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河畔的小吉時光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曾經是繁華的街廓,這個地段的南昌路如今散發出腐朽的氣息。


沿街店面縱深極仄,營生若非餐飲,便是過時的行當:檳榔攤、角鋼行、委託行⋯。路西的兩層樓房,上層原是木造結構,但大多包裹了波浪鐵皮以延續生命。有幾戶遭人遺棄,終年門窗緊閉;有的任由大叢野生火龍果枝條蹲踞牆頭,篷首垢面自生自長。「白宮呢絨西服訂作」那一間,巨大鐵招牌覆蓋整個二樓的立面,在歲月的抝折下居然顯現紙張般的摺痕。


另一側較有人氣:彩券行、早餐店與路易莎咖啡。窄到只消一步就可由店門跨到柏油路的人行道,其上方支著一塊白色燈箱,手寫字體:「小吉市場」,低調俯視機車行及來往行人。


鑽進機車行旁堪比摸乳巷的狹衖,左邊的水泥矮牆上端以豬肝色鐵皮加高,但鐵皮費人疑猜地鼓脹傾斜,一如過載的塑膠拉鍊衣櫉。通道尾端上空高懸一座機具,終年涓滴,滋養右壁紅磚牆腳一溜青翠的各類野蕨。


走出甬道,右轉就乍見一道敞開的白亮鐵片門,門旁有木樓梯,此乃小吉市場的入口,開在機車行的後門。


當然另有較寬闊的路徑可通達:一條胡同從和平西路主幹道上的老松皮件號旁岔進來,蜿蜒至店門口,然後像兩岸有綠樹拱頂的河川支流般,繼續在幽靜的光線下緩緩流向前去。右岸是南昌路眾店舖背街的那一面;左岸是一整排頹傾的老宅。薄紅瓦屋頂、綠漆窄木門、磨石子柱、淋雨板,身具古老建築元素挨挨擠擠,看似荒蕪廢墟群,但仍偶見一兩戶人家門口點起紅燈籠,在這城市角落張羅柴米油鹽的日常。


暗渠拐了個彎,從金華包子店門前穿出,回到了南昌路的陽光下。


讓我們溯流返回那道木梯處,繫舟靠岸。


登上二樓,一扇木格拉門零星鑲綴幾塊壓花玻璃,阻隔了視線。從透明玻璃那幾格望進去,櫃檯上的單口爐子熱著當日特餐的醬料。


漂流木門把和橫向側拉的軌道門,之後照眼一個光線穿透的空間,當中一張大木桌、一張由鑄鐵裁縫車架改裝的單人木桌、數座橡木窗前的高腳椅,坦然地呈示在新搭的深灰色波浪鐵皮屋頂下。有書,窗枱上店主的選書,並有頻道固定在台北愛樂電台的音樂隱約起伏。


一人經營。撲空了好幾次:十二點半才開門,我到得太早;周二店休,訥訥而返;當日特餐售罄,那麼改天再來。待因緣俱足,將自己安頓在那張單人座前時,店主已記住我的面孔了。


當日特餐只有兩種,櫃檯上有手繪的水彩圖片細說食材及樣貌。木質托盤奉上素雅可口的一幅秀色可餐,承裝餐具均精選,焦糖布丁是絕品。


衞生間在木門外,內裝簡舊但盡心打掃了。由洗手盆上方的窗戶看出去,對面老屋薄瓦如魚鱗。一片綠簾,是正榕自窗邊外牆的紅磚細縫生根開枝散葉。


某些足夠幸運的日子,能從日常正軌中偷到空檔,我便或撐篙逆行,或蕩舟順流前往。像一粒榕果將自己擠進城市的罅隙,札根抽莖,舒展枝葉。


一次破例營業的周二,犯糊塗前去,卻歪打正著。


店裡只有我一位客人,與店主的交談於是破例地久。年約四十的她,聲音與氣質一樣樸素沉穩。


說到她對這家小店的定位,是甜點店。飲料與餐食都是附加。食材皆當日早市採買,隨後還要料理烘焙,故而開門晚;獨自打理,故而餐食選項少;基於對專業的敬重,故而無咖啡。


這裡快要都更了,她說。周邊一大片寙陋的房舍,分屬三個不同的公家機構,因此延宕多年難整合。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能以低廉的價格承租,但這裡的消失是早晚的事。


店主談及對門薄瓦老屋裡其實有位向佛的老太太獨居,白頭宮女話當年,形容過此地曾有的輝煌。彼時南昌路更寬,這側的房子都不存在,汽車能直駛至她門前呢!她答應拆屋時刻來臨時,會將那扇圓鐵環扣木頭大門留予店主。這是兩人保留街角一小片遺跡的心願。


她站著面對我訴說如此這般的當下,突然從她身後,夕陽的餘暉突破連日來的厚實雲層,自夾成直角的兩面大窗射入屋內。滿室燦燦金光,極為溫暖,像是要給予啟示般照耀室內的一切。李歐納·柯恩的歌詞:萬物皆有隙縫,那是光進來的地方,這光可不是照進隙縫來了!


此乃神諭的一瞬,九大行星排成一線那樣的千年一遇,時約十秒,這期間宇宙極盡全力以光拍密碼傳遞訊息,但只有我在那裡看見了。十秒後,星體錯開,繼續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光芒隱滅,密碼消失,訊息也同步被遺忘。這剎那間店主沉穩的女聲未曾停歇,她也渾然未察天色暗下時我已非我。


店裡陳列的書,我分次讀完了Monique Truong的「鹽之書」、宮部美幸的「小暮照相館」。約莫在讀完時報版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後不久,疫情進入三級警戒,餐飲場所不得堂食。小吉遇大凶,我亦偏離航道。


然而小吉存活了下來。待我再度於吊腳樓前泊舟上岸時,一切如昔。或者只有我這麼以為,以為宇宙會忘了要將人們偷到的一點時空討回。


醉生夢死中,暗潮與伏流在輕輕沖刷、掏空腳下的地基,不捨晝夜。


某日漂流至舊地,所有通往小吉市場的路口都已設置了施工圍檻,水道堵死,小河不淌水。又過了一些時日,流域的一切都被推平了。


在鬧市裡一個隱蔽的角落,宇宙曾向我揭示一個祕密——此話簡直如同癡人譫語。現下那裡是一塊用殘磚斷瓦舖就的建設基地,方正空曠,能一眼望穿,教人訝異曾有多少皺褶與夾縫還有人生就堆疊在這麼點大小的地表上。


星體畢竟會在軌道上向前運行,這是法則。祝開工大吉,然而那扇老太太的木門流向何方,卻始終掛記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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