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很有事》第五季拍攝藝術家康雅筑與李屏宜,她們的創作媒材和主題,都與自然有關,各自著手的編織、版畫創作,也都有繁複的工序和長時間的製作過程。我們特別邀請她們與談,探討媒材、職人精神、性別、駐村...和她們創作的關連。
時間:2023.11.25 (六)
地點:高雄內惟藝術中心
與談人:康雅筑 藝術家
李屏宜 藝術家
徐蘊康 《藝術很有事》製作人
徐蘊康:謝謝大家觀看這半小時的影片,很高興可以用這麼大的螢幕看節目,表示我們節目經得起放大!我先介紹兩位藝術家,以及她們跟高雄的淵源。屏宜是2022年高美館高雄獎的首獎得主,創作的時間也蠻長的,她是高師大美術系畢業,然後到北藝大念研究所,後來在台東市政府文化局做了很久的科長,後來又離開了這個工作。她很想創作,一直都是一邊工作、一邊創作的狀態。剛剛看到的都是她自己用平時晚上或是假日做的作品。雅筑和高雄的渊源是2020年的時候,她在高雄駐村三個月,然後創作一系列與高雄造船工業有很密切關係的作品。是不是先請屏宜、雅筑跟大家介紹你們的創作背景。
康雅筑:我大學的時候學的是雕塑,雕塑就是石雕、木雕、焊接、泥塑那些很重的媒材,所以那時候其實一直在思考還有什麼可以做創作,那也剛好去工藝系修了跟編織相關的課程,就很喜歡纖維媒材。所以後來就用軟性的布料、線材做了一系列雕塑,後來就覺得這門學問實在太深奧了,決定去南藝深造,再學習更多關於編織纖維的知識,就這樣一路走下來。纖維、編織就一直是我長期以來比較常使用的媒材和技法,作品大部分都是雕塑裝置。
李屏宜:我主要創作的媒材就是木刻版畫,已經創作15年了。在高師大畢業的時候就是做版畫的畢業製作,後來到台北藝術大學繼續唸版畫。因為我沒有把藝術創作當做我唯一的謀生來源,我應該算是斜槓藝術家,斜槓創作者。我另外一個身份是公務人員,也因為這樣的平衡,我蠻慶幸可以一直持續創作下去。
徐蘊康:兩位都有非常堅強、作為藝術家的意志力,版畫是一個非常漫長的製作過程,屏宜下班之後還要花這麼多時間,雅筑也是一直在各地旅行、駐村創作,看起來爸媽好像也都有點擔心。我想先問一下,你們今天看到自己的影像被放到那麼大的感覺是什麼,另外影片播出之後,你們有收到什麼特別的回應?
康雅筑:我覺得很在看影片的時候,很像在看另一個人的故事,某個程度又覺得怎麼發生這麼多事情,但其實是在自己身上。時間不斷的一直在流動,那我們的生活也是。我覺得創作跟個性很像,像屏宜說她是比較緩慢、比較慢生活步調的人,那我覺得我可能個性就是很急躁,所以就很想在我有限的時間內看完全世界,所以就馬不停蹄,試圖到很多地方旅行去吸收所有資訊,所以我覺得整個影片好像不斷在提醒自己很多事情。
影片播出之後,有一些朋友就會給回饋。創作者其實試圖要跳脫舒適的生活環境,你就會有新的思考。我其實也很感謝在各個地方不同創作的路途有這些朋友,他們教導我很多,就很希望可以多接觸這些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容易碰觸到的一些課題。
李屏宜:我覺得看的時候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當然很害羞,沒有什麼機會可以被放到那麼大。我記得《藝術很有事》打電話邀請我拍攝的時候,那一瞬間我有很不真實的感覺。我創作版畫那麼久,這個媒材很小眾,台灣可能很少人認識這個媒材,有時候大家看作品會說,欸你這怎麼創作的?我可能要花很多的力氣去解釋,大家也不一定聽得懂。所以《藝術很有事》找我的時候,我還記得是我生日那天打電話給我,我就想說,哇這真的是我去年最好的生日禮物!
影片播出以後,很多人給我的反饋說,我好像真的比較了解木刻版畫的整個創作過程,原來需要這麼多工序和很長的時間。我很開心這個媒材透過整個影片好像被更多人認識。比較有趣的是,大家都會問我工作室那隻鸚鵡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也是收到很多反饋,那是假的,哈哈,謝謝!
