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暗۰漂流—沈昭良的攝影長篇》特映座談
◣時間:2024.03.29 19:00-21:00
◣地點:華山光點A ONE廳
◣與談來賓:
沈昭良 攝影家
龔卓軍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教授
王聖閎 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廖敬堯 本集導演
徐蘊康 《藝術很有事》製作人
徐蘊康:各位朋友大家好,非常高興在這裡跟大家見面,《藝術很有事》已經100集了,100集是一個里程碑,也好像是很多可能的開始。我們從2017年開始製作《藝術很有事》到現在七年。這七年呢,我們一直很關注藝術的本質,也關注藝術和社會和歷史之間的關係,很高興這麼小眾也非主流的一個節目可以存在這麼多年,我們沒有明星沒有網紅也沒有主持人,卻可以持續製作到現在,非常謝謝大家的支持。接下來先請總經理致辭。
甫獲日本寫真協會的國際獎的沈昭良老師
徐秋華(公視總經理):沈昭良老師、范巽綠委員、貴賓,還有熱情參加的朋友們,大家晚安大家好,真的非常高興看到這麼踴躍的人潮,就知道沈老師真的是一個票房巨星,作品非常的接地氣,我覺得這其實也是《藝術很有事》做了100集以來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就是我們在拍攝藝術家的同時,也希望我們自己節目本身也呈現出藝術的特質,所以我也非常感謝我們製作人她真的是精心製作每一集的節目,那當然今天更要恭喜我們沈昭良老師獲得了日本寫真協會的國際獎,這個是30年來臺灣人第二次在這個獎項中奪得大獎,上次30年前是郎靜山老師。那我覺得今天非常高興大家能夠齊聚一堂,當然今天也希望大家來現場呢,就是要幫我們分享跟宣傳這麼好的節目,謝謝大家。
徐蘊康:過去我們剛開始製作節目的時候,長度大多介於7分鐘到15分鐘之間,但是節目持續做下來就覺得有些題目的深度跟厚度,無法以這樣的篇幅呈現,所以後來節目就越做越長,今天我們像看到沈老師這支影片是一小時,覺得唯有這樣的長度才有辦法感受到內容的深度跟作用力。
我們從2022年12月開始製作這集節目,整個拍攝、剪輯到後製完成花了一年多時間,當時做這支影片很重要的一個想法是希望很切實的看到一個攝影家的移動跟拍攝,所以我們完全跟著沈老師的節奏跟作息,有一種被捲入其中的強大感受,覺得沈老師是一個不會累的人,在現場拍攝的時間真的非常非常長。這集的標題《臨暗.漂流》,臨暗,指的是沈老師拍攝的時間點,就像STAGE它是在天將要暗的魔幻時間拍攝的,那另外一個拍攝的時間點是天快要亮的時候,是非常極端的兩個時間。大家不要以為我們就是在這兩個時間點拍攝就沒了,在這前後的時間,沈老師會花非常非常長的時間勘景、選擇地點,不斷的在各個地方往復探尋,當他真正拍攝的時候會定在一個地方超過兩個小時,就只為了拍一張照片。比如剛剛在影片裡看到的許多場景,我們看到他在一個大景當中,一個人定(釘)在一個地方不動,然後他周圍的風景、時間、天光卻一直在改變,人不動景動,不同於我們一般覺得攝影好像在捕捉動態世界的一個瞬間。沈老師這個拍攝狀態讓我覺得非常有趣。
北宜公路鳥瞰
然後再來第二個就是《臨暗.漂流》的漂流,它當然是沈老師最新創作的一個題目,那我覺得它也像是他拍照時的往復狀態,尤其《漂流》的每一張照片都非常深思熟慮,他其實每一張照片都是非常多時間的堆疊,他會一直去同樣一個地方一次兩次三次,有些照片你會感覺很詩意,其實都不僅止於此,在他的思考架構裡面是有很明確的想法才進行這些拍攝。
那再來就是我覺得很大的感受就是說,沈老師從拍攝到現在一直維持非常強大的熱情,數十年都沒有改變。像我們跟他外景時,精神跟體力的消耗真的非常非常巨大,可是對他來說,卻是每天的創作日常。那接下來大家一定很想聽聽沈老師怎麼看這支影片,攝影集、展覽跟影片的差異又是什麼?
