麻木,李耀盈沒有一句抱怨,只是靜靜地刷洗著魚缸。
這份痛楚,就像是給自己段考失利的懲罰。
直到夜幕降下,黑暗中再也分不清手跟魚缸的界線,他才停下了刷洗的動作。
關上水龍頭,沒了流水的聲音,李宅再次回歸了平靜。
感受不到自己的體溫,想來是流水在不知不覺中,帶走了他血液裡屬於人類該有的熱度。
有點寂寞呢。
將魚缸歸位,李耀盈才晃晃悠悠地走到書房。
在置物架前,他先是將皮夾從西裝褲中取出,拿了沉在口袋最下層的零錢,輕輕地說了聲「我洗乾淨了,謝謝」。
但也不知道是對著誰說的。
就在他準備將皮夾放回原處時,鬼使神差地,他攤開了李父的皮夾,凝望著裡面的藍色鈔票。
想著幾個月前在網路上查到的內容,他咽了咽口水——
『衛生所申請死亡證明費用,一案申請一次為一千元』。
只要用這裡的錢,我就能向衛生所申請死亡證明⋯⋯我是不是就能離開這裡,去找媽媽跟妹妹,可以吃飽飯、睡在溫暖的房間裡⋯⋯也許,就不會這麼寂寞了?
他在心裡念著、想著。
無聲的淚滑過他的臉頰,恰巧地滴落在他的腳背上,不足一毫升的眼淚無法存儲多少熱量,拍在腳背上時已經變得冰冷,這也拍醒了正在幻想的李耀盈。
思即父親身前的願望、他的理想、他的抱負,基於對父親的敬愛,李耀盈還是決定將皮夾放回原位,悄無聲息地離開書房。
無事可做的李耀盈只能靜靜地窩在客廳的一角。
直到除夕的夜晚,他仍只是無聲地窩在客廳的一角。
也許,跟父親一樣,他也將死在這裡。
這三十八坪的家宅將變成他華麗的墓室。
李宅室內沒有一絲聲響,沒有魚缸濾水器的流水聲,也沒有煮水的咕嘟聲。
能聽見的,就只有窗外吵雜的雨聲。
但如果你再仔細地聆聽,或許還能聽見隔壁鄰居家裡傳來的電視聲。
那邊的電視節目似乎正迎來新年的倒數,主持人的聲音相互錯落,情緒高亢。
隨著幾聲倒數,一陣歡呼,後又是煙花鞭炮釋放的聲音。
「真熱鬧呀⋯⋯」李耀盈說道:「新年快樂。」
說的是快樂,但他的頭卻蜷縮在膝蓋處,肩背微微顫抖。
此時他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電話座機的紅色訊號燈正閃著。
忽閃忽閃的,就像是春節的鞭炮。
「鈴、鈴鈴——」
我的名字叫李耀盈。
聽說,原本祖輩是想要給我取名叫「李耀祖」,希望我跟父親一樣,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但被父母以「責任太重,怕壓垮孩子的命」給駁回了。
最後,他們取了個「耀」字,去了「祖」字,又添了個「盈」字,我就成了「李耀盈」。
耀盈,要贏,除了要贏,還要贏得夠多。
父親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
在人生這場賽局上,他的前半生可以說是無往不利,是當之無愧的大贏家。
即使是生在農村鄉下,仍靠著自身的聰明才智與不懈努力,硬是在那同儕多是大專畢業的年代,考取了博士,又靠著學歷隻身擠進大城市,成了受人景仰的教授老師。
在大城市裡,他也靠著自己,成功地追求到在當時能說是貌美如花、眾星捧月的母親,他們被十里八鄉的人稱許為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一對璧人」⋯⋯玉,總會有不小心打碎的時候,人也是。
因為一些原因,父親被學校革職了。
具體是什麼原因,我也不清楚,就像你問我「你爸爸具體是教什麼的」,我也說不清楚。
大人總是在一些地方說得很模糊,又在一些地方說得太仔細——什麼「結晶」,什麼「相變態」,什麼「結構缺陷」⋯⋯對我來說都太細、太深了,聽也聽不懂。
可是,我知道我應該在哪句話點頭附和,在哪個停頓抓住專有名詞提問,能讓對話順利進行下去。
因為我看過,我看過父母是如何應對外人的,看他們怎麼接待有求於自己的、怎麼迎合那些有助於自己的、怎麼與討人嫌的鄰里相處、怎麼與噁心的親戚噓寒問暖⋯⋯自覺有些才智的我只要看過、學過,就多少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應對。
但對於沒有接觸過的事,十四歲的我就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因為無法接受父親被革職的事實,母親選擇簽字離婚,她帶走妹妹,留下了我跟父親。