徐蘊康:這其實也是我們第一次拍版畫,很開心邀請屏宜。我一次在台東美術館看到屏宜作品的時候,就覺得哇很驚艷,沒有看過刻板與版畫並置,它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這個部分其實是屏宜一個很大的突破!兩位其實沒有碰過面,接下來想請你們談談對彼此的印象或對彼此影片的想法。
康雅筑:我覺得屏宜的影片讓我看到不一樣的台東,因為這次《藝術很有事》是拍攝我進駐台東海端的創作,海端給我的感覺其實是綠色,因為它位在山區,藍色其實我會覺得它是花蓮藍,因為比較常接觸的港口就是大海。所以我又看到在不同的創作者眼裡的自然跟環境,透過我們的雙眼跟雙手又產生不一樣的變化。
我是台北人,我很喜歡城市,離開不了城市,但是我覺得每個人的生活狀態都要達到一種平衡,所以當我去台東或不同地方,它其實就是在生活跟創作之間尋找一種平衡。那我覺得台灣台東花蓮有的特質就是有一種慢,可以讓我們停下來,再回頭看看自己創作。
李屏宜:我很久以前就有看過雅筑的作品,包括麻豆大地藝術季和花蓮森川里海的作品,後來看過影片給我最大的感覺就是,我和雅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創作者,我們兩個有點南轅北轍。她是我一直很憧憬但會覺得我這輩子沒有辦法成為這樣的創作者,雅筑給我看到的是,她像個人類學家,也像一個文化研究、歷史學家,她的創作包含從田調開始去認識、親身感受這個區域。我剛剛跟她聊天的時候,她給我感覺像是一個女戰士和冒險家。這是我自己在創作路上很難達成的,我的個性可能就不是這樣,可是它是我一個很憧憬的方向。
徐蘊康:兩位藝術家的駐村都對你們的創作有蠻大的影響,可能是一個轉捩點,屏宜到池上駐村這段時間,從動物嫁接系列轉換到風景系列,雅筑則是不停的在不同國度駐村,一直開發不同纖維的研究,也像剛屏宜說是帶著人類學家或是社會學家的視角,結合眾多編織的技藝,經過一段時間跟當地居民交流,最後轉譯出自己的作品。很想請你們談一談,像這種駐村或旅行對你們的創作造成甚麼影響?
李屏宜:我創作的經驗裡面駐村也就那一次,而且池上還離我現在住的地方很近,哈哈講出來都會被人家笑,因為那時候收到台灣好基金會的邀請的時候,跟很多人說我要去池上駐村,大家都說你就住台東,幹嘛要去池上駐村?就是會被笑,但那一次經驗的確也就改變了我創作的下一個階段。我的個性很宅,可能大家都看得出來,我的創作都是很靠近我的,那我就覺得像去池上駐村這麼近的距離,可以觸發我下一個階段,或許我勇敢一點,或許又可以邁向下一個階段,這是駐村給我的啟發。
康雅筑:其實我個性也很宅,哈,所以我覺得藝術創作是一種對自己的push,它可以逼迫我去到一個完全新的環境,熟悉的步調、食物、居住狀態,甚至想要使用的工具都不在身邊,創作媒材還要重新去尋找。所以
我覺得駐村、駐地、創作、旅行給我的回饋,不單單只是在創作的層面,它其實是潛移默化在整個人身上,看待所有事物都會有更開放的心胸,思考事物的角度也會有很多的面向,不會只是黑跟白,就很像纖維,大家看到那條線,你可能會覺得它就是一條線,但是那條線其實是眾多的纖維組成的,而且它是365度,是立體的又彼此交織,所以它其實是有很多可能性。那當你跨越那條線,你也不是只是跨到旁邊,其實你是一整圈不斷的在繞。不同的環境、駐村給我最大的影響是這樣。
徐蘊康:雅筑有做過單純的旅行嗎,還是所有旅行都是跟纖維這件事情綁在一起?好像不可能有一場純粹放空的旅程?
康雅筑:單純的旅行也很讚,因為你不用一直思考。其實就是年輕時,口袋沒那麼深,你試著去尋找可以觀看世界的方式,藝術創作就是一個途徑。我就朝這個方向前進,才能去到那麼多國家。很多時候不僅是駐地創作,有時候其實是到當地展覽,我都會把時間拉寬鬆一點,任務結束之後就到周邊的國家或地方旅行。後來漸漸的發現,就算不是在做藝術創作,我還是想要去看這些跟紡織相關、跟文化相關的這些展館,我就發現,這其實是我想熱切去探索的部分,所以其實我覺得把藝術創作跟旅行綁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你會覺得你身負重任,我喜歡那種感覺,就像我常問自己,如果今天我不是當藝術家當創作者,我要當什麼?我要當冒險家。哈哈哈所以另外一個工作,我其實很想做戰地記者,到不同地方去採訪。所以當我純粹在旅行的時候,我就是去採集、去拍攝我有興趣的主題。到目前為止,已經去了三十幾個國家嗎?27、28左右。
徐蘊康:你印象最深刻的旅程是什麼?
