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回顧：閱讀篇】小說與音樂の逆襲

今年看了 82 本書，其中小說 36 本，44% 比例近半。前兩年小說比例較低，分別是前年 1/3、去年 2/5。而一向是我的菜的音樂或從音樂引出的書則有 17 本，當中更有多本我的年度愛書。

照慣例選出最愛 Top 10，依讀完日排名。當中有五本新書，算是歷年來很特別的一次。

• 譯者即叛徒？by 宋瑛堂

宋瑛堂是台灣著名譯家，我曾看過幾本他的譯作。他將過去撰寫的數篇談翻譯心法的文章集結成書，當中理念令我有諸般認同，譬如幫原著作者「抓蟲」（debug）、避免一再使用高頻字、慎防拘泥於原文的翻譯腔、人名與地名絕對要先識其人其地及其原文發音再盡量取音近之雅字譯之等等。其實以上幾點已涵蓋翻譯的「信達雅」三難原則，我曾從何穎怡的系列文章中領略過翻譯大不易，因此對於宋瑛堂的認真態度亦十分欣賞。

這本書有獲得今年 Openbook 年度中文創作獎入圍的肯定。

• 野豬渡河 by 張貴興

我最喜歡的一種閱讀經驗，就是從文學和小說中去認識世界，尤其是那種一輩子很難有機會去到的地方。《野豬渡河》背景是馬來西亞婆羅洲砂拉越的華人村落（張貴興出生故鄉），時間設定在二戰時期日據前後二十年，那是個環境煙原始而人心粗鄙的野莽時代。張貴興採魔幻寫實書寫，只不過我並沒有很認真看待所謂的「魔幻」那一面向，特別當我知道他是原生婆羅洲華人背景之後。我猜，那些玄奇故事應該都只是故鄉軼聞野談的「放大版」而已，不能說全無根據。張貴興在書展講座上也有說過他不覺得書中許多飛天遁地的妖魔鬼怪是刻意偽纂，因為那全是兒時記憶中父親訴說的東西，就算是假的，也是他真實聽來的。既然來自親身真實回憶，又何必硬辨實虛。

• 馬戲團之夜 by 安潔拉·卡特

一個圍繞著馬戲團與怪咖秀的戲團班子為主要場景的故事順理成章地發生在十九世紀末的倫敦、聖彼得堡和西伯利亞的巡迴演出路上，隨著故事發展，漸漸明白這本書好評之由來：女性意識，或稱女性主義也無不可。安潔拉·卡特以背後擁有豐厚羽翼的畸人飛飛，和亦友亦母的隨從莉琪兩位女性為主角，從容不迫地講述她們磕絆相持的賣藝人生，走過輝煌與落寞，經歷樓起與樓塌。將女性意識不鑿斧痕地深嵌進故事角落，是安潔拉・卡特引人入勝的手法。正如故事尾聲漂泊人生暫獲喘息後飛飛對莉琪所說的：

一旦舊世界開始轉動輪軸，讓新黎明得以露出曙光，然後，啊，然後，所有的女人都將擁有翅膀，跟我一樣！她將永遠不用再忍受儀式的折磨，她將扯斷自己的心靈所鍛鑄的枷鎖，起身飛走。

• 早操 by 龍冠志

小龍曾經用了三個多月親自走訪歐州諸國唱片行，且這些幾乎都是獨立店家而非大型連鎖通路，因為如此才有較高機率能覓得他心之所向——地下音樂——的蹤影。當別人出國旅遊都瘋往觀光景點而去時，他寧可整天埋首店內碟海，一張張聽親自試聽，耳朵才是最忠誠的樂評。這本由他獨立出版的書就是這三個月的歐陸龐克巡訪紀錄。

小龍說：「『不可以買唱片、不可以去唱片行、可以去唱片行但不可以買唱片』，任何一項排列組合，對我都太殘酷」，這種多元性的刺激樂趣——感受唱片行的神聖氛圍、沈濁空氣中塵衣襲鼻所引發的淚水和鼻水、鐵腿的疲累與挖寶的興奮、與老闆尬聊音樂人生的街頭智慧——實非聽串流或上網訂購所能比擬的。買唱片是其次，付諸實行的過程才是菁華。

由此可見，這是一本非典型遊記，既非樂評亦非散文，更多的是經由眾音樂藝術家生命史所構成的交織了包含個人、社會、國家甚至世界歷史的跨領域知識雜記。最重要的是，小龍一個人包辦了從書寫到編輯、出版乃至宣傳等所有工作，獨立精神太攝人。這本書絕對榮膺我年度最愛！

• 孤魂騎士 by 尼爾·佩爾特（Neil Peart）

Neil Peart 是加拿大著名前衛搖滾樂團 Rush 的鼓手，樂界天將之一。這本書是他在一年內接連失去女兒（車禍逝世）與愛妻（喪女後厭世加上癌症雙重打擊）後，藉由騎機車來撐過苦痛歲月的真實心路歷程。

「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我不能死」，所以他上路不是為了找自己，更非休閒娛樂恣意狂奔，目的只有一個：試圖「活下去」。孤身上路，沒有家人、朋友與同伴作陪，荒涼可想而知。但療癒來得豈能如此輕易，有時前進一步隔天又立刻倒退一步，「就像個溜溜球」，適應和崩潰，週期反覆。何處歇停猶不知，至少日子在擺盪中一點一滴延續了下去。

