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各隊逐漸集結於聖塔大門前,原先蒼涼的景色亦增添了不少生氣。已經從布利斯的口中聽說莫葉隻身一人先行闖入,亞薩奇爾的校長沈著地頷首表達了理解。一面確認著同盟的眾人還有誰沒到齊,她注意到了露露不在的事──洛德所回報的噩耗令娜塔莉亞溫和的臉蒙上一層悲傷的色彩。雖然會有犧牲已經是有心理準備的事,事實成真時還是令人難掩惆悵……就像過去一樣。
聖塔大門外,她曾經來過一次。那時候也是目睹不少同伴的屍體、體會到許多身先士卒的遺憾才在大人的掩護下一同抵達這扇巨大、且鏤刻了不少妖精語的白色門前。
當年大人告訴過她,由白色的石材堆砌而成的大門,僅有非人類才能從外側打開──這是平等與相互尊重的一種象徵。即使那份象徵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妄想,一直都在索羅大人身邊的莫葉,應當也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到裡面吧。
既然莫葉已經隻身入內,那麼,他們需要做的就是一起進去這扇門。與身旁的姆拉特對視一眼,老人心領神會地緩步上前,在高出他相當多的門前停下,伸手輕觸上其中一塊鏤刻了繁複圖騰的位置,闔上雙眼。在開門前,他還有件事要做。
「宣告──以真名姆拉特宣誓。」白髮蒼蒼的老人開口所唸,光是第一句便與所有魔法咒文都不同。那是花費諸多心力編撰了各系別的魔法理論供人學習、研究、以及應用的睿智所集結出的結論。
「遵循旨意,如行天上。」隨著第二句咒文道出,空氣為之震盪──以老人為中心掀起的風,宛如擁有意識、聽取著他的『息』。
逐漸膨脹的魔力令姆拉特輕吁一口氣──這個魔法,是上一次沒有機會施展便因為索羅大人的戰敗而跟著埋沒的事物。原以為已經再沒有機會使用,卻在年輕人們的帶領下再次走到了這裡──彷彿在敘說無論什麼時代、無論當道的是人類或是非人,都有人願意繼承當年選擇大愛而讓魔法就此永存於世的普依路的遺志。
此世的魔法,本是為了求取便利的生活而生。
而所謂便利的生活,是以互助生存為根基萌芽的理想。
遵循這遺志、懷抱聖潔理想的靈魂所行的呼喚,定能上達天聽。
白髮蒼蒼的老人維持閉目之姿仰首半張口,自他口中發出了眾人未曾聽過的某種深沉聲響──猶如大地於絕望中發出咆嘯,亦像空氣因憤怒而奏響轟鳴。自腳底往上竄升的壓迫感與震懾力令人難以呼吸,甚至讓人萌生出匍匐與躲避的念頭──彷彿應和這聲巨響,白色大門上的圖騰之處溢散出炫目光芒,逐漸侵佔眾人視野以至於什麼也看不見──直到白光散去,門前出現了一群氣息相當特殊的人。同樣身著長袍的他們最前方是一名髮色青藍、有著紅玉似眼眸的馬尾少年。
少年的身高不比楚彬,樣貌也相當年輕。他輕輕一瞥周遭後,視線不偏不倚落於按著圖騰的姆拉特臉上。
「汝就是呼喚吾等的同胞吧。事情經過吾已大致明白,這扇門由吾打開。」不等年邁的長者開口,擅自認定了什麼的少年便回過頭,看向那扇僅有非人類可以從外側打開的門。
「待吾打開,其他人要在一分鐘內進去。」
「姆拉特,他們是……」己方同伴們從未見過的對象,還不知道是敵是友、他們卻已經什麼都知道的態勢,令經常與老人結伴行動的校長也禁不住好奇。
