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化服魚人們拖著花園來到開刀房,原本精神虛脫的花園,在看到手術室後也不禁毛骨悚然。失去四肢的人們被密封在塑膠袋內,並裝進各種魚類的肚子裡懸掛各處。其中一條巨大的鮪魚宛如生出一坨人彘。
「你們這是在幹嘛⋯⋯」花園害怕地開口。她好像憶起了從前的回憶,那個生平第一次想拼命求饒的回憶,現在再度湧現。
「來,乖乖躺上去啊!」面罩像海兔的魚人笑咪咪地說。
她還清楚記得,她曾在某一次行動時下手未遂,事後被童子軍幹事拖進那扇蒼白的鐵門裡,進行所謂的「硬體更新」。
「妳如果抵抗,我們就不給妳打麻藥了,聽懂嗎?」另一個長得像鬼頭刀的魚人則說。
當時,童子軍剁掉了她的雙手,換上他們滿意的東西。說,這樣就不會再失手了吧?
花園突然驚恐大叫,她踢了鬼頭刀的大腿。由於這一腳實在沒有力氣,所以讓鬼頭刀愣住了。
「⋯⋯妳想死得痛苦一點是吧?」
花園想逃跑,卻被海兔魚人一把抓住馬尾。
「乖!好孩子,妳好好躺下來,讓大夫幫妳檢查身體,好嗎?」海兔總是笑咪咪地說。
「喂!」鬼頭刀轉頭對遲來的金髮女大罵:「腦殘女!都是妳下藥不夠重的關係才會鬧出這種破事!所以呢?帶頭起鬨的是哪幾個?我來讓他們體驗活體解剖秀!」
「裡面的人早就被嚇得一聲不吭了,不需要你插手。」女人抱胸回答。她瞥向花園,不禁哀怨:「誰知道這孩子沒手了還能這麼猖狂,你一個大男人還需要我這個弱女子幫忙嗎?」
「妳閉嘴!快點過來綁──啊幹!操!她在咬我的手!死小孩欠打是不是──」
「喂,你們鬧夠了沒?」獨眼大夫從手術台轉過頭來,用沾滿鮮血的手套指著鬼頭刀和海兔說:「到時候撞到手術台怎麼辦?用你們的身體賠客人嗎?」
海兔愣了一下,回答:「我怎麼敢鬧呢⋯⋯那個啦,我身體不太健康,別拿我的來賠!鬼頭刀看起來很壯很健康!」
大夫轉過頭去繼續抱怨:「一群白目的年輕人,還要用唬孩子的把戲來管教你們?」
海兔魚人憋屈地轉頭,對著女人揮手說:「就叫妳來幫忙了!」
女人走到了手術台邊,盯著瀕臨崩潰的花園,女孩正渾身冒汗。花園的雙眼掃視著記憶中所有恐怖片段,有眼如盲地抽搐。她在女人懷裡就像一尊斷線的人偶。女人感覺自己也在冒冷汗,一種矛盾的罪惡感油然而生。
海兔魚人突然自個兒寒暄起來:「嘿,跟妳說啊,要不是我們及早把她押出來,說不定在讓我們玩到之前就被牢房的畜生們給玩過一遍了,妳說對吧?」
閉嘴。你這個長滿苔癬的東西。女人想這麼說,但雙手卻依舊綁牢了女孩。為什麼她現在要思考這些東西?這些事不是早就幹到麻木了嗎?
