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與恐懼的具象化:巨人的象徵意義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進擊的巨人》描繪的世界殘酷而現實,充滿環環相扣的悲劇與無可避免的痛苦。觀眾從第一季第一集就能深刻感受到巨人帶來的壓迫感與絕望。本文希望透過不同時間與視角,重新思考巨人的象徵意義,進而理解它在故事中的重要。


筆者認為,巨人是不同思維中仇恨與恐懼的具體呈現,意即它所承載的仇恨與恐懼能在不同背景和陣營的人們身上共通,但這是否足以讓它成為人類共同的敵人?或許未必。(詳見下文)


以下將分別討論不同時間與空間背景下,巨人如何引發或承受人們的恨與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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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另一端的敵人:巨人之於知曉真相前的帕拉迪島


這時的巨人對人類的意義是相對單純的:會再生的龐然大物、殺傷力強而幾乎沒有弱點、食人是本能卻無關生存,彷彿是上天專門創造出來懲罰人類的物種。它毫無意義地捕殺人類,迫使人們只能在鳥籠一般的牆內世界苟延殘喘。這時巨人是人們共同的敵人,人類對滅絕和死亡的恐懼,以及對無法自由和痛失至親的仇恨,對象及原因都是巨人。


所以「只要殺光所有巨人就能獲得自由」,在該時空背景下是合情合理的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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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掌控或信任的力量,是否會是希望:艾連的巨人


然而,當艾連展露巨人化的能力,即便沒有人(包含他自身)知道原因或如何控制,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仍然成為一部分人心目中的希望。一百多年來,人類對巨人的觀點首度出現分歧,人們也開始重塑想法。對於其他巨人的看法在這裡沒有太多改變,分歧的焦點在於艾連的巨人。


首先,變成巨人的艾連本人依然沒有改變「將所有巨人驅逐出去」的願景,他對巨人的仇恨始終如一,甚至能說他能成功巨人化,有一部分也得歸功於這份恨意帶來的憤怒與不甘。而他自己的巨人更承載了他的憤怒與仇恨,讓他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屠殺其他巨人,連帶幫助許多同袍成功補給。誠如米卡莎所言,「看起來就像將人類的憤怒完全表露無遺」。


這是人類第一次親眼見證人的巨人化,也是第一次(特定的)巨人不再是仇恨的對象,而是載體。


艾連的巨人仍舊是恐懼的來源,不過這份恐懼和對其他巨人比起來,多了一份對未知的排斥與不確定。這麼說可能不夠準確,對筆者而言,巨人(as a whole)對人類一直都代表著未知,不管是未知的牆外世界還是巨人本身的未解之謎。為了方便論述,對這些未知的好奇皆被筆者包括在恐懼與憎恨這些展現得更強烈的情緒中,但討論人類群體時,仍然有像艾爾文、韓吉與阿爾敏這樣好奇多過仇恨的單一個體,只不過本文無法對此多加著墨。


對艾連的巨人的恐懼可以視為當家畜的安寧與虛偽的繁榮(沒有在唱歌)被打斷時,自然而然產生的不知所措和舉棋不定。這點從軍事審判中憲兵團的立場可見一斑。觀眾當然可將他們的退卻視為故步自封或旨在維護個人利益和便利的消極作為,但筆者認為這樣的恐懼頗為自然,甚至可能是普遍的。


不過不是沒有人願意選擇較困難的路。軍事審判中,和城牆教、憲兵團與普羅大眾站在對立面的調查兵團,擁有對巨人的全新思維:艾連的巨人,是人類的希望、反擊的硝煙。


說他們沒有恐懼和仇恨是不可能的。做為犧牲率極高、站在和巨人對抗的第一線卻又不受牆內人民見待的一群怪人,這些士兵對自由的渴望和對巨人的痛恨不會比任何人少。他們寄託的希望,大概也內含著(或說源自於)懼與恨,因此相信這個同樣值得恐懼的少年,能幫他們擺脫不斷在其中擺盪的痛苦。雖然不能忽視懼怕與憎恨的影響,調查兵團仍代表人類對巨人有了嶄新的想法。


速速小結:艾連的巨人(一)成為他的仇恨的具象載體而非對象(二)引發牆內許多居民對新的未知的恐懼(三)超越恨意與畏懼,首度成為部分人類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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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害者的後代、加害者的迫害:

巨人之於瑪雷與後來的帕島


相較於前期的帕拉迪島,巨人之於瑪雷,是更複雜而更情緒化的議題。簡而言之,在瑪雷方,巨人族群第一次出現了「主體性」,對巨人的仇恨與恐懼也有了「主動性」


對艾爾迪亞人,能變成巨人加上祖先對世界的侵略,導致他們因無法決定的血緣,一生下來就是被仇恨、被畏懼者。在瑪雷篇,觀眾不僅從新的角度覺察這個世界,也初次見證巨人從沒有話語權的行走食人肉塊,變成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類。我們對巨人的理解從仇恨與恐懼的給予者轉換為接受者,看見艾爾迪亞人承受來自國家的仇恨和恐懼並深入了解戰士小隊隊員的生命故事,第一次確切感受到巨人族群的主觀意識,意即其主體性。


