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獨步獨什麼】再論特殊設定推理：評價與歷史

文／冒業

　　本專欄於前年剛開始連載時，便首先以兩篇文章講解近年日本推理小說廣為流行的子類型「特殊設定推理」（特殊設定ミステリ）的定義和幾種常見模式。這稱呼過去一年在華文推理圈越來越廣泛，出現不少相關文章、講座、專訪等延續相關討論，更已有人開始直接用來討論華文推理作品。

以別出心裁的ＯＯ要素結合本格推理，震撼日本推理文壇的《屍人莊殺人事件》，可說是近年來特殊設定推理廣為風潮的代表作之一！

　　可是，由於特殊設定推理加入了超出物理常識的架空法則，恐怕仍有讀者對於該如何閱讀或評價這些作品感到困惑。除此之外，特殊設定推理作品的歷史梳理也是目前較少關注的面向。本文將從評價方式與歷史兩個角度，再次探討特殊設定推理。

特殊設定推理的故事必然超現實，且每部作品的架空規則都不一樣。那麼，有沒有一套共通準則去評價這些作品呢？

　　這裡我們可以參考評論家孔田多紀收錄在2023年出版的評論集《何謂現代推理小說：2010年代的偵探作家群》（現代ミステリとは何か―二〇一〇年代の探偵作家たち）的文章〈燃燒的鬥魂——森川智喜論〉（燃ゆる闘魂―森川智喜論）。

　　孔田在文中指出「特殊」意指「只在該有限的範圍內才成立的事物」（限られた範囲のものにしかあてはまらない），因此「特殊設定推理」可理解成「將只有在該有限設定內才成立的條件納入『推理解謎』當中」（限られた設定でしかありなえない条件が、「謎解き」に組み込まれている）。孔田再指出，這種理解方式即使在該「設定」並不是非現實或架空規則的情況下亦同樣適用。譬如香港推理作家陳浩基十分欣賞橫溝正史的《獄門島》，因為這部作品無論故事或謎底，都是只有在戰後日本背景底下才成立。可見特殊設定推理和一般本格推理的評價方式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不同。

被稱為日本推理小說史上最高傑作，不可不讀的《獄門島》，備受香港推理作家陳浩基推崇。

　　當然，如今「特殊設定」已經直接等同「特殊架空規則」，因此特殊設定推理小說始終迥異於過往的本格推理小說。而通過參考孔田的講法，我們可以整理出評價特殊設定推理作品好壞的四大要點：

1. 明晰性：

　　規則是否清晰並容易理解？有些作品會透過借用廣為人知的「公共財」設定去達成，例如今村昌弘《屍人莊殺人事件》的〇〇和青柳碧人的《從前從前，某個地方有具屍體……》的民間故事。

2. 公平性：

　　規則是否在解謎之前就完整傳達給讀者？方丈貴惠的《孤島的來訪者》在解謎前便以一個詳細列表整理出作品中的所有特殊設定。

3. 特殊性：

　　謎團或犯案詭計是否只有在該規則底下才成立？

4. 社會推演性：

　　作品有沒有以架空規則合理地推演出它對社會造成的影響？即從「架空物理法則」此「一級法則」（primary law）延伸出「社會制度的規則」此「二級法則」（secondary law）。譬如阿津川辰海的短篇〈透明人潛入密室〉便描寫在數百萬人患上透明人病的世界裡，政府為此制定相關法律（透明人必須以化妝、染髮、服裝、服藥等各種手段努力維持非透明狀態）以及人們行為的改變（例如因為透明人會看不見傷痕而常常成為家暴對象等），這亦是故事中一名透明人想要殺人的社會背景。

方丈貴惠的「龍泉家一族」系列，強調解謎前線索必定備齊於讀者之前，並以挑戰書向讀者進行推理挑戰！

　　以上已大致講解特殊設定推理的評價準則。接下來會簡述特殊設定推理的歷史及早期作品。

　　由於特殊設定推理過去幾年才開始普及，有人會以為它應該是個很新穎的概念。只不過，一個推理小說概念的普及往往需要經過頗一段時間。在紙本記錄上，「特殊設定推理」曾出現在2012年出版的《本格推理十年的300作》（本格ミステリ・ディケイド300）中一篇文章〈特殊設定推理〉（特殊設定ミステリ）。作者笹川吉晴在文中整理大量2000年代具備特殊設定（笹川當時的定義是「加入科幻或恐怖等元素」）的本格推理作品，並將綾辻行人2004年的《殺人暗黑館》和2009年的《Another》包括在內。另一方面，科幻評論家大森望指出「特殊設定推理」早於2005年刊登在月刊書評誌《書的雜誌》（本の雑誌）的一篇文章〈淡淡然而鮮艷的佳作——推薦恩田陸的《常野物語系列：蒲公英手札》〉（淡々と鮮やかな逸品—恩田陸『蒲公英草紙』をイチ押し）在談論森博嗣2000年的《女王的百年密室》等作品時已經提及。由此可見，特殊設定推理的叫法已經存在超過十年。

　　至於已知最早符合特殊設定推理定義、且已能從以上四個要點進行評價的作品是美國科幻作家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於1953年發表的「機器人系列」第一部長篇小說《鋼穴》（The Caves of Steel）。

　　《鋼穴》講述在公元3421年地球滿人為患，而且污染非常嚴重。不少人類已經出走到外星殖民成為太空族，並與留在地球的人類發生不少衝突。這時發生了一宗死者為太空族的命案，嫌犯疑似是地球人。於是地球的人類警察以利亞．貝萊便迫被和太空族派來的機器人機．丹尼爾．奧利瓦合作緝兇。

　　艾西莫夫憶述當初他之所以創作《鋼穴》，是因為當時不少人認為科幻加上偵探解謎是無法寫出具備公平性的作品，於是決定挑戰這道難題。《鋼穴》最終結合兩者的解決方案放在現念眼光便是所謂的特殊設定，其架空規則如下：

1.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
2. 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除非命令與第一定律發生衝突。
3. 在不違背第一或第二定律之下，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

　　沒錯，推理史上已知最早的特殊設定，正是艾西莫夫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Three Laws of Robotics）。除了三定律，《鋼穴》還附加了以下規則：

4. 部分機器人外表與人類無異。
5. 機器人外表可以和特定人類一模一樣。
6. 無法製造能違反三定律的機器人。

　　六條規則相當簡潔，而《鋼穴》的犯案過程不單巧妙運用以上規則，故事甚至有接連提出三個答案的「多重解決」，結局謎底更與其社會和政治問題扣連。縱使已是七十年前的科幻小說，但無論明晰性、公平性、特殊性還是社會推演性，《鋼穴》都已是面面俱到的成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