聞言年邁的老人揚起了微笑,就像過去每一次娜塔莉亞還在學習階段提出問題時那樣安穩地開口:「他們是老夫用血當媒介、透過銘刻於聖塔的記憶召喚來的族人。儘管只能維持一時,但應該已綽綽有餘。」富有把握地朝校長頷首示意可以信任他們,姆拉特轉述了少年所給出需要在一分鐘內全數進入塔內的叮囑。
見召喚了同族人的姆拉特與金髮的人類女性談妥,少年輕輕一笑,伸手撥順青藍髮絲,隨即自臉開始產生變化──與髮色相同的鱗片開始覆蓋他的臉龐、看似單薄的身板亦開始延伸出不屬於人類的長尾與肉鱗、面部化為兇獸之姿,具有侵略性的獠牙與利爪更是讓人生畏。
隨著少年化為近二十公尺高的巨型生物,任誰都能輕易地聯想到其真身。
那是已從大地消失的生物、也是不復存在的高傲物種、更是充滿神秘的上古種族。
龍。
傳說他們擁有超出人類與非人類的睿智,在世界擁有魔法以前便已經存在;其種族度過了多次氣候與環境變遷的考驗、團結一心且擁有相當的驕傲,從不會任意向誰低頭,直至遷移天上後便失去了蹤跡。
而在民間流傳、對其身份眾說紛紜的姆拉特,正是此世最後一隻龍。
自魔法尚未誕生便存於此世,歷經不知多少歲月、體驗不知多少世代交替與更迭,他見證了無數的時代生命如何演化、親眼目睹各路英雄如何崛起與衰弱、歷經了族人如何在各種原因之中生命相繼走到盡頭。原以為這一代的管理者們會讓非人類的存在迎來毀滅性的結束、因此想要隨著時代讓龍族正式走入歷史,卻沒有料到這副年邁的身軀,會因為那樣一點微小而純淨的光芒被觸動再次掙扎的念頭。
那會擅自帶著年幼的大人逃離天上、找到冰姈商談該如何保護普依路一脈所傳承下來的孩子時,姆拉特見識到了孩童過份純粹的溫柔意志。深陷泥沼卻未曾放棄行善、處境艱難卻未曾優先利己、其滿溢對萬物的慈愛、純淨高潔的靈魂,正如當年主動找上門來與他結識、還是年輕小伙子的普依路。
他們的大愛早已超脫了人類與非人類的境界,是那樣令人嘆為觀止。如果能夠在這樣的人身旁戰到最後,身為過去對生養自己的世界毫無貢獻的旁觀者與紀錄者,是否也能夠回饋出一點價值?
不求享負盛名,只求問心無愧。因此,姆拉特選擇了遵從心底的聲音。他將這份意志透過龍吟之聲,傳達給遙遠的時空彼端、同意並願意回應這份意念的同族人──幸運的是,願意回應自己的同胞比想像中還多了幾位。即使未曾謀面、即使從未交談、甚至來自不同的時代,他們依然懷有相同的思念。
現出真身的龍族少年按上有與他同高的門扉,輕鬆使勁便讓石門發出了拖曳的轟鳴、並隨之敞開──
「就是現在!」早已蓄勢待發的盟軍在龍族少年的幫助下魚貫踏進門後,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比想像中還要更加開闊、幾近令人迷失方向的純白。靜謐的肅穆景色在人們眼前不斷延伸開來,過份純粹單一的白色裝潢令人不由得心慌。地面、柱子與階梯建造的整齊,彷彿一個無限向上延伸的巨大牢籠,唯一的異色僅有腳底下的陰影以及身旁同伴們的長袍。
這裡不是一個正常的空間──是的,這裡是所有生命平等長眠之地。
這不是能獨自久待的地方──是的,這裡是所有生命平等長眠之地。
然而,應是萬物安穩沈睡之地,卻光踏入此境就令人渾身不舒服。即使在門前顯得魁梧的龍進入門內,相較空間廣闊的門後大廳,龍族少年簡直可說是嬌小;塔內更是散發著彷彿能碾碎骨肉的沈悶壓力,隱約透露出這座塔有著某種超出墓地的不尋常。
尚未有誰來得及道出彼此的感想,厚實的巨大門扉發出了巨響,彷彿擁有意識,逕自闔上。