其實我無法完全地理解,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麼會因為父親被革職,而選擇拋棄這個家。
我只能隱約地從父親的隻言片語裡猜個大概。
「他媽的,就知道有福同享,不知道有難同當!⋯⋯以前我有少給妳買過包嗎?妳要金、要銀的時候,我有少給妳嗎?!」
「我看妳就是在外面傍上了個大款⋯⋯好呀,妳走呀!等老子功成名就時,妳就不要哭著喊著要回來!」
「你就是那短視近利、愛慕虛榮、只知道花錢的賤女人生的賤種!」
⋯⋯
就這樣,在我的印象裡,母親被定型成一個「追求名利的壞女人」。
而我,也還好那時沒被取名為「耀祖」,不然一個「賤種」要怎麼光宗耀祖呢?
那也太難了!
還好我只是「要贏」,有贏就好。
⋯⋯不好笑嗎?
我妹聽到這個都會笑出豬叫聲的,我還以為這個諧音笑話還不錯呢。
嗯⋯⋯也許我真的比較沒有幽默方面的才能吧。
所以,離婚的父親才表現得越來越暴躁。
以前,雖然他在家裡也是會說些難聽刻薄的,但他很少會說髒字,更不會動手打人,因為他覺得這些是教育水平低下的人做的事,不符合他文化人的身份。
在母親走後,我也就被打過兩次⋯⋯一次,我覺得不是因為我的原因;一次,是因為我的小考沒考好。
我知道父親是為了我好,現在家裡少了個大人能管我,他當然需要多放點心思在我身上,而且,他還是有手下留情的。
扳手從來不會落在頭部、臉部,也不會打在其他遮擋不住的地方,或是關節處。
所以,雖然會痛一陣子,但不影響生活,就是洗澡時看著有點嚇人。
反正衣服遮著,只要我們都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
那天也是這樣。
因為我的分數沒有達標,父親憤怒至極,轉身走進倉庫,從抽屜中拿出扳手,就要往我身上打。
我下意識地想要躲,卻惹得父親更生氣。
「好呀,翅膀硬了?還敢躲?!真是跟那賤女人⋯⋯」
我看他氣得臉紅脖子粗,血管漲得突起,感覺隨時都要爆掉的樣子,格外地嚇人。
他的喘息聲越來越大,一開始我還沒發現異常,以為是我的恐懼誇張了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緊閉雙眼,等待扳手的落下。
然而,扳手並沒有如預期般地打在我身上。
「咚——」一聲,它落到了地上。
我睜開眼睛,是父親猙獰的表情,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手緊抓著胸口的衣服,衣服上的抓痕就跟他此刻的臉一樣。
他嘴裡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痛苦的碎語。
我還來不及向他確認發生什麼事,又是一聲「咚——」。
這是父親的膝蓋敲在磁磚上的聲音。
「爸?」
一時之間,我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經過幾個呼吸,我才上前碰了碰父親的肩頭。
毫無反應。
我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做確認,那一定很醜陋、很扭曲,感覺多看一眼都是對他的輕蔑,他也不會希望兒子多看他的醜態。
我推了推父親的背,喊了幾聲,依然毫無反應。
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背上,側耳傾聽。
他的胸腔沒有呼吸應有的起伏,我的耳邊也沒有心臟跳動的節拍聲。
他死了。
就像是水庫閘門被開啟,「他死了」這個念頭引出我龐大而複雜的情緒,讓我無法在第一時間仔細地分辨它們。
是該哭還是該笑,我也不知道。
畢竟我也沒看過其他人是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的,沒有學過的,自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什麼事都沒做,沒有哭也沒有笑,我只是麻木地等著,等待情緒的洪水回歸平靜,我才開始細品自己的情緒。
好像有點哀傷,有點釋然,有點無助,有點同情⋯⋯好像最多的是——「覺得麻煩」?