康雅筑:印象最深刻通常都是最近期的,我前幾周才剛從泰國回來。那時候去普吉島參加他們的vegetarian festival,是道教的一個慶典。他們的儀式就是,乩童上身的時候會在身上穿孔,會有很多的槍啊劍啊穿過乩童的臉、手,羽毛啊這些假花飾品就好像衣服一樣直接串連在乩童的身上,甚至還有走火儀式、登刀梯之類的。像這樣子的經驗蠻深刻的,可能未來在創作裡面有一些痕跡出現吧。
徐蘊康:雖然這兩個藝術家的感覺或是創作的媒材看起来很不同,一位看起来是很恬静,一位有點野性,不過我覺得她們的作品都有一種職人精神,是很值得探討的。像是屛宜的版畫製程其實相當繁複,她要先畫草圖、製版,然後有數十次的刻版、上色、壓印,每次上色前還要自己調色,因為基本的顏料其實只有幾個顏色嘛,所以其實所有顏色都是要自己去調和出來的。不知道這會不會有失敗的可能。那雅筑的話,比如廣慈《遺忘的線》展覽,從早期收集那些毛線開始、自己創作,再到最後有部分展品要跟大家一起完成,整個過程應該是長達好幾個月的時間,都是大量的勞力密集工作。所以特別想請你們談談職人精神。
李屏宜:我想先從我研究所的記憶開始講起,雅筑剛剛有說她是雕塑出身,那時候北藝大的雕塑和版畫是在同一棟大樓裡面,我們的教授都會說,選版畫是白癡,選雕塑是智障(大家笑),因為
做版畫、雕塑需要一直關在那個地方、做很久才能產出一件作品。的確它們需要花很久的時間,但為什麼會選擇呢?就是因為喜歡那個創作的過程,可能是因為它的重複性很高,而且充滿儀式感,每一個步驟都不能馬虎,必須一直重複的進行,我的個性很貼合這樣的模式。每天做這件事情對我而言,就像是一種健身的行為,即使下班很累,我也會覺得要創作一下,進入那個狀態後,反而疲累感很快就消除掉,創作完後,整天的努力就結束了,收拾收尾後,我會覺得心裡比較踏實,版畫創作的過程給了我很大的安定感。
康雅筑:無論是版畫還是編織都有既定的工序,必須依照它才能完成。對於我本身一個不受控制的人來說,編織的過程是一種自我修煉,包括培養耐心,必須遵照這個方式才能好好地創作。透過不同的技法和編織,我可以訓練自己的專注力和思考的邏輯。由於我原本學的是雕塑,對編織的技藝不是很熟練,在唸研究所的時候,當我嘗試一種新的抽經(抽動經線)技法時,它可以創造立體感,但由於思緒不清楚,我算錯了密度,無法成功創造出立體效果。我直接把線剪斷,然後在後面打結。雖然背面看不到,其他同學看到後說不行,不能把線剪斷,但我不管,我看到的是正面。這樣的例子突顯了我和編織是屬於不同思考模式,但我也覺得因為這樣,當我試圖了解創作規則後,或許就可以突破和創新,背面也可以當成正面嘛,它的效果會是什麼?這是我對自己的另外一個期待。
徐蘊康:這麼多不同的纖維,你處理過棉、麻、絲、藤、竹…等等,幾乎所有想得到的東西都有處理過,到底要怎麼認識、熟悉這些媒材,再運用到創作上?我不知道研究所的教育是不是有把這些講得很清楚,還是這些都是後來自己在這藝術創作的道路上慢慢再熟悉的?有沒有哪一個媒材特別困難?