沈昭良:謝謝,謝謝公視用這樣的資源讓我們能夠透過五十分鐘的影片去回顧過去三十年的攝影生涯。今天來的其實大部分都是我們親朋好友,我很尊敬的老師,長年我們一起工作的夥伴、學生都有,謝謝你們。過去在很長的時間不斷用各種的方式在支持我前進。
我很幸運做攝影,那我也很幸運的在十幾年前做了一個決定離開報館,發展自己另外不同的攝影人生,想想沒有那時候的決定,我今天不會坐在這裡。然後們家裡面只有兩個人,我太太對我的支撐很大,我也謝謝她。我有小小的希望,今天這個片子過了之後,我在家裡的地位能夠短暫的提升一段時間(大家笑),有短暫的時間就可以了,謝謝。
徐蘊康:謝謝沈老師,至少這一個晚上應該會提升!
接下來請身兼導演、攝影跟剪輯工作的敬堯,談一下這次影片的處理。我發現他非常節制的剪輯自己拍的畫面,為什麼?
廖敬堯:謝謝大家。這個故事要從很早說起,就是2022年吧,蘊康跟我說,敬堯有一個題目你要不要試試看,是拍沈昭良老師。因為我長時間從事動態攝影師的工作,不管戲劇、紀錄片或是短片,我們常常看到沈昭良老師的作品,那是我們拿來當作指標、標杆或是參考的案例。我沒有想過我能榮幸的拍沈老師的紀錄片,所以各位可想而知那個壓力之大,當一個在攝影相關領域的人去拍一個攝影家前輩的時候,我的壓力其實之大,所以我這個節制是有原因的,就是我該如何呈現老師那種精神性或感受到的東西。
於南橫明霸克露橋
我很喜歡片子裡的一個畫面,就是南橫的明霸克露橋,各位看到片子裡有一個畫面是一個中景,然後有一群白色的候鳥飛過去。基本上因為我自己拍紀錄片的習慣是我不太干擾被攝者,也不太去刻意安排,
我基本上就是在旁邊靜靜看著老師在拍作品,然後很神奇的是那一群候鳥在臨暗的時候,在那個山谷裡面大概盤旋了三四趟,所以我那個畫面是牠們來回三四趟拍到的,然後我覺得老師的拍照行為也像這群候鳥一樣,他每一季每一年就會回到同一個地方,這群候鳥很像對應著老師攝影長篇的行為。
那個不是在我當下現場就能判斷我拍到這樣的畫面很棒,我是一直到剪接整理所有的資料畫面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拍到這樣的畫面啊,然後我的壓力有舒緩了。
廖敬堯 導演
我覺得另外可以分享的是影片裡有一些沈老師的特寫,滿頭大汗,然後我跟蘊康為了這個事情爭論很久,她一直說敬堯你怎麼沒有把老師滿頭大汗的特寫剪進去呢,可以放長一點。我當下為什麼想拍是因為當你在這麼近距離欣賞一個攝影家工作的時候,他非常專注才會流那麼多汗,那是非常迷人的東西,當我看到眼前發生事情的時候,我捕捉的敏感度跟反應是非常即時的,我盡可能把我覺得最好的東西呈現給各位,希望它跟沈老師的作品放在一起是恰到好處的。
徐蘊康:再來要請教龔老師,龔老師在片子裡面有提到沈老師是從生活跟文化的角度在拍攝民間底層的人物跟勞動者的肖像,在這個世代是開啟了一個新的體例。龔老師這段話好像只講了一半,因為沈老師之後還有拍STAGE,和以地景為主的《漂流》,所以想請龔老師整體的來談一下沈老師的創作,是很大的題目。
沈昭良《漂流》2015-2020
龔卓軍教授
龔卓軍:謝謝蘊康,我應該要去做一個論文發表。(笑)沈老師對我來講就是一個很會讀空氣的人,讀空氣的意思就是說,假設我們這樣子一個劇院,他把這個實體性的部分變成空氣,把空氣的部分變成實體。有一個英國的藝術家叫做Rachel Whiteread,她把所有空間的部分都塞進水泥,然後把所有實體部分全部拆掉,實體的部分會變得非常的沉重。