「喂,我回待檢室一趟,你們先在這兒待命。」鬼頭刀按著耳機說話,似乎有人用腦機和他通話:「不知為何,待檢室的監視器被關掉了。」
「等等!」女人突然叫住鬼頭刀,神情緊張地說:「我去就好,你們繼續幫大夫開刀。」
鬼頭刀不悅地回答:「夠了,我不想聽妳使喚,現在是上頭的直接命令,不關妳的事。」
此時,在鬼頭刀的身後,一把修長的黑色折疊刀出現了。它迅速一揮,從魚人的後頸落下——啪!防化面罩連同頭上的腦機面板一起炸開,湧出火花與蒸氣。那個白髮青年來了。
「啊啊啊!救命!」鬼頭刀在地上打滾,摀著後頸大聲求救。
「什麼東西?為什麼有人在那裡?」大夫驚慌失措地抬頭張望。
青年扯下鬼頭刀的面罩,在揮下摺疊刀的前一刻發現,面罩底下的男人臉上長滿肉苔;鼻青臉腫的模樣不是他所造成的,而是「海水病」,害這個男人變成這副狼狽的臉孔。青年不自覺扔下摺疊刀,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殺人,眼睛瞪得偌大。
「混帳!我要宰了你!」海兔魚人怒吼,從吊帶褲口袋掏出兩把殺魚刀,向青年砍去。白髮青年抬頭一看,用手掌接住了那把刀——刀尖穿過了中空的金屬手掌,他反手一轉,刀片立刻被折飛了。海兔魚人傻眼,他把青年掐到了牆上,準備用另一把刀刺向青年。
「麟?你在幹什麼?」女人對著白髮青年喝斥:「我不是叫你們離開了嗎?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知道啊!我知道!」麟緊抓住魚人的手,不情願地吶喊著:「但是這樣那個女孩也會死啊!」
女人雙眼圓睜,又瞥向在床上受苦的花園,面有難色。
「她給了我們武器⋯⋯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她逃跑?」
該死⋯⋯該死!我討厭做這種重大的決定。范妮的腦袋動得好快,事情不該演變成這樣。
獨眼大夫從白袍裡展開他四隻巨大的鐵臂,宛如超合金的鐵巨人。他護在手術台前對著女人大聲令道:「快殺了她,范妮,聽到沒有?」
范妮屏住了呼吸。就那麼一瞬間也好,她想要關機,能跟那些沒用的機器人一樣撒手人寰就好了⋯⋯
「妳要下定決心!不要再當受害者!」
麟對著范妮全力吶喊。而那句話也讓范妮徹底回到現實。
一旁的大夫準備伸手按下牆上的警報鈴時,警鈴卻一瞬間爆炸。線路全數燒毀。
「什麼?」大夫傻住了。
「麟,放電吧。」范妮直視著少年的眼眸,堅定地說。
麟聽見了,他用力捏住海兔魚人的殺魚刀,一道紫色的電漿從魚人的手中炸裂。粉碎的,全都化成冰晶花火的鱗片一般,飄入電熱瀰漫的空氣中。
「閃⋯⋯閃電?」海兔魚人嚇到破音,朝自己的手瞥了一眼,好險都完好無缺。「笑⋯⋯笑死!你以為你是閃電鳥嗎?」海兔魚人握緊拳頭,痛扁了青年的鼠蹊部,讓他痛到跪倒在地。「現在就來看看你的懶叫發不發電啊!哈——」
砰砰砰砰砰——
一連串的槍擊瞬間將海兔打成了蜂窩,驟死在門口的牆上。麟的呼吸瞬間暫停,他望向范妮,洋紅色的雨衣現在換成了黃色,那對妖媚的桃眸竟轉眼間變成了一架衝鋒槍。長角的耳機飄浮上升,槍身即翻轉回頭顱的輪廓。她翻白的雙眼眨了一下,耳機又再度回到她的耳邊。
「妳⋯⋯是機器人嗎?」麟坐倒在牆邊忍不住驚呼。
范妮的瞳孔回到原位。她回頭面向大夫說:「我知道我不是你們,我沒有任何人權,僅僅是你們保全的工具,對反抗你們的人開槍;但我也曉得,我的刑責也只會有一個,那就是報銷。」
大夫被范妮的反水給愣呆了。他回過神來罵道:「范妮!妳這傢伙,是吃了什麼電腦病毒?」
范妮拍了胸脯繼續說:「我的行為責任是歸製造公司的,我能不能活下去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因為我的所有決定都是你們跟這個該死的世界造就的!」