我也不確定。
那是一種跟被迫做無償勞動的不耐感,跟被老師要求在午休時間幫忙的感覺類似。
更麻煩的是,沒有任何人能給我明確的指示,告訴我該如何是好。
我必須自己查清楚該怎麼處理。
為避免後續有多餘的麻煩,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向外求助,我沒有打電話給母親,也沒有打電話報警,或叫救護車。
呵呵⋯⋯叫救護車也沒用了。
我來到父親的書房,在網路上查找提示。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率、最準確的解決方法。
過往遇到一些課本裡沒有教的、長輩沒有說過的問題,我多是在網路上查找。
果然,很快的,我查到了我要的資訊。
他們說,家屬應該聯絡派出所或是衛生所,之後需要向衛生所申請「死亡證明」,費用是一千塊。
一千塊?
我要向誰要那一千塊給衛生所呀?
我手裡是有一些錢,但那是「我的」,是我用我的時間跟精力換取到的。
我實在想不出要為「死人」花錢的理由。
嗯⋯⋯如果他還活著,需要搶救的話,我倒是不介意出錢叫車,畢竟還有可能讓他用「他的錢」來還我「我的錢」,可是他死了,我又能怎麼辦呢?
再次回到客廳,我看著趴臥在地上的父親,竟然自以為是地產生了些許的「同情」。
我自然是知道父親一生都在追逐著什麼,即使他並沒有對我明說。
對於自己的學歷跟過往的成就,他無比地自豪,並始終朝著「名垂青史」的目標而努力著。
但他還沒有成功,就斷在半路上,斷在他人生的低谷中。
真可憐!
以一個曾經功成名就的男人來說,真可憐呀!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也就只是想要被他人記住罷了⋯⋯嗯?
突然想起小時候看的童書,書上分享著古埃及人會將死者做成木乃伊,並連同一些財物一起放在墓室中,等待死者再次復活。
我當然不會傻到相信木乃伊真的能復活,但,我想⋯⋯這或許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一個幫助父親被世人知曉、被世人記住的方法。
因為足夠特別,所以能被記住。
一直被記著,也算是「名垂青史」了吧?
我環顧整個家裡。
衣櫃的密封性感覺不太好,而且過不了幾年就會被基隆的濕氣用壞,不適合。
冰箱雖然保存方便,但要我每次打開都看見一個人在裡面⋯⋯也不太合適。
⋯⋯
最後,我決定把他放在主衛的浴缸裡,那裡足夠陰暗,溫度穩定,濕度穩定,適合保存酒精,想來⋯⋯存放屍體也足夠合適。
我將他的屍體用黑色垃圾袋包裹、密封。
就讓他跟著那些酒瓶一起,木板用成堆的生活雜物壓著。
與他就近的,是代表著他過往成功的「獎盃」。
在那之上的,是他過往日常會經歷的「俗事」。
這裡,是他的墓室。
_《他的墓室》完
感謝讀到這裡的你
感謝給我第一閱讀反應,讓我知道閱讀效果的「其」
感謝在留言中催稿、給我增加動力的「砲仔」
感謝特別跟我說〈巧克力〉感覺很好吃的「子0」
感謝雖然不擅長恐怖風格,但依然二話不說就答應幫我繪製封面的「ININ」
感謝週六要花時間、花心神幫我校閱的「阿偉」
啊啊啊啊啊!!!!!
我終於寫完啦啦啦啦啦啦啦!!!!!!
(卒)
就如我在很多地方說的
這個故事的後台其實非常簡單
(後台:懸疑/推裡故事對真相的一種講法)
只是一個少年意外碰上家中唯一的大人過世
因為不知道要怎麼處理
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親人的屍體
而導致的一系列噩夢
雖然後台簡單、前台的故事情節的起伏也不大
但因為我是第一次寫懸疑故事(我又是一個直腸子)
加上希望能展現出「李耀盈」的複雜度
我寫得⋯⋯有點(非常)痛苦XD
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有成功地帶給你
如我在〈前言〉中所說的那種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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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謝啦!
AC work 2023.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