那我再看築地,在沈老師拍的這些照片,跟最後築地魚市場變成空空蕩蕩的場景的轉換,突然產生這樣一個感覺,就是
民間文化它具有非常活性、當下的那種空氣,我們覺得好像很自然、視若無睹,覺得理所當然。原先在築地魚市場裡存在的這種叫賣聲、去吃早點的人,早晨的這些鮪魚呢,因為冰凍所飄起來的空氣這麼飄忽不定的...這些空氣般的存在,在照片裡面被捕捉下來。但現在呢,永遠不在了。這些照片在當時拍起來這麼輕盈的空氣,現在變得有歷史、有多重意義,我覺得相對沉重的內涵。
沈昭良《築地魚市場》1993-2009
我在南部的鄉下其實也常常看到舞台車,那個就像是我們的空氣,但是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它,我沒有去瞧過它的圖案細節、它展開的過程、上面唱歌跳舞的這些歌手,還有主持的這些女性。我覺得從鄧南光到張才、到張照堂老師到劉振祥,可以把這樣子的空氣,就是舞台車所展開的那個氣氛,特別在臨暗、黃昏的過程,空氣會從非常透明轉到完全不透明的過程中有一個非常隆重的時刻,因此我覺得舞台車對我來講,沈老師創造了一個新的體例,就是他把舞台車周邊的空氣、人和環境,可能後面就是墳墓,旁邊就是一座小廟,或者就在鬧市的衛星城市的街上,或是在一個工廠裡面。這個空氣呢,我們是如此的忽視它們,但是對民間文化來講,我們卻很自然的會融入到這樣的舞台車場景去吃喜酒、參加辦桌,無法拉出一個距離來欣賞這樣的空氣,那我覺得回答蘊康這個論文式的問題就是,那個空氣,究竟有多少人在臺灣攝影史上可以透過像沈老師所呈現出來,像片子裡面提到的「亞洲的混沌跟美麗」,我覺得在這樣的魔幻時刻的空氣裡面,在臨暗的時刻裡面,對我來講是非常迷人的。
沈昭良《STAGE》舞台車 2006-2011
那沈老師還有一種很奇怪的吸引力,這個漂流是長時間的移動,剛才導演提到明霸克露橋呢,我有一個這樣的經驗也是跟一座橋有關。有一天我跟沈老師去這個西港大橋,西港慶安宮旁邊,以前這個橋其實有很多人在這邊,他們有船,曾文溪是可以行船的。我覺得沈老師是不是跟那個人約好了,後來突然跑來一個人,因為岸邊有幾艘船,那個人就說他要開船。他是一個貨卡的司機,在高雄開貨卡,我們就問他說為什麼會到這邊來開船,他說就是釣魚啊,他小時候住這邊,他喜歡到這邊來,他有一條小船。我覺得這個貨車司機的狀態呢,其實是一個漂流的狀態。那我跟沈老師在橋下也覺得說,包含這個船的感覺,形成了很像剛才導演提到的那個飛鳥,盤旋了三或四次。
還有另外一個部分我覺得也是蠻奇怪,我經過這個佳里的子龍廟旁邊,有一處很特別的像台南鄉下類文青的咖啡館或是茶藝館,它即將要被拆除了,在它即將要被拆除之前,我常常開車過去蕭壠文化中心,我們過去在那邊也辦展,但是我沒有想到沈老師連這樣子的場景都注意到,他也拍了一張。所以在《漂流》系列裡面,我看到的是
攝影者他在長時間的移動當中,他非常注意到像舞台車的這種運動狀態,他其實去非常多地方,不只是可以很機動的自我展開,展開一種空氣,那它還可以在長期的漂移跟漂流當中,去累積這個歷史跟時間跟文化的厚度。
這就是我很快的把對沈老師攝影的看法提出來。