康雅筑:研究所的時間很短,只有三年,我覺得其實大部分都是畢業之後,要對不同媒材分類、研究,它的特性都不一樣,要如何處理的步驟可能也都不一樣,這個過程會牽涉到它來自於什麼樣的自然環境,還有在什麼樣的文化背景下產生這樣的技法,然後到可以使用的狀態,我覺得它就是一個跟自然學習、跟在地擅長使用這媒材的人學習。
最難的,其實每一種都有不同的難度,譬如蠶絲,你要如何從蠶繭變成可以使用的絲線,是真的很困難。你不僅要有機具,然後線這麼細,你要繅絲(把蠶繭放在熱水中煮以軟化絲膠,再將絲線拉出進行抽絲的過程),然後還要紡捻。當然市面上買得到現成的可以使用,但真的每一個纖維都有不同的難度。像藤其實也很難,就像剛剛影片呈現的,你要到深山裡面,你要懂得哪一個是藤。阿美族原住民的朋友答應帶我去,也不是所有的藤你都可以拿,你要讓它可以持續生長,這些就是都跟這個媒材、跟自然學習。
徐蘊康:謝謝雅筑,那接下來想問屏宜,比如說用色或處理的內容,你自己會不會覺得裡面有陰性氣質,性別這件事情是你們創作時有意識到的事情嗎?還是是一個不自覺的展現;那如果講編織的話,在傳統部落裡,它是很多婦女必須學會的技藝嘛,當然在當代,有非常多男性創作者可能也使用這樣的媒材。想問雅筑,你覺得編織纖維跟性別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李屏宜:我自己的創作,一開始並沒有覺得就是去探討性別這件事情,不管是顏色還是主題上面的呈現。我比較希望觀者看到作品的時候,是貼近我這個創作者,是表裡如一的,看到我的作品可能覺得陰性或是比較柔軟,是自然上散發出來的。
木刻版畫這個媒材一開始在台灣,像黃榮燦老師他們在做的木刻版畫是比較陽剛、宣傳式的,比較色塊的表現。我為什麼選擇這個媒材,有另外一個部分是,我希望試試看挑戰這個媒材是不是有另外一種呈現的方式,是大家比較少認識的,所以可能會刻到很細,用的顏色很相近、很粉色調,我都覺得那個是比較接近我個人的筆觸。大家好像很少會覺得版畫的顏色會這麼接近,畢竟要做的工序這麼多,這個顏色和下個顏色就這麼靠近,有點像白做工的感覺 (笑)。我操作這個媒材已經15年了,有些人問你希望可以達到什麼境界,我覺得我好像還沒有探索到它可以達到什麼樣極致的境界,所以我還是會一直做下去。在顏色上面,本來我就很喜歡操作漸層的顏色,
我生活在台東,我常看到的那些大自然顏色都是漸層的顏色,所以我會很想要把它記錄下來。
上一次有一個民眾看到就有說,你不覺得你的顏色有點過分美好嗎。(大家笑) 沒看到那個花東的砂石被開採得這麼嚴重。(大家笑) 其實當下我有點愣了一下,我想說啊…嗯…。可是我那時候還是回應他說,我覺得那些顏色是肉眼經過我轉換出來顏色,是我在那一塊土地上生活、那塊土地給我的感覺。可能有點過分美。(大家笑)
徐蘊康:我真的很推薦未來屏宜有展覽的話,大家真的要去現場看,因為看原作跟影像或紙本印刷完全不一樣,有非常多細膩的顏色和質感可以觀察。
康雅筑:在我的創作裡,我其實不會刻意去強調關於女性或陰柔的部分,除非那一次主題有牽涉到性別議題或身分。關於纖維編織,因為它是軟性媒材,確實就會給人比較陰柔的氣息,那包括自己身為創作者我也是女性,所以我不會排斥有這樣的氣息呈現在創作裡面,是可以透過纖維去把女性的視角還有身份的議題提點出來。不過在全世界很多不同的文化裡,很多的織工其實都是男性,並不是只是屬於女性的一個工作。
徐蘊康:你們對於未來的創作有什麼樣的計畫呢?