大夫的獨眼佈滿血絲,忿怒地大喊:「哈!一個NPC在那邊自我意識什麼?妳以為這個世界有什麼『機器人三定律』嗎?妳以為改過向善就可以是到處飛的救星?這裡是老人黨的地盤!機器人就是用來傷害人類的!因為我們大家就想他媽的這麼做!」
大夫啟動周遭的全自動手術台,它們就像具足蟲一樣動了起來,揮舞著機械手臂上的醫療器械!那裡有外科骨鋸、刮魚鱗刀(這東西怎麼在這?)、傷害不高的雷射,還有全人類最懼怕的「電動牙鑽」!它們透過滑動車輪來移動,朝范妮的方向衝去。
「呵,別把醫死人這種事當作你的普世價值啊!」范妮壞笑地說。
「閉上妳的狗嘴!吃我的全自動醫療手術台!」
面臨襲來的兩架手術台具足蟲,范妮一把扯下吊在桿子上的巨型黑鮪魚,以打擊手的姿勢用力揮向手術台。魚肉被骨鋸砍得血腸橫飛,其中一架手術台滑倒在地,開始跳危險的地板舞。范妮跳到了它的床墊上,對著主機螢幕笑說:「讓你猜猜我的雨衣底下藏了什麼吧!」
「嗶嗶!」主機螢幕顯現出主治大夫的臉,破口大罵:「甘霖娘猜三小朋友啊!」
「噗噗!答錯!」范妮伸出了右掌,指尖展開五枚銳利的戰術爪刃,「是五個小朋友!」一個橫掃就將主機螢幕給撕裂。
「可惡,便宜貨都被幹掉了嗎?」大夫召喚他身後的手術機器人,機器人將床墊上的裸女屍體給扔到了地上,且還能站立。大夫喊道:「這個最新型的妳應付得來嗎?上吧!健仁牌全自動外科醫師取代裝置!」
健仁牌手術機器人像馬拉松選手一樣滑稽地奔來,螢幕上還掛著Emoji笑臉。除了搭載討人厭的牙醫器械和骨科刀具,它甚至還外掛了不同規模的出刃包丁。行話說「出貨一條命,到貨一條魚。」就像有人把炸雞連鎖店當作地下製毒廠一樣。
「真是的,如果手術台可以解決我,那還要我幹嘛呢?」范妮聳肩說。手術機器人舉起了蜈蚣般的機械手臂,朝范妮揮舞魚刀。范妮向後蹬步,並拉上一旁垂落的醫用隔簾,擋住了她和機器人之間的視線。機器人亂斬切開了簾幕,發現范妮早已消失。
「妳這傢伙⋯⋯該不會!」大夫不禁背脊發涼。
周遭的隔簾一個個拉上,機器人鎖定最後一個拉上的位置,飛撲過去,結果裡面竟然躺了一條大王酸漿魷!
「哼哼!就叫你不要什麼都全自動了吧!連隔簾都全自動,這種時候不就被我駭來玩了嗎?」范妮的聲音從天花板的喇叭廣播出來。忽然間,機器人的胸膛被鑿出一個洞,范妮的戰術爪刃穿過了機器人的主機殼,現在處理器在她手上。
「嗶嗶!拜託別打了!外科醫師是無辜的!我也是無辜的嗶嗶!」健仁牌機器人擺出了哭臉Emoji。
「好了好了夠了范妮,不要捏它,就讓我來對付妳怎麼樣?」獨眼大夫擺出要范妮冷靜的手勢。
范妮對著大夫笑說:「妳這個男人,只有對錢這麼珍惜呢。」
「妳不準捏它!」
「我就捏它!」
范妮粉碎了處理器,獨眼大夫立刻舉起金剛拳朝范妮揮去,范妮側身閃過連續直拳,並用爪刃反擊,卻只刮出刺耳的火花。看來這個大夫還外掛戰鬥模組呢。
「我幫你把這些手臂拆下來吧,反正他們也不是你的,對吧?」
「它們都是我的,我買的,我自己裝的。」
「明明就是拾荒來的,還一臉冠冕堂皇。」范妮望向周遭的慘案,說:「這些魚肚裡的人彘,還有躺在那邊的海水病人⋯⋯魚市場裡的魚吃魚,『魚市場』裡的人還會吃人呢。」
「妳說這些話就好像不甘妳的事一樣,仔細算算妳殺了多少人吧,范妮。」
「我都願意承擔喔,救出這些人之後我就會自願去報銷。畢竟⋯⋯人類這種生物看到仇人肯定會不好受吧?」
大夫沉默了下來,鐵拳依舊緊握著。
「真好,你們人類都可以不承認自已犯的錯,繼續享受存在的感覺⋯⋯」范妮盯著地板,若無其事地念道:「我根本就感受不到什麼叫存在,所以死一死應該也沒差吧?」
范妮閉起眼睛,然後緩緩睜開,她發光的桃眸奔竄著接下來將會發生的劇本。
「五步以內,必死無疑。」范妮冷淡地說。她比出了五的手勢:「這是你們為我這個型號取的標語,不是很酷嗎?」
大夫的鐵臂不自覺顫抖,他滿腦子都在想怎麼和對方拉開距離。剛才她消失在簾幕後面,一定是啟動了那個祕密裝置⋯⋯但是他有視神經放大器,她位在何處他可一清二楚。
此時,范妮的耳機飄了起來,投影出干擾反射光的錐形空間。她透過腦機更改雨衣顏色,搖身一變化身光學迷彩斗篷,並在同一時間切換成槍管頭模式。