那最後我再講一張照片,各位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南方澳》系列裡面有一個小朋友,他伸手要去摸那個鯨鯊,就是那個鯊魚煙,我覺得那個對我來講跟《築地魚市場》的感覺某些部分是非常貼近的,就是它有一個觸覺性的空氣,在小朋友的手跟鯨鯊的肉身之間,突然發生了一個強度的交點。我們今天到漁港邊應該很難看到了吧,因為它已經是保育動物,我不再有可能再看到小朋友伸手要去摸一隻鯨鯊,那旁邊有大人準備要肢解牠,所以
這樣的照片對我來講就是,當下隆重的、非常有力量的空氣的展開,同時他也在講一個可能未來再也看不到的歷史,在過去曾經有人以這麼親密的方式在活著,跟港口、市場、舞臺車,跟各式各樣的庶民文化的環境跟地點。
沈昭良《映像南方澳》1995~2000
徐蘊康:就像龔老師講到,這些我們可能很習以為常、可能當做是空氣的東西,沈老師他注意到了。這麼多的舞臺車,本來大家都只是把它當成是背景,你根本不會注意到、旁襯的一個東西,可是沈老師竟然把它當成主體來拍攝。這邊我就想要請教王教授,您對Stage有一些很有趣的觀察,比如您覺得這是臺灣文化主體性的一種展現,它也是神聖跟世俗交織的一個狀態,那Stage的確也是沈老師在國際上廣受邀請的一個系列,聖閎老師可以談一下Stage的獨特性嗎,以及看完影片的想法是什麼。
王聖閎:好,謝謝蘊康。各位好,看完影片之後我心中大概環繞的幾個關鍵字,一個是沉靜、純粹,然後就是節制,剛剛敬堯已經提到節制。那我覺得這也是我看沈老師的作品的時候最觸動的地方,就是他不是用過量的方式。不管是築地市場還是臺灣現場很喧鬧,他就必須要用非常喧囂的方式去呈現,我覺得沈老師一直是用非常節制的方式在面對這個世界的熱力十足,尤其剛才影片當中,我特別印象深刻的是日本策展人提到,沈老師並沒有因為現場的蓬勃朝氣或者是那個熱力十足就被那個現場給震懾住,反而其實更沉靜、更耐得住性子,然後更節制的去面對這個世界的生生不息跟動態。
續行-沈昭良攝影展
那我自己看沈老師的作品大概是2010年吧,那時候我還是中央大學的研究助理,我的指導老師是曾少千老師指派了一個任務要寫沈老師的展覽評論。我第一時間最震懾的地方就是,他提供了一個很特別的自我觀看的方式,彷彿要用沉浸的方式才能夠看到某些文化的細節。我剛才在影片的訪談裡面提到
它好像是一種自畫像,我的那個比喻其實是說,一方面是舞台車的肖像,一方面很像我們一般人對著鏡子進行某種自我描摹的過程,只是沈老師描摹的是臺灣的模樣。
各位去看藝術史裡的一些自畫像,我自己是這樣認為,好的自畫像常常是可以看到藝術家靈魂的自畫像,譬如說我們看席德進、林布蘭的自畫像常常會有這種特質,他常常是非常沉靜的,不是非常張牙舞爪或非常戲劇性的,那我覺得這能看得到一個畫家非常幽微的靈魂的迷宮,他的內在性,常常是這樣的自畫像。那沈昭良老師的作品常常給我這種感覺,Stage特別是如此,他有一種目光,不激情、非常專注而且很細膩,而且是不厭其煩的,好像我們得要學會這樣凝視的方式,我們才知道要怎麼看自己。我其實也不是說好像我們面對自己的在地文化必須要非常的disengage或detach,很疏離的看,我覺得反而是因為沈老師一直不斷的跟我們述說那個環境本身已經是非常複雜的環境,它是神聖空間跟俗世交疊的空間,最肅穆跟最熾熱的東西在這裡頭不斷的碰撞,又是一個各種信仰跟當代的物質文化混雜在一起的空間,他本來就已經很有魅力,所以其實不太需要過多的加油添醋。