在瑪雷,巨人同樣是被畏懼與痛恨的對象,但和帕拉迪島相比,她的仇恨更不直接卻更複雜:艾爾迪亞人對瑪雷人的迫害早已是好幾代以前,仇恨卻只有增無減,而且從個體間的怨懟升為種族間的仇視。此種情感上的升級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隨著觀眾開始對巨人族群產生憐憫,瑪雷人有憑有據的國仇家恨和駭人聽聞的心狠手辣,皆會不斷衝擊我們的善惡判斷與是非認知。


另一個不同的層次在於,瑪雷人將仇恨與恐懼化為主動的報復。相較於帕島人的被動避脅,瑪雷主動將巨人作為戰爭武器,再次重塑其象徵意義:艾爾迪亞人承受瑪雷的恐懼與仇恨,又同時幫她散播更多恐懼與仇恨;擁有主體性的巨人依舊是仇恨與恐懼的被動載體。仇恨與恐懼在瑪雷有了主動性,過去最大的敵人,成為現在最大的武器。


瑪雷是過去的受害者與現在的加害者,正如帕拉迪島。隨著帕島人明曉真相,對巨人的恐懼及仇恨便轉移到始作俑者瑪雷身上。(另一個導致此現象的因素可能是巨人本身的威脅性隨著雷槍的發明有所降低,但帕島人不再一味地害怕與仇視巨人的根本原因還是瑪雷。)真正妨礙自由、掠奪人命的是瑪雷,而非無辜被變成巨人的艾爾迪亞人。此時,帕拉迪島民不再視巨人為恐懼或仇恨的主要對象,因為他們已經找到海另一端的敵人。雷貝利歐突襲和葉卡派的崛起,除了艾連個人的作為,也和帕島人整體移轉仇視對象有非常大的關聯。


隨著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分界逐漸模糊,巨人承載的仇恨與恐懼也漸趨複雜。就算巨人之力一夕之間消失,仇恨和恐懼仍然存在,而族群衝突或大規模戰爭亦無法避免。


除了巨人的主體性和仇恨的主動性,瑪雷篇更向觀眾表明,巨人只是各方仇恨與恐懼的具象呈現。就像巨人的本質是人類,它所承載的恐懼與仇恨的源頭,也是人類。


這時,「殺光所有巨人」還能引領人們走向真正的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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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還在那裡面嗎:

巨人的兩面特徵與帕拉迪島的唯一解


即便無法回答上述問題的答案,面對巨人威脅時,殺戮似乎仍然是帕島人的唯一解方。(本段僅討論智慧巨人以外的一般巨人)


就算知曉巨人實際上是人類變成的,帕島人多數時候還是只能選擇殺掉它們。奪回瑪利亞之牆後是如此、包括皮克西斯司令在內的軍人們和里維的三十個部下喝下紅酒亦是如此。即使明白巨人都是由自己的同胞甚至同伴變成的,帕島人一方面不能讓它們危害其他人,一方面也無法逆轉巨人化,於是只能帶著複雜的心情進行必要的殺戮。


由此可見,就算知道巨人的本質是艾爾迪亞人、就算知道巨人是來自瑪雷的迫害,帕島人還是得透過殺戮保證自己與國民比自由更為本質的生命。幾乎可以說,面對巨人威脅時,他們沒有其他選項。


因此,即便巨人在故事後期更大的象徵意義是其「承載」的仇恨與恐懼,它本身依舊保有最一開始令帕島人只能躲在牆內的特質(見本文首節)。本節標題提到的「兩面特徵」,除了指巨人同時是人類和非人類,亦是強調它同時擁有帕島與瑪雷之間和其本身帶給人類的仇恨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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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的敵人、共同的未來:地鳴&天與地之戰


巨人是帕島與瑪雷之間難分難解的仇恨,也是世界共同的恐懼。(然而在地鳴啟動前,觀眾就能透過瑪雷政府得知,巨人在戰爭中已不再是勝利的保證。)這份恐懼是帕拉迪島的優勢,也是讓她隨時可能被全球集中火力摧毀的弱點。在威利.戴巴的演說中,他成功將帕拉迪島形塑為人類共同的敵人。全球人類對巨人的仇恨與恐懼促使他們行動,讓本文最初提及的命題擴展為全球規模:殺光巨人(雖然他指稱的是島上的惡魔),就能替世界帶來真正的自由與和平。隨後的雷貝利歐突襲某種程度上也在回應他的論述,一場世界 vs. 帕島的戰爭迫在眉睫。