康雅筑:計畫很多,時間很少,永遠做不完。明年會很想要繼續發展棉花研究計劃,因為手邊有很多資料還有想法都還沒執行出來。另外一個就是麻纖研究計劃,就是從台灣花蓮阿美族的苧麻,延伸到泰國的大麻漢麻纖維,去連接關於社會對於大麻這個毒品的社會探討,連結到關於身體還有身份,因為它其實在泰國是傳統蒙族人也是從莖桿剝皮、紡捻成線、織成布的一個傳統文化,那它如何演變到現在當代社會大家看待關於漢麻大麻這件事的一個討論。
李屏宜:可能因為我動作很慢,想的事情很多,但是做的動作很慢,所以目前為止好像很多已經想好,但是排序可能要做很久,就是慢慢做。未來我還是會想要把風景系列再延伸出去,如果未來有駐村的機會,我還是會想要去嘗試一下,會到遠一點的地方。(笑)
Q&A
觀眾1:首先我非常感謝,今天真的是一個好時間,因為我要謝謝我們的製作人的母親—玉蓮老師,邀請我們舞蹈社的同學參與座談會。我想請問製作人,為什麼當初會取《藝術很有事》這個節目名,是怎麼聯想出來?第二個問題,我覺得今天真的不虛此行。長那麼大,我才發現要當藝術家這麼不簡單,讓我大開眼界。第三個就是《藝術很有事》今年 (2023) 入圍金鐘,入圍就是最好的肯定,謝謝你們。
各種維度的藝術
徐蘊康:在《藝術很有事》之前,我就做過藝術的系列紀錄片《以藝術之名》,兩者相隔有十年之久。做完《以藝術之名》,我就一直很想繼續做藝術節目,可以很快的跟社會有回應、互動,可以很直接的觀察當下的許多藝術事件、現象、展覽等等,希望大家不覺得藝術這麼遙遠,或是藝術只是在殿堂之上和在美術館裡。
做《藝術很有事》是覺得,藝術可以跟這個社會的任何事情發生關係,比如雅筑的作品其實就在回應很多社會與產業結構的變遷。藝術創作看起來很個人,可是它可以回應社會和非常深沉的議題,我很希望我們的影片可以讓大家親近理解藝術,所以一定要取個大家聽了會好奇的節目名,這個「有事」講的就是,藝術是可以跟任何事情產生關聯的一個存在。
康雅筑:因為我們都很自虐,哈哈哈每天都愛問自己到底從哪裡來,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我也想要回應一下「藝術很有事」,大家常覺得藝術家的腦袋跟一般人不一樣,但其實我們可能就是自找麻煩,喜歡多思考一點,喜歡用不同的角度去提問,我們提出不同的觀點,讓自己和大家再重新來看你接收到的訊息或你熟悉的這一切。我剛剛來之前我去旁邊的跳蚤市場晃了一圈,其實沒有要買什麼東西,但是走一圈,你看到大家的動作、如何佈置這些老舊的東西…這些有趣的觀察,可能都會成為藝術的一部分,重點就在於你怎麼樣觀看這些在你生活周圍的一切。
李屏宜:雅筑說的是藝術家提出不一樣的觀點,對我而言,我比較想用藝術創作去說一個我用言語說不出來的故事,所以我用畫面把它說出來,它變成我另外一個說故事的語彙。我和雅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創作者,她非常關心社會和文化脈絡,我的創作很個人,我希望大家在看我的作品時,好像某種程度被療癒了。那是我被自然療癒、把它轉化出來的故事,就是我感受到這個社會美好的一面,我想要再把它說一次的那種感覺。
觀眾2:謝謝公視提供這些機會,我是第一次有這個機會跟藝術家對談,然後我想問幾個問題。我記得藝術史家貢布里希說,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想趁這個機會請教藝術家怎麼看這句話。那還有一個問題是,創作或這些旅行的經費是怎麼來的,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最後一個問題是,剛剛看到雅筑的父親有送她一個縫紉機,我就想說,為什麼在工業發達的時候,很多藝術還是要用相較傳統手工的方式來自己創作。
康雅筑: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如果沒有藝術家就沒有藝術啊,這會不會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我覺得或許它又可以牽涉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到底什麼是藝術。每個人對於藝術的判定都不一樣,可能對你來說具有美感,但可能另外一個人看他覺得不美,那就覺得不是藝術。它牽扯到這個準則到底怎麼去判別。