沈昭良《STAGE》舞台車 2006-2011
於羅東文化工廠
王聖閎 教授
王聖閎:那我很同意伊藤先生說,沈老師的作品本身有一個基調是移動當中的變化樣態,那我覺得面對臺灣文化的流動性、混雜性或者變動,我覺得沈老師他把握住了一個蠻特別的觀點,就是面對這個世界的生生不息、那麼動態的東西你要捕捉它最具潛能的那一刻。所以
沈老師最讓我觸動的其實不是那個最喧囂或者世界已經完全展開的樣子,其實是世界將要展開或能量要迸發的前一刻,他是捕捉那蓄勢待發的瞬間,我覺得這個是沈老師的創作當中讓我覺得最具有啟發性的地方。
而我們看到這個瞬間之後,我們其實就會自動的去思考說,就像剛剛敬堯說很像候鳥一般不斷去拍的這個過程,其實有更多沒有被拍下來的照片,所以我們也想要跟著照片回到那個現場,這是我覺得沈老師的作品當中最具有文化深度的一部分,謝謝。
徐蘊康:謝謝聖閎,我們時間非常有限,現在有10多分鐘可以讓觀眾提問,我想現場一定有多非常熟悉老師作品的朋友們,那歡迎大家踴躍發言、提問或是有一些感受都可以。
觀眾:你好,我想問一下導演,作為一個紀錄片導演、動態攝影師,這數十到數百小時的片段最後要怎麼剪輯出來。那這一次做完影片之後,會強化你在紀錄片上的某些想法,或在這些相處中有什麼新的啟發嗎?
廖敬堯:沈老師裡面有一個詞「絕景」影響我很大,因為我有時候也拍電影或是戲劇、紀錄片,當我們在要求一個畫面的時候,什麼叫絕景?有時候我們拍劇情片,因為時間的壓縮,常常放棄最好的時候去拍攝,可是老師對絕景這個字的概念跟堅持會影響我,雖然我已經算很熟齡的一個工作者,但是對我來說那個學習是不間斷的。絕景這個概念,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妥協掉太多東西了。那另外一個東西也影響我很大的是,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話「偶爾要打開那個抽屜,看看自己跟攝影的關係是什麼」,我聽到那句話之後我就開始開抽屜了,可能之前很久沒打開了,現在是三天兩天就一直打開。然後第三個我學到的東西是,沈老師其實是有不同的題目在同時間、長時間進行,我作為一個影視工作者,其實我也可以同時進行好多項目,但問題是我要保持一定的熱情,就像老師的專注或投注。總的來說影響我其實是蠻多事情的,也是在我將近20年的工作生涯裡面,覺得其實我還能讓自己更提升一些,謝謝。
於雲林牽水牽水(車藏) 祭儀中
觀眾:大家好,我們是也趣藝廊,要恭喜沈老師今天獲得日本寫真協會的國際獎,以及首映會大成功,我們要獻花給老師。
老師我想請問您攝影者跟人的關係,就是說您在拍築地市場的時候,你是從外部去觀察,在拍南方澳的時候你互動性比較高。那我想知道說這樣的互動性會不會決定你拍出來東西的樣貌,然後你什麼時候會決定用外部觀察,什麼時候又決定跟拍攝者有較高的互動性,這樣拍出來的畫面有什麼差異,謝謝。
沈昭良:這個問題其實很難言傳,那個是看每個不同的狀態,有時候我們做外部觀察,有時候你就可以進去,進去要看對方的情況是不是許可,以及那樣進去對我們創作本身有沒有必要性,有時候還蠻複雜的,這也是慢慢經驗累積下來的。