冷冷地瞥了眼周遭景色,以真身示人的龍族少年示意最清楚狀況的姆拉特向其他人說明。而年邁的老人也沒讓臨時的同行者們失望,本就在天上待過的他,自然知道塔內的玄機。他很快便朝著一路跟隨至今的同盟者們開口解釋:「聖塔的門已被關上,唯有得到『許可』才能從內側打開……我等的目標既然是天上,就必須前往塔頂的『門』。」
而作為唯一通往天上入口的神聖御魂之塔,自然也無法以常理看待。
「然而,作為墓地的聖塔會逕行吸收各位用過、或者是外洩的魔力,因此,為了能夠應對接下來的作戰,從這裡開始必須用魔法以外的方式上去塔頂……不過,以這樓梯延伸到幾乎看不見盡頭的情況,要走完恐怕必須耗費不少時間。」誠實道出由眾多種族一同建造出的聖塔攀登方式,姆拉特向眾人頷首,似是在說這正是為什麼他要召喚同胞。
「我們要用飛的。」
◇◇◇
純白之景無限往前延伸。神聖御魂之塔明明是通往天上的道路,卻沒有任何人煙。
稍早揮劍轟飛、甩掉那些明顯是在拖延時間的骷髏兵後,莫葉一面助跑一面躍起從外頭踹倒大門闖入。入內沒幾秒,石門立即像是擁有意識那樣逕自回復原狀──這應證了猜測。在這個兼具入口功能、眾生皆能平等沉眠之地,守備應該要是最為森嚴的門口反而是某種弱點。
雖然門很快就恢復了原狀、而且對手阻撓的意圖也很明顯,卻只是想盡辦法將他們困在塔外的岔路區域、擾亂方向讓他們迷路──其原因恐怕正是在於聖塔本身的特性,是這扇石門能夠從外頭輕易打開。
即使得到這個結論,剛才進來時索羅也已經不在門後。透過主從誓約聯繫,莫葉知道凱尼正一面不滿地嘟噥著領路、一面帶著索羅抄捷徑往上走,準備前往塔頂的『門』。
腦內分析著現狀,莫葉三步併作兩步地在階梯上跳步趕路。對手刻意設計索羅一事,有一部分應該是出於便利──畢竟以魔法或是戰鬥能力而言,索羅所懷有的息系對他們而言相當棘手。只是,那樣只需要用藥木封印他的行動、利用難纏的藥效消耗他的魔力就好,沒有必要刻意分開他們倆。若是非得要有一個理由將他們分開──莫葉大膽推測,原因恐怕正是跟兄弟劍有關。加上索羅也證實史旦拿走了普莫劍,那或許代表亞奧劍與普莫劍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對他造成威脅──又或者,是能夠阻止他陰謀的手段。
並非單純像比妞那時對其造成傷害,而是有連同他們想啟動的儀式一併粉碎的力量──若非如此,憑藉管理者們的力量,根本不需要在意妖精們的傳說之劍。
傳說中的兄弟劍並非以魔法鍛造,卻是非人工匠僅憑肉身之軀打造出來、蘊含了諸多常理無法說明的神秘與不可思議的武器。透過兩把劍的持有者所傳承下來、以守護為根基建立的主從誓約,更是讓持有者的戰力站上頂峰的唯一。
那是無數次守護了非人的神聖雙劍、亦是開創出非人能安居樂業生活的基石。
莫葉深信繼承了這些意志的他們,有著將其使用於正道的義務──在那之前,無論是作為莫魯族的妖精、還是作為與其締結主從誓約的騎士,更是得先守護好最重要的心上人。
看著前方漫漫路途,莫葉不經意地撫了撫胸口似是在確認,隨即忽略掉不知道已經距離多遠的下方動靜,再次加快了追趕的腳步。
◇◇◇
凱尼的抱怨一路以來都沒有停過。從「居然質疑史旦大人的計畫簡直是白痴」到「乖乖接受大人的旨意就能毫無痛苦的結束」,手無寸鐵的索羅始終保持沈默跟在凱尼身後一步步往上走。
一面跟在對方身後、時不時透過主從誓約跟莫葉回報自己現在的位置,索羅相當清晰地感知到塔內的魔力經過多重壓縮,其中不乏以相當殘忍的狩獵或是戰爭方式吸收進來的魔力。