對我來說,我覺得藝術有很重要一個點就是,它必須要讓人思考,讓人有想像跟啟發。
那經費非常重要,我其實也沒有太多經費,但是我記得那時候研究所畢業之後,第一次申請出國駐村就是拿到美國全額獎助金,他們獎助我所有旅程、機票,甚至也包含了工作費,它是一件工作,我去到那裡我是創作,所以我有薪水。我覺得它是一個讓我可以有辦法透過自己的專長去旅行的一個方式。後來我就更努力的寫proposal,申請經費,我覺得其實也蠻感謝台灣政府。台灣政府對於藝術文化的支持真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相較於很多國家,台灣政府資助很多的經費在文化藝術產業上,所以我也花了不少納稅人的錢,不好意思。(笑) 但是我也很努力,有機會就回饋給大家。
手工我覺得呢,牽涉到現在所有東西多是大量生產。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我覺得這句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的生活最終是回歸到我們原本。我覺得手工它的珍貴就在於我們的手去觸碰到它,觸摸它的這些感受,重要的是過程,不見得是最後的那個結果。我今天手工織了一塊布,可能跟市面上買來的布乍看之下很像,但是它的差異在於,你沒有經歷過中間的過程,那更別說如果今天媒材是取自於你自己採集,你從中感受到的已經不再是材料或物件本身,它其實是更廣的。
李屏宜:補充一下經費部分,畢竟我待過公部門。(笑) 台灣不管是文化部或是國藝會,其實有非常多可以去寫計劃申請的補助單位。可是我覺得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寫出一個完整又可執行的計劃,和你所提出的預算是相吻合的,這都是良性的循環,當你執行完、有一個很好的成果之後,這個循環就會一直在。台灣對於藝術扶持這部分,跟其他國家比真的算是有中上,當然也可以有很多美術館館際交流,是一個也很好的機會哦。
康雅筑:補充另外一點,其實我是斜槓人生 (笑),我的正職是藝術家,但我有很多副業,那副業就會有一些收入,就是要存起來,沒有拿到輔助的時候可以使用。(笑) 副業寫文章啊,以前有時間的時候也做很多小的手工藝品啊,實用、可以販賣,或者演講、教課啊,有時候也會帶工作坊,很多不同類型。
觀眾3:我有問題給兩位藝術家和製作人。在影片裡面,我們看到藝術家跟爸爸媽媽的相處,兩位都有。那其實我覺得兩位都有承繼著上一輩給我們的養分,不管是從攝影或編織,上一代是不是有對我們的期望,而我們就回應這個期望,試圖找出跟上一代的連結。我不知道是不是《藝術很有事》裡面的選材剛好都有這樣的橋段。
徐蘊康:其實是剛好,她們兩位都有這樣的段落,但大部分是沒有的。
觀眾3:另外就是,剛剛兩位都有提到平衡跟生活,一個生活是很急的,是想要在短時間內拓展我的旅程和足跡。另外一位是很慢的,在家跟生活中試著找出我跟環境的平衡。那兩個人都很斜槓,只是不同的斜槓。我自己沒有斜槓,我對於踏出自己的舒適圈、去做斜槓這件事情,是很迷茫的,我總覺得我的生活,我總在做一個我在做社畜,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但我發現兩位都很勇敢,還把這個事情當做自己的passion,不管是一個evening getaway的passion,還是說一個passion for inspiration,這個也是我很好奇的部分。
那對於製作人,就是每次我在看《藝術很有事》,我都覺得我們可以很有趣的把兩個有脈絡的事情結合在一起,一集裡面有不同單元,然後是在同一個主題底下。這是刻意營造的,在選材中以共同主題來尋找藝術家?還是剛好這麼巧,在不同藝術家之間有脈絡,讓我們看到不同藝術家的共同性跟可能性?
康雅筑:藝術其實就是一個溝通的方式跟管道,對我來說。近鄉情怯這句話,其實也不是無中生有。以我的個性來說,越親近的人,很多話你越難以說出口。剛好在影片中的這個計劃,它是「我們在家」廣慈社會住宅的一個計劃,因為它的主題跟家有關係,也因為家這個主題,讓我再次思考,家的意義是什麼。那剛好又碰到自己處於搬遷的狀態,我就把這些議題全部都串在一起。剛好也找到編織纖維,然後還有廣慈,以及我母親過去在廣慈博愛院當志工。這些好像無形就串起來了。所以我就覺得好像可以在這個計劃裡把我的母親納入,可以透過作品去把一些自己的情感投射在這些纖維裡面。在我大部分的創作裡,我是不太會把個人情緒放在作品裡,所以我覺得它是一個溝通的方式,不管是我跟我的家人,還是把這樣的議題去放到大家的觀看經驗裡面。