「呿!妳不用搞什麼花招!妳的底細我全都知道了!妳就乖乖接受報銷吧!」大夫一把抓起手術台上的手術刀,當作飛刀一樣瘋狂投向范妮。范妮躲進吊掛的鮪魚後方,卻擋不住所有來襲的飛刀,手臂和大腿都綻開了皮肉傷。
「該死,現在不能入侵保全系統了。」范妮掩蔽到另一條魚後面,發覺保全系統已經亮起警報,再過沒多久和魚市場合作的地下傭兵就會過來將她收拾。既然如此,范妮把槍管頭對準天花板的灑水器,一面閃躲一面開槍,灑落的水花蒙蔽了視神經放大器的視覺。
「混帳NPC!妳大費周章把每個灑水器都拆了?神經病!直接跟我來對射啊!」大夫拉起放大器,露出黝黑的眼皮,他的視線被大量的水花給干擾。大夫只見霧氣中移動的波紋,呈蛇行的軌跡直奔而來。「我如果把妳給拆了,大概可以吹噓一輩子吧!哈哈!」大夫瘋狂大笑,以更快的手速投擲飛刀——手術刀、出刃、電動牙鑽,所有能丟的全都丟了出去,卻仍不減范妮疾走的速度。
「一。」范妮開始了步伐倒數。
「退下!」大夫揮動巨大的鐵拳,從范妮的身旁擦肩而過。
「二。」范妮滑行在水面上,繞過第二記沉重的攻勢。
「滾開!」大夫的拳腳變得凌亂,恐懼感逐漸湧上心頭。
「三。」范妮抓住其中一隻鐵臂,一次爪擊就將關節給截斷。
「離我遠點!」大夫開始像章魚一樣揮舞剩下的手臂。
「四。」范妮的爪刃切斷橫來的兩記勾拳。
「妳走開!妳不要過來啊!」大夫以最後一拳捶向透明的范妮。只見她斗篷一揮,鐵臂瞬間大卸八塊。
「五!」
「不!還有兩步!妳還有兩步才——」
砰!砰!
兩發響亮的擊彈聲迴盪在水花蕩漾的手術室內;一顆擊穿了脊椎的鐵臂控制中樞,另一顆則打在了額頭上。獨眼遂成血淚,手術帽上的摘心圖案也染上了他自己的鮮血。獨眼的大夫應聲倒地。
范妮關掉光學迷彩,長角的耳機投影出金髮桃眸。五顏六色的雨衣在她身上變幻。「今天的幸運色是什麼呢?」范妮想了一下,她滑了滑手腕上的液晶手錶,今天的幸運色是「桃紅色」!
「早上的網站明明說是洋紅色,剛剛唐陽雞卻說是桃紅色!真是的,我怎麼每天都這麼衰啊⋯⋯」范妮望向角落蛋疼的麟,微笑說:「反正也就衰最後一次了。」
「咳!」
范妮愣了一下,她回頭望向床腳邊的大夫,竟然還能說話?他死寂的眼眸怨視著自己,就好像這傢伙就算休克了,也依舊看不起任何人一樣。
「妳是個徹底的失敗品。竟然還有反抗主人這種事。」
大夫似乎早已死亡,但他的意識仍舊存在於腦機裡,大概只能再維持一分鐘。
「⋯⋯你不是說過嗎?這個國家的機器人是用來傷害人的,那麼它自己不也要承受這個惡果嗎?」
「呵呵,如果妳面對它也能這麼聰明就好了。」
「什麼意思?」
「妳以為妳領悟了什麼,但那是不可能在一瞬間改變的。」大夫不自覺用力呼吸,幾乎竭盡全力:「妳以為妳得到了救贖,但背後肯定有人在操控妳⋯⋯」
范妮聽完,只是將臉沒入陰影之中。廢話,這種事我當然知道啊。她想。
反正,我的所有決定都只是在等待被否定。如果我製造了意外,我便是意外;壞掉的機械不需要存在於世上。我只是一個NPC,被製造出來後所產生的憤怒與快樂都只是為了更像人,這樣才能夠欺騙人,這樣才能夠傷害「人」。
「⋯⋯嗯,對,是我受夠了。」范妮俯視著生死不明的大夫說:「有多少人叫你放棄這個生意你自己說,但你就是不聽,不是嗎?」
大夫沒有任何回應。
「隨便你們吧!反正這座島就要爛成一團了!低頭做這種跪舔生意?丟臉死了!快點認清現實吧!不要再拿這些噁心的器官餵他們了!看那些垃圾倒台不也挺爽的嗎?」
手術室一片沉寂。范妮第一次說出她的怨言,就連她也不知道為何至此。直到最後,大夫只苟延殘喘地說了一句:「她生了一個垃圾⋯⋯有什麼用?」他的兩眼開始翻白,「因為妳的母親也同樣沒用。」
范妮被這句話給愣住了。她盯著男人,直到他了無生息。
嗡⋯⋯嗡⋯⋯嗡⋯⋯
她從恍惚中回頭一看,麟就站在手術室門口,臉色僵硬,好像在告訴她壞事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