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家鄉的山：作者邱常婷與完結的《獸靈之詩》

文／邱常婷
_{寫於《獸靈之詩（下）：模仿師的遊戲》上市時}

　　時間回到2021年年底，我完成了《獸靈之詩》上冊，包袱款款準備要去蘇格蘭，以為下冊大概還要很久才需要動筆，我至少可以放自己三年假吧……然而責編小K看完上冊的結局後告訴我：「你不能停在這裡啊啊啊啊！」而我的表情大概是：😱我不能嗎嗎嗎嗎？

　　那時候我已經密集寫作一年多了，所謂的密集寫作，就是除了吃飯睡覺讀書演講教書之外，我都在寫作，一想到這樣的日子可能還要再過一年，我不禁悲從中來（？）

　　但是小K也跟我分析了利弊得失，因為很顯然，大選前後人心浮動，不會有人想要讀那麼厚的書，所以最好能在2023年就把書出掉（此時我忍不住思考這是不是今年瘋狂八月的來由），我想那好吧，雖然不知道自己在蘇格蘭的日子會是如何，但我估計可以有半年左右的時間是自由的，不如試著在這半年把下冊趕完？

　　結果當然是不可能的（燈愣）。

　　半年時間只夠我把下冊的三分之二草稿寫完，這三分之二主要是第四部五大家族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是我有史以來寫過最複雜的劇情，寫到我跟小K的腦子都要燒壞了，經常抓著彼此問對方是不是哪裡劇情怪怪的、哪裡互相矛盾。

　　最大的問題是我沒有自己的房間。

　　是的，《獸靈之詩》下冊在我沒有一個自己的房間的狀態下完成，而半年後，我踏入了地獄。

扭曲自然，生毀滅；壓迫人心，生災難。毀滅與災難，生出最魔幻磅礡的故事……

　　並沒有很想去回憶當時陷入的困境，但總之我處在精神受折磨、睡眠被剝奪的狀況數日，我陷入一個巨大的恐懼裡，大概就像小K在她的貼文裡所描述的，我把自己的恐懼寫進了《獸靈之詩》當中，但直到那時，我突然前所未有地認知到這份恐懼並非虛妄，而是某些人認知的真實。有一位長輩時時問我，為什麼不留在英國？為什麼非得要回台灣？台灣有什麼好，反正哪一天就會被攻打，這麼危險，物價又高，處處不比英國，我都打算把房子賣掉了，要回去就住旅館就好。那種鄙夷輕視的模樣，往後使我痛苦不堪，因為我發現自己恐懼的某個東西，被另一個人真切地相信著，有一天，我或許會失去我的家鄉，我會失去台灣。
　　然後漸漸的，我彷彿看見留在英國，生兒育女就是我未來鐵一般的人生。我覺得我失去了寫作的能力。那時候我經常在心中念著的，是吳明益老師的詩〈如果有人要送我一座山〉：「……如果你給我的那座山啊，都是檸檬色的遷徙者，你會走到哪裡都想念那座山，因為這世界每個人都在路上。扛著你的鐵刀木啊在路上，想念故鄉的山就往心口砍一刀。」

　　我那時候有個念頭：寧願身在台灣的山快要死掉，也不想留在那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我仍然堅持帶筆電出門寫作，如果在住處無法書寫，我就去大學的咖啡館寫，如果得不到長時間的安寧，我就去愛丁堡住一星期的破爛旅館，反正我不要失去寫作的能力，我不要做一個生育機器。

　　這段時間，我持續跟小K通信，她大概知道我的狀況，我也還是斷斷續續給她進度，老實說那時候的事情現在記憶有點模糊了，但反正我不知怎地就把結局的草稿寫好交給小K，然後第四部也開始修稿。小K在那時跟我說，她想在某個地方加一段劇情，我說好，也就等著她回信。中間又發生了一些戲劇化的事情，我搬家了，重拾自由，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快樂，接下來我在伴侶的陪伴下慢慢療傷、慢慢寫作。

　　後來收到小K寫好修改建議的稿子時，我發現她說要寫一段劇情，並不是幾行字簡簡單單的建議而已，而是相當完整的一整段劇情，我想應該有一萬字吧。看到那段精緻的劇情我不爭氣ㄉ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雖然我想可能是我太慘了她忍不住想說還是幫我寫一下好ㄌ，不過我當時的感覺就是我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真的很感謝她……我不想要寫得太肉麻但基本上就是這樣，如果讀者感興趣可以光速下單買書看書，猜猜看哪一段劇情是小K擬的草稿，後來還是有用我的文字去修潤，但基本上沒有那段劇情，第四部絕對不會那麼精采。

　　最好笑的是在寫第四部的時候，有另一段劇情跟角色受人控制有關，於是我跟小K說我要把我的地獄經驗寫進去，一定可以把角色寫得更好，然後小K後來遇到這個角色就說，欸記得把你那時候的經驗寫進去。
　　──真是個狠人，不過我喜歡！