那回到剛剛那個朋友的提問我補充幾件事,因為我早期也學電影,《藝術很有事》我們也經常關注,然後包括在大地藝術季的時候我們有一些合作,那所以他們來拍這個片子的時候,我覺得那種信賴關係的建立很重要,就是我們也交付給他,就好像我過去拍的幾個題目人家交付給我一樣,這個交付的對象跟過程很重要。那我很幸運遇到他們,我只能這樣講。拍紀錄片的人太多了,某種程度我也理解他想幹什麼,所以敬堯在拍我的時候應該壓力會很大,然後他很低調也不張揚,那我猜想到他是一個好的導演,應該會有不同的產出。
我最早在報館工作 我們的訓練就是要熱,就是畫面裡面基本上要有力量,永遠在那個決定性的瞬間,布列松講的,那是我們的工作原則,我們拍活動拍什麼 那是基本盤,不會沒有辦法吃飯的。但是當你慢慢轉換的時候,我怎麼樣從安靜裡面找到力量,從安靜裡面找到流動,某種程度要把某種感性跟感受性拿出來,所以說我們在講照片的幾層不同訊息,從表象到視覺,到進一步那種感受或議題上的連結,我是從過去這些不同的執著經驗裡慢慢去靠近那種可能。
現在的孩子很多在學影像說我要拍動態的,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感覺有一種對動態的憧憬,覺得拍動態比較了不起。我經常跟他講說,會動有什麼了不起,毛毛蟲也會動啊。(笑)怎麼樣從安靜裡面找到流動跟感動,我覺得那是動態影像裡面最重要的基礎。過去我們學電影的時候,很早期的影片那個鏡頭是定的,那片子看起來非常動人,但我們現在社會告訴你幾分幾秒要做什麼動作,他會怎麼樣怎麼樣,其實已經公式化了,但是它就變得長一樣了。那我就是儘量不要變成一樣的那個樣子。所以我也很謝謝我過去在報社的歷練,它帶給我全面性的訓練,包括我們當兵的時候,工作也有關係,反正這些東西就是慢慢的積累,所以現在回去當兵是好的,至少當兩年,是吧,我們有那麼具體的敵人在那,為什麼不操練?我們人應該要訓練,不管怎麼樣都要訓練自己。
觀眾:可以請教沈老師兩個問題,第一個當您成為全職的攝影者之後,您的時間管理,您的行事曆是怎麼排的,它是一段一段的還是很密集的,因為老師好像有很多計畫在做,那要怎麼去安排?那第二個是,不知道老師可不可以透露您目前還有什麼計畫還在進行中,謝謝。
沈昭良:你剛剛講的第一個問題沒有那麼神奇,事情也沒有那麼多,我有想做事的時候就出門,情緒欲望很高張的時候就出門了,你啟動車子然後踩油門之後就不會想要回頭這樣,當那種感覺來就要趕快出門這樣,然後也不必期待出去一定要撈到什麼東西回來。
我還是會排定一些事,包括現在的教學工作、創作,基本上有個循環,那怎麼協調一下,但關鍵就是你要提醒自己要去做這件事,因為做了很多其他工作之後你很快就忘記了,你就失去了初心了,我很幸運的在這個過程中有不同機會讓我一直能夠揪著那個初心。
第二個問題,未來正在發生的事情就是不太能講,因為現在的資訊流動太快了,但是我的計畫基本上跟臺灣內部社會有關,我覺得很珍貴然後很稀缺,我應該要去做的,努力做有可能做好的那件事情,所以只能跟你講有彩色有黑白這樣(笑),我們期待下一次的相聚了。我會把這個成果拿出來,就是需要點時間這樣。
觀眾:恭喜沈老師。當你決定放棄正職、走到今天,你當然不後悔,但是中間曾經動搖過嗎?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你可以一直走到今天?