那些經過壓縮與榨取的息敘說著不見盡頭的痛苦。它們時而低吼、時而咆哮、時而耳語、時而尖銳地哭泣──過份紛擾的聲音之中,索羅開始感到有些恍惚──十年前,他也曾經像這樣毫無掩飾地聽取過一次。
神聖御魂之塔內部最為麻煩的地方,就是在塔遭受破壞時會自動修復。為了達成自動修復一事,聖塔會透過事先設立好的柱子吸收各區的魔力……那時候為了解決這個難題,自己最終想出的,是透過共鳴這些魔力、讓它們以為自己是塔的一部分後吸收掉、並將普莫劍封進體內好鎮壓這些魔力不要外洩的方式來處理。
而現今的聖塔,其魔力充盈近乎滿溢的狀態與十年前簡直可說是一模一樣。奇怪的是,明明在塔外時感覺離填滿還有一點時間的,塔裡此刻的魔力卻不知怎地一直在增加……管理者們不曉得用了什麼方式在填充。隨著時間過去,過多的資訊量令思緒逐漸混沌不清,四面八方無情轟炸的各種息令腦袋嗡嗡作響,其伴隨而來、難以言喻的疼痛感使索羅緩下了前進的步伐,連呼吸都變得沈重。
然而,仍有一點很清楚。
即使真的成了最壞的情況、魔力已經收集完畢,只要趕在儀式成功發動前阻止,一切就都還來得及。
似是終於從沒有盡頭的碎嘴中回神、意識到後方的俘虜越靠近塔頂就走越慢,凱尼嘖了一聲後回過頭來。
「怎麼,這麼害怕回去天上界?」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哼出的聲音淨是不屑。「還是在等那個蠻族遺種趕上?」
聽見莫葉被提起,深知要是真遇上彼此凱尼肯定只想殺掉莫葉,索羅抿緊嘴唇壓抑住不適,用力看向前方朝自己挑釁的對象,神情流露出堅決的意志。
「少用那種眼神看俺。俺多得是方法,沒有廢到要先在這品嚐你才能讓你這雜種屈服。」態度輕佻不可一世的鍊金術師連話語都具有強烈的暗示意味。「再說了,史旦大人吩咐過俺要『完整』帶上去──俺可是史旦大人欽點的得力助手,不會在這搞砸……除非你像剛才那樣趴在地上求俺吶。」
不把說話對象當成獨立的個體、而是附屬物,這樣的態度,早已在過去經歷過無數次。並沒有因此句污辱感到受傷,索羅仍是緊緊盯著凱尼,沒有移開視線。
他已經答應過莫葉「在這件重要的事情解決後就要回應他的伴侶誓約」──說什麼都不能在這之前再失去什麼了。無論對象是誰,只要對方不是莫葉,自己都不能夠屈服甚至交出身體。
他們約定好了。
也不知道凱尼是看出了這點心思、又或是不想繼續拖延時間,他再次冷哼。
「不用想再做無謂的掙扎了。」態度相當不耐煩的凱尼嘖聲。「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這裡的魔力可是已經快滿到能夠完成史旦大人的偉業了啊。」
「就算你可能會因此失去性命也……」
「區區雜種還真敢瞧不起史旦大人欽點的俺。」似是對索羅直指的真相不以為意、又像是渾然不知情,滿臉不悅的凱尼一咋舌便一個跨步、伸手扯過索羅的手腕。「給俺過來。」
「嗚。」被過分粗魯的拽勁拉得踉蹌一下,索羅踩上了與地面同樣純白、相當不顯眼的轉移魔法陣。
「索羅!」在同一刻身後遠處響起了熟悉呼喊──連頭也來不及回,索羅便與凱尼在魔法陣發揮效果後,一同站到了突兀地立在一望無際的純白空間內,懸浮於半空的一扇櫻花色木門前。
那是與管理者所在的天上界連接在一起,僅能由人類開啟的唯一入口。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