　　稍微回到故事本身。

　　下冊《模仿師的遊戲》我認為就像是上冊的邪惡雙胞胎，若您已買上冊，請務必讓他們倆團聚，否則或許將風雲變色（就只是風跟雲變顏色，不會有詛咒什麼的XD）。《獸靈之詩》最早有另一個名字是「獸靈圖騰」，意指故事中的兩個奇幻要素，一個是獸靈，一個是模仿，圖騰的意思就是對現實所做的模仿化為圖騰形象，創造出特殊的力量。

　　在第五部……同時也是最後一部，「模仿」會一路帶著讀者前往結局。而就像小K說的，真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成功，或許是失敗，但反正是我現在的極限了。
　　第五部修稿階段，上冊已經出版，就在截稿前一個月，我都還不確定能不能順利交稿，能不能順利寫出能讓小K和讀者接受的結局，每天都絞盡腦汁，跟小K訴苦（？），跟奇幻創作群的朋友哭哭（？？），中間又發生一些風風雨雨，但現在回想起來，至少是快樂的煩惱吧？至少確實在煩惱跟寫作與書籍出版有關的事情，而不是我的未來會不會被奪取，我會不會回不了台灣，我會不會失去故鄉……這些確實都是我的恐懼，完完整整都在書裡，所以最後，還是來說一說山吧。

　　這幾天去爬了英國第一高峰本尼維斯山（Ben Nevis），雖是第一高峰，卻比台東金針山還要矮，我跟伴侶因此都低估了英國的山，爬了一半就決定保留下山的體力趕緊掉頭。
　　一面走一面想著《獸靈之詩》下冊的結局也有一座山，不是台灣的山，而是遙遠的異國的山。我透過故事裡的角色自問自答：「為何非得是那座山不可？因為陌生，因為遙遠，一旦產生距離，人就會就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想念家鄉的山。實在是太遠了，讓我更加思念，這兒所有的一切都跟家鄉的山不一樣，無論是溫度、氣味、植物、野生動物或景色。眼睛看見的每一片葉子、每一塊岩石，都使我想起迥然不同的故鄉。」
　　本尼維斯山和台灣的山是如此不同，為了照顧從西班牙進口的羊群，人們砍伐大片樹木，製造草場，甚至不惜殺害本地的狼，伴侶像說故事一樣告訴我：高地三百年前還有狼，這裡是英國狼的最後滅絕之地。

　　我想，害怕失去什麼，就是《獸靈之詩》的核心意念。但害怕是可以的，只要有共同的信念，人們就會聚在一起，在洞穴中燃起篝火、驅散黑暗，這也是故事與模仿誕生的時刻。

【以下是無雷版致謝，全文收錄於《獸靈之詩下冊：模仿師的遊戲》】：

於是我們終於走到這裡。
在此補足上冊來不及感謝的眾多人們，若有缺漏，當請客一杯珍奶。
首先是奇幻創作社群對我的情感支持，瀟湘神針對上冊語言與設定的寶貴建議、月亮熊的心得回饋與愛、馬立的淚水和校正。以及當中其他創作者的聊天鼓勵，幫助我走過諸多低潮。
編務與出版上則有外編小云在上下冊所有故事的幫忙與細心校對、麥田編輯林怡君霸氣協助修改上冊參考書目的正確寫法、陳思宏老師在上冊出版前的大力推薦、張亦絢老師提醒參考書目的列出、獨步的行銷徐慧芬以及讀冊生活的阿法熱烈喜愛。在此感謝這些人的照撫。
謝謝CCC漫畫編輯啾啾，當我絕命趕稿時刷刷刷地畫了璐安同人圖，補充我的寫作能量。
感謝葛容均老師的幻想文學專題課程，啟發故事的最初。感謝我的英文老師Mandy。《獸靈之詩》結局在和她的談話中突然閃現，雖然她若看到這段文字應該會非常困惑，因為我還沒跟她說過，我同時感謝她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給予溫暖關懷。
我最後要感謝遠在台灣的父母、家人，依舊為下冊提供題材建議的伴侶，以及於本書中付出更多心血努力的編輯小K（詹凱婷）。我現在只想抓著她的肩膀尖叫：「我們辦到了！」小K實際上做了什麼，此刻若堅持寫完恐會增加本書厚度，因此日後再於網路社群續寫細項，想必更為妥當。

《獸靈之詩》上冊在台灣完成，因此寄予了我對家鄉台東的情感，下冊則在蘇格蘭名為Paisley的城鎮寫就。寫作後期我的生活動盪不定，有時我在愛丁堡的破舊旅館裡寫作，有時我在格拉斯哥大學的星巴克寫作，有時我直接把筆電帶進了小說場景，我在亨特動物學博物館以及愛丁堡解剖學博物館裡寫作。

對很多人來說，過去三年的時光是被疫情吃掉的，我很慶幸自己回想起這些日子，我的時間是被《獸靈之詩》所佔據。整個《獸靈之詩》的故事從2020年開始寫起，一直到2023年，中間只有等待編輯改稿建議時我會稍作休息，隨後就是繼續書寫。我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寫作小說的極限在哪裡，現在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極限，我已用盡全力，這是我一生中只能寫出一次的作品，寫出《獸靈之詩》後，我已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