第二個問題舒適圈,一直迷惘,到現在還是會迷惘,我覺得平衡這件事就很重要,對未來規劃,我就想要放慢腳步,花更多的時間回到自己更熟悉的環境,可以在很多時間點不斷回頭看自己的家鄉跟過去。迷惘一定有,沒有迷惘就糟了。(笑)
李屏宜:我先講家人的部分好了,我爸爸本身也很喜歡創作,他很喜歡攝影,但是我從來不喜歡跟她討論藝術這件事,我很抗拒。以前我工作室還在家裡的時候,他就很喜歡上來跟我說,啊你這次要做什麼,(大家笑) 其實我很抗拒這個,因為會覺得跟家人的關係,很難用言語去…就是會有一點點不自在的部分。
那花蓮PALAFANG跳浪藝術節,是我對父親敞開心胸,希望他給我幫助,他加入我那一次藝術創作的計劃,我覺得對於我們兩個關係是一個很大的突破。接著也是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原本很想回花蓮好好重新認識我出生的土地,因為出生地你很熟悉,反而會覺得很理所當然,就像很多人問說,你是花蓮人,你有推薦的花蓮美食嗎,通常我就會說沒有,因為我都在家裡吃,(笑) 就是這種感覺。
所以接到花蓮文化局邀請的時候,我反而有點想說,那我要怎麼重新詮釋這個主題,我應該好好回去一趟,結果疫情關係沒有辦法回去,我才想到我父親,他每天都會出去拍花蓮風景,我想要透過他的作品連接起花蓮,然後創作。因為我的這個請求,他選了大概200張的照片給我 (笑),我跟他一直挑,最後挑了五件,他很開心有這樣子的合作,也讓我們的關係有些不一樣的化學反應。就像現在,他每天就會傳很多照片給我。(笑)
另一個問題就是斜槓。其實我曾經有經歷過一年只創作一到兩件作品,那對我而言其實非常痛苦。我那時候才真正覺得我很喜歡創作,創作是一件我很需要去做的事情。它就像我的小孩,我想要好好的去產出它。它其實可以讓我的生活有很多專注、熱情,有很多的成就感。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平衡所謂收入和創作這一塊,我覺得那個中間有非常多的痛苦,還有選擇。但我到現在回頭看我都會很感謝曾經經歷過那些痛苦,然後走到現在讓我真的到達,目前為止算身心靈都很平衡的一個狀態。
徐蘊康:我好像有看到爸爸有來我們粉絲頁按讚,他現在是不是很關注。(笑) 屏宜妳一天睡幾小時啊?
李屏宜:我現在每天的作息大概就是6點起床,然後去上班到大概5點回到家,然後慢慢進入創作狀態,然後大概11、12點會睡覺。
徐蘊康:睡眠時間真的很少
李屏宜:但我真的覺得對我現在的狀態是好的。
徐蘊康:回應剛才的問題,我們節目一開始製作的時候,單元算多。那時候大概都是一集30分鐘,做三個單元。經歷兩年下來覺得要把自己給搞死了,在第一年,大概半年左右的時間做了大約70支影片,實在太瘋狂了。
以前做節目都是做一小時的長度,那《藝術很有事》為什麼會做多單元,也是因為覺得現代人的觀看習慣在改變嘛,我們試試看來做比較短、比較輕盈的影片,看看是不是可以讓大家接近這個時代的觀影形式。這樣的好處是很容易把不同領域的內容放在一起,比如第一集是「白色恐怖」嘛,我們把遊戲跟藝術家高俊宏的視覺藝術放在一起;那第二集是「解嚴30年」,我們有從視覺藝術來探討解嚴30年,也有從文學的角度來探討。在跨領域的處理上,好像蠻容易可以把它並置在一起。當然有時候我們可能是先想到了一個藝術家,後來在這個主題下,再找到另一位可以共同形塑一集內容的藝術家。
可是這樣做了之後,一方面覺得影片做太多會把自己給搞死,後來也覺得一支影片七、八分到十多分鐘的長度會有限制,因為藝術家的創作歷程這麼長,很難在這麼有限的篇幅裡面好好呈現,所以我們一直在調整,根據不同的主題、內容決定適切的片長,到現在有些題目已經做到兩集(一小時)。像最近製作霹靂舞的集次,它首度列入2024年的奧運項目,我們的國手很密集的備戰,不斷比賽,累積積分。我們的題目同時處理選手的個人成長、互相砥礪與霹靂舞文化,是我覺得近期很有趣的主題。
觀眾4:雅筑老師好,我是去年在藝術中心參加雅筑老師的羊毛氈工作坊的學員。我想請問老師,讓我們民眾參與的製作過程,是原本就設想在創作理念中的,還是公部門希望民眾來參與,然後一起做藝術呈現?第二個問題是,接下來沒有類似的工作坊讓民眾參與,或許會啟發我們的興趣或者說原來我對這種東西還蠻擅長的,有可能像老師講的,斜槓,可能發展出一個自己意想不到的一個事情。