然後,地鳴開始。


故事進行到這裡,對巨人的恨與懼早已不再限於瑪雷和帕島,每個國家都在高溫中燒灼,留下難以抹滅的傷疤。將巨人作為戰爭武器的除了瑪雷,還多了帕拉迪島(in specific, Eren),曾經的受害者變成當今的加害者。世界強加在艾爾迪亞人身上的仇恨與恐懼,最終反噬到了自己身上。正如帕島及瑪雷,世界同時成了加害者與受害者。城牆巨人承載艾爾迪亞人的恨意與痛苦,將仇恨與恐懼散播至世界,成為(葉卡派以外)人類共同的敵人。


但正因為有共同的強大敵人,觀眾第一次看見不同立場的人們試圖放下對彼此的仇恨與恐懼,共同面對地鳴。不管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不管是流著哪種血的哪國人,對滅絕的恐懼都是一樣原始而無助,像最初的牆內人類;救世小隊的組成和懸崖邊的難民,都把艾爾迪亞人和瑪雷人的仇恨放到旁邊,為了人類的生存與共同的未來而戰,像最初的牆內人類。


地鳴帶來最強烈的仇恨與恐懼,但它也第一次讓巨人成為全世界(again, 葉卡派除外)的敵人、所有恨意與畏懼的集合體。所以阻止地鳴代表的不僅是挽救生靈,更是克服一切彼此合作,消滅仇恨與恐懼的具象化


在面臨毀滅之際,世界才真正踏出了通往和平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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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改變的人性、沒有答案的問題:

巨人之力消失,然後呢?


皮克西斯司令曾引述古人的想法:「如果出現人類以外的強敵,人類應該就會團結一致,不再互相爭奪了。」當時艾連不甚同意(My man literally said「那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令人不敢恭維」)。天與地之戰結束後,倖存的兩成人類亦面臨了類似的問題。共同的敵人或許能讓曾經的敵人攜手合作,但威脅解除後,和平真能持續嗎?


本文強調巨人僅是人類的仇恨與恐懼的具象載體,換句話說,消滅巨人並不等於消滅仇恨和恐懼。世界唯一能從中解放的一天,若不是再次出現足夠讓所有人都備感威脅的敵人,就是像艾爾文團長所說的「當世界只剩最後一個人時」吧。


不過,成功阻止地鳴和巨人之力消失仍然有其重要性。


前者象徵人類想合作的話還是做得到的。(重新講)人類不是無法試著放下仇恨與恐懼,即使需要一些外在因素,終歸還是有可能的。換句話說,有了這次成功的經驗,和平不再只是過於理想化的奢望。同時,過於慘烈的傷亡或許能換取一段時間的教訓,人們對和平的渴望說不定能戰勝仇恨與恐懼。但就像結局演示的,這種教訓無法永遠避免戰爭與毀滅,因為人性無法改變,恐懼與仇恨的本能始終存在於人們心中,不管巨人存在或否。


艾連希望的「將所有巨人驅逐出去」已經達成,承載帕拉迪島、瑪雷與世界的仇恨與恐懼的巨人也已經消失,象徵人類將邁入新的階段。一個世代的仇恨和恐懼已經具體地畫下句點,或許會有新的仇恨與恐懼即將取而代之;或許會有新的具象化載體承載這些情緒,又或者巨人以及這整段歷史又會在某個時間再次重演。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不得而知(至少在看到最後之前),但可以確信的是,在漫長的彼此仇恨與懼怕後,人類能夠迎來一段有有效期限的和平。


至於這是好是壞,同樣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結語


本文是《進擊的巨人》系列第一篇文章,筆者試圖從仇恨與恐懼的觀點理解巨人的象徵意義,十分歡迎各式的分享與意見。礙於敘事主軸,本文還有許多無法提到的元素,像是歷代團長們共同擁有的好奇心、始祖尤彌爾、不比恨意次要的愛、葉卡派如何看待巨人,等等。或許之後還有更多機會能討論這些議題。


撰寫本文時,筆者也在不斷釐清巨人在故事的每個段落對不同立場的人們有何意義,不停換位思考的過程非常有趣。題材與論點可能使本文過於抽象而不易理解,今後筆者想到什麼更好的敘述方式就會持續修改。


巨人的可怕其實是筆者時隔多年才敢重新打開這部作品的主要原因(看到艾連媽媽被吃掉造成的童年陰影實在太大了www),現在改從比較冷靜而抽離的角度剖析巨人作為概念的象徵意義,讓筆者對它的理解有更深入一點,很期待哪天想到什麼別的思考主題。


p.s. 初稿發布日期剛好是井上麻里奈的生日,祝她生日快樂!(拍手手)



2024.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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