於東京工藝大學寫真學科 客座講評
沈昭良:我先跟你講一下,我現在也有正職(大家笑),你不要以為做藝術創作都沒正職,我現在在大學教書,我們那個華梵大學現在有一個攝影VR系,你現在如果有很多對攝影有疑問的 來念我們學校(大家笑)。我們把那件事情說清楚,你就不會這樣,因為坊間很多似是而非的主張跟理論,有時候你信錯了道長就不一樣了,人生要再繞回來的話有時候你繞不回來呢。
我那時候就很想做這件事,但是我還是有其他的收入來源,包括我授課,但是當然跟一個正職穩定的工作不一樣,但是我最大的收穫是什麼你知道嗎,它給我完全的時間,我今天能在這邊跟大家見面,然後 Stage 能夠出去那麼多地方,我2008 09年很集中在做,我幾乎每天都在路上、在想著這些事情,所以有時候際遇很難講,如果沒有離開報館,可能我日子還是一樣,那是一個選擇了。我覺得我蠻幸運的了,當時我們報社主管都給我很大的歷練操練,我覺得那些都很珍貴,我不是莫名其妙可以突然當藝術創作者,真的不是,有太多太多不同的工作或經驗的積累。
現在各位常常聽到做藝術創作的說我要處理什麼問題對不對,特別當在藝術圈內很喜歡這樣講,其實我看來看去他們都沒有處理什麼問題。他們充其量只透過藝術處理了他跟那個對象之間的問題而已,但是它提示了一個對話的可能,然後形成討論,有可能形成共識,進一步找到解決的方法,然後改變世界,我覺得這是藝術工作裡面最重要的核心的價值。這是我的一點點感想。
我還有一點點時間嗎?30秒,我最後跟大家講一個小故事好了,因為我們也不可能100多人還有機會聚在這裡啊。
學習攝影的人經常要看的或認識一個攝影家叫羅伯法蘭克Robert Frank,他有一本聖經,在攝影界叫做The Americans,美國人,在全世界被翻譯七 八、九十個版本吧。他94歲的時候過世,幾年前,然後他在93年的時候應橫濱美術館邀請,從紐約到橫濱去做回顧展,那個展覽名字叫Moving Out。羅伯法蘭克在日本有很多粉絲,他有個座談,觀眾就問他,法蘭克先生,你當大師了,有沒有什麼讓你感動的照片?然後他說有啊。在紐約中央公園的工作室裡,經常有人打電話問他說,法蘭克先生你幫我看看照片好嗎,因為大師嘛,總是有很多人希望聽聽他的意見。他都以各種理由拒絕,因為太多人了。有一天呢,他們工作室的電鈴響了,一會熟悉的聲音說,法蘭克先生,我在你們樓下,我有幾張照片你幫我看看好嗎?法蘭克先生呢不想拒絕他,就讓他上來,上來之後一看是一個黑人年輕人,他就引他進來。那個年輕人在長桌上秀出了四張照片,是四張全黑的照片。羅伯法蘭克問他第一張是什麼?年輕人說,這是我父親。第二張呢?這是我母親。第三張全黑的照片是誰?他說這是我哥哥。第四張是誰?年輕人說那是我自己。收拾了這四張照片,他跟羅伯法蘭克道歉,就離開了。羅伯法蘭克說,你知道為什麼這四張照片是到現在為止最讓我感動的照片嗎?這個黑人年輕人帶著四張全黑的照片來跟我說,你們白人世界、白人的眼光裡,我們黑人都是沒有五官、沒有血肉、沒有溫度、沒有呼吸的,我們都只是黑的。羅伯法蘭克講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他所發表對攝影的看法呢一點都不落後,依然當代,依然觀念,我希望透過這個難得的機會謝謝公視,謝謝敬堯、蘊康、龔老師還有聖閎,能在製作過程當中給予全力的支持,包括今天大家能齊聚在這裡,在非常忙碌的周五夜晚。我非常謝謝大家。
編輯整理:徐蘊康、何宜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