移動之餘，讀書與書寫——Neil 做為樂團筆手的本事——也在療傷路上扮演極重要角色。不知道寫什麼，反正寫就對了。人生亦如是，重點不是目的地，而是真正去感受它。縱然失去一切，依然堅持不妥協，與其和解不如學習「容忍」，所以他的療癒之路最終達到了「接受」和「忍受」階段，也才堪體會生命艱難而動人的奧秘。

• 龐克的哲學 by 克雷格·歐哈拉（Craig O'Hara）

這本書厲害到讓我直接為它開了個選集！龐克這種音樂與政治和社會密不可分，作者是資深龐克樂迷，他以長年身為內行人的身份，道出許多當代社會諸般風潮之於龐克圈子的影響，鞭辟入裡，且屢被大學社會相關系所選為課程教材。書中牽扯議題既廣且深，然許多觀點並非一致，沒有那種「龐克人」或「搖滾人」就一定都認同的東西，甚至衝突齟齬更如日常。我十分欣賞 O'Hara 不偏袒任何一方的敘事角度，即使許多角度看似並不很「龐克」、「搖滾」。他訪談了許多樂手，參考了多種同人誌，吸收到眾家互有牴觸的意見。他自己在這些議題上當然也有他的立場，我相信任何龐克樂迷或搖滾樂迷也是。應該說見多識廣就有這優點，他能夠將許多年輕樂手的偏頗觀點加以併置與平衡，至於對錯或說要選哪邊站，就留給讀者自行取用。

• 師大公園 地下社會 by 林峰毅

林峰毅為獨立文字工作者，著作也是獨立出版。他作品不多，本作出手就是漂亮。小說由三章短篇故事連貫構成，每章其實是獨立事件，但皆具有相同人物與場景，前因後果有時間順序，比較類似推理短篇系列。在我有限的推理、偵探領域閱讀經驗下，馬修·史卡德系列的消沈厭世感是我能夠舉出與本書稍微相近的風格。主角同樣都是警界逃兵，在無心插柳的散漫尋訪下，步步深入核心闇影中。即使本書主角阿虎更不是一個會認真探案的探子（甚至他正職還是個獨立書店店員），但那股與一切都保持距離的宿命氣息也同樣瀰漫在故事裡。在低調、冷漠、波瀾不興的暗潮下面有著更見不得光的陰暗，「地下社會」也由此產生雙關語效果。

• 德州洪水：史提夫·雷·范傳

身為藍調忠實鐵粉的我崇拜 SRV 至無以復加，但對於他的生平卻不甚熟悉，這本傳記正好補足了一切。包含與哥哥 Jimmie Vaughan 一齊自幼痴迷吉他和藍調的啟蒙歲月、與第一任妻子 Lenny 的相識相交過程（著名演奏曲〈Lenny〉之由來），以及走向和哥哥所堅持的傳統藍調風格相歧異的結合搖滾和英倫藍調風格的更加寬廣路線，都在在讓我讀得津津有味。

SRV 傳記最叫人揪心的部分就是隨著名聲而來的誘惑，抵擋不住毒酒所造致的墮落幾乎要毀掉他的天賦乃至性命。故事雖老套，但誠所謂不禁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SRV 沒有重蹈偶像 Jimi Hendrix 覆轍，他擊退了誘惑，成功戒癮後亦引發身旁友人們一波向上潮，深陷癮頭者無一不把 SRV 當榜樣學習。無奈不敵命運捉弄，SRV 再次被死神盯上，一代藍調復興希望就這麼霎時殞落，如流星無常，如夢幻泡影，讀著讀著也濕潤了我的眼角。

• 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by 董啟章

在這本書裡我看到的不是多重宇宙不是雙聲部。如果自從面世以來大家評論多是從那些橫陳在魔幻、虛實、戀物、重情、惜書、懷舊、成長、香港等等特點之上的維度去下刀剖析，我卻覺得本書總是如真地唱著 lo-fi 囈語般的歌曲，卻逃避不開直面對決幽闇閉鎖的內心，就像阿爺、爸爸和自己一樣，把年輕的不堪聞問和荒謬全都當作私密珍寶，唯待一個適恰的形式否則不能揭露。就像一艘夜裡環繞屋舍踽踽獨航的太空船，兀自綻發自以為閃耀的光芒，以為能澤被他人卻不被了解，豈料卻真正映射到了後人身上，也許不如星辰永恆，倒也迴響了至少一代。那也足夠了，對一段人生來說。Teenage，其實何止是青春。

• 鱷眼晨曦 by 張貴興

張貴興再度入選！這本他今年新作的背景設定約莫處在前作《野豬渡河》的時代之前，甚至可再往前回溯到主角祖父在十九世紀八〇年代於甘蜜河中發現鑽石為肇始，開展出一部綿延近百年的愛情輪迴大戲。那個年頭的婆羅洲更富含穿鑿附會的魔幻軼聞，芻狗萬物無不可書。鬼神之外，也寫天地穹蒼，無論宇宙大爆炸、伊莉莎白女王或南洋火山噴發都能織進故事裡。小說的核心圍繞著一顆七十二克拉的紅巨鑽，女主角露西穿越時空輪迴讓一個百年遺憾終成美麗神話。劇情多說無益看了便是，倒是我讀到最末才赫然驚醒，原來整本書都架構在披頭四的名曲〈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之上，酷極！

這本書贏得今年 Openbook 年度中文創作獎，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