康雅筑:關於民眾參與的部分,兩種狀況都有可能發生。通常公部門提出創作裡面可以包含工作坊的訴求,我就會去往那個方面設計,去構想讓大家可以參與。如果沒有的時候,它牽涉到某個族群或社區,我過去很多創作計劃其實都是大家給我能量跟養分,譬如說公共參與的部分就是邀請大家來共創,大家也是成為參與者,也是成為藝術的一部分。所以當我覺得在那個計劃裡面好像可以把這部分納入,有時候我也會對邀請單位提出這樣的訴求,有沒有可能邀請得到社區民眾參與。
觀眾5:剛剛聽到雅筑老師有提到很喜歡寫文章。那我自己在看展館的各項藝術展品的時候,會覺得展品的說明牌都很簡約。如果老師喜歡寫文章,有沒有機會把創作歷程或者每個展品背後的故事,透過文字的書寫在老師的粉絲專頁或什麼地方,讓更多人可以去了解展品的故事。
另外就是製作節目、拍攝這30分鐘的影片,背後一定有很多的故事是沒有辦法剪輯進去的,那有沒有辦法讓我們在藝術很有事的粉絲專頁看到花絮,不一定是影片,也可能是文字,我覺得文字的溫度是很有趣的。像今天參加這樣的對談,覺得非常享受。但是這樣的享受,我們畢竟在座只有少少的人,那後續可以把這樣的一個溫度,這樣的一個交流做後續的延伸,那大家的收穫會很多。
再一個問題是,我自己做教育工作,不管是過去的學習歷程還是在學校看到家長跟孩子的對話,還是很多家長認為藝術是沒飯吃的,藝術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所以我們在面對家長和孩子想要選擇未來的學習或職業的時候,有很多的抗爭。當然現在這樣的狀況有少一些了,可是還是有很多對立的狀態。在這裡希望兩位老師可以跟這樣的家長分享簡單的一兩句話,讓這些反對孩子從事藝術、學習藝術的家長,知道以你們在藝術上獲得的心靈富足或快樂是什麼,我想借兩位的一兩句話給我們的學生。謝謝。
康雅筑: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有《織物地圖》這本書,我其實之前多年前,有幫《臺灣工藝季刊》定期寫文章。那些文章主要大部分都是介紹其他國家的紡織文化或其他工藝師的創作。另外就是我自己有出版《織物地圖》,目前有三集,第一集就是有8個國家,比較籠統一點;第二集主要是秘魯的紡織跟文化,包含一點玻利維亞;第三集是泰國跟印度。我其實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就是我每次在做田調的時候,這麼多龐大的資訊,我覺得它非常珍貴,但不見得會出現在我的創作裡,所以我會把所有照片、文字,透過田園城市出版的書,它確實是可以更廣大的流通,跟沒有時間限制的傳播。也歡迎可以上網購買。(笑)
然後我覺得,抗拒小孩學藝術這件事,我覺得這攸關整個大環境。但我覺得藝術其實非常多元,最主要是培養孩子的美感跟思考能力,他未來不一定要成為藝術家,但是可以從事與文化藝術相關的產業,其實有很多收入還不錯。
李屏宜:其實我也有經歷過。我為什麼會成為公務人員,當然我的家人可能也會怕我餓死,所以他們希望我第一成為老師,第二成為公務人員,這當然跟他們原本的職業背景是有關係的。可是
我覺得到我現在這樣子,會選擇斜槓這件事,就代表藝術創作對我的人生還是很重要,它是我人生很重要的養分。所以當雅筑說,藝術創作最重要的是獨立思考這件事情,那對我本身是非常有幫助的,培養美感也是。
因為現在其實已經非常多元,所謂的斜槓人生,就是一個人其實可以有很多職業,像我們都是。我覺得藝術創作不一定要成為你的唯一,但它如果成為你人生中的主業、一半或者調劑,我覺得那都是對人生很有幫助和養分的。
康雅筑:我補充一點就是,我小時候父母也覺得你怎麼一直畫畫,書都不好好讀,哈哈哈亂讀,所以他們其實也限制我高中讀普通班,(笑) 不然考不上大學。但他們也認知到,我就不是那麼愛讀書的性格,繪畫確實讓我的童年快樂許多。所以因為快樂這件事,他們也沒有反對、中斷這件事。我覺得堅持很重要。
如果孩子們對藝術創作有很顯著的興趣,會堅持下去,我覺得這都是需要鼓勵的,因為在這條路上真的很辛苦,可是堅持下去是會看到成果的。
圖文編輯:徐蘊康、李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