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XVIII.娜塔莉亞

　　魔法學院的門口有個熟悉的人影。三步併作兩步靠近，索羅朝著同學開口。「那個──安蒂妮。」她是用自己的方式給過數次忠告、幫忙告訴自己焰凰的惡作劇的人。「請問，你有看見莫葉……」話還未竟，安蒂妮便回過眸，安靜地指向宿舍。匆匆地道謝過後，索羅再次往宿舍的方向前進。過沒幾步又見到另一個熟悉的同學──是對自己抱有敵意、曾做過數個陷阱的少女焰凰。

　　「索羅？看起來很著急啊。」閒話家常的態度與印象中不怎麼客氣的模樣不同，她還沒說第二句，索羅便開口問了是否知道莫葉在哪裡。一臉狐疑地嘟起嘴，焰凰指了指索羅身後。「他才剛從你後面走過去。你們感情有這麼好嗎？」

　　著急的心思沒有辦法理會這個問句、也無法思考其意。得到消息的索羅謝過少女後立即轉頭，果真瞥見往宿舍房間走去、熟稔的少年身影──於是索羅追了過去。

　　這裡一切都很奇怪，不是自己認識的樣子。但是，莫葉在這裡。僅僅知道他在這裡，就感受有希望。如果是莫葉的話，肯定會像早上那樣笑著打招呼──「那個、莫葉──」忍不住從後方叫住共同度過了不少日子的室友，索羅衷心期盼對方轉過頭。

　　聽見喚聲，前方的少年停下腳步。湛藍的視線隨回首之舉看進索羅眼中，額上的紅色額帶昭示了他的身份。是莫葉沒錯。「幹什麼？」他揚起一邊的眉，態度桀驁不馴──「找我有事？」

　　「咦……」陌生的反應、拒絕讓人靠近的氛圍，被這回覆嚇住，索羅忍不住退了一步，連滑過眼角的晶瑩也沒有能力理會。「你……不是……」充塞心緒的恐懼與莫葉的態度落差讓嘴唇不受控的發抖，呼吸開始困難。

　　「你不是……」鮮少否定他人的句子，來到這個世界後竟是用在這個地方。這個莫葉不是莫葉。至少，不是認識的那個……

　　「你哭什麼，我什麼都沒做耶？」大概是沒料到索羅突如其來的哭泣，面前的莫葉霎時也沒了火爆的模樣。他試圖邊對話邊靠近想展現友善的意圖，卻近到快要觸發一公尺魔咒──

　　危機與混亂當前，索羅用力搖頭。「不要……」不要靠近。

　　會受傷的。會發生更可怕的事。無論莫葉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莫葉，都不希望他碰到意外。用彷彿要把頭都搖掉的力道強烈抗拒著『莫葉』的靠近，索羅再也控制不住。「不要──」

　　雖然不是第一次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卻是第一次忍受不了被誰拒絕。太過依賴對方了嗎？或者只是不想被莫葉討厭？說不清的情緒拉扯著意識，眼前景象逐漸混沌，融為一片黑──

　　「索羅。」漆黑之中，遠方傳來了呼喊自己的聲音。明明距離上一次聽見好像才過不久，卻讓人無比懷念。

　　渲染成一片黑的空間內，隨著親切的喚聲落下，索羅前方的漆黑空間竟被勾勒出了一扇白色的門。

　　「該醒來了。」

　　那句呼喚是這麼溫柔，讓聽見呼喚的人忍不住拭去淚水，伸手搭上門把──

　　通過白色光芒的洗禮，眼前出現了前一晚做的夢中，亞薩奇爾・安索列斯的臉。索羅眨了眨眼，那張臉成了更熟悉的模樣。在他的身邊亦有其他熟悉的、騎士團的成員。「莫……葉？」這是在夢中嗎？還是在現實？剛才的事情歷歷在目，不敢隨意喊人的索羅只敢小聲開口。

　　「身體怎麼樣，能動嗎？」回應呼喚的少年展露的是緊張與擔憂，熟悉的反應跟關心讓索羅忍不住濕了眼眶。是本人。

　　「嗯。」點頭回應少年的問句，索羅推開棉被坐起身子。

　　「索羅大人沒事真是太好了……」跟隨莫葉的關心，見到醒轉的索羅，艾夏琳亦眼泛淚光。即使並未經過證實，艾夏琳仍深深相信索羅正是她所想的人物。而在那之前，索羅更是騎士團的同伴。

　　「洛德去找校長了。」跟著艾夏琳的解釋，同為第六班的緹娜也開了口。「你的身體……」

　　「索羅。」凜冽的女音截去眾人話語，掌管醫療中心的醫療長沃芙撥開人群站到床沿一公尺處。「檢查一下身體還有哪不舒服？不管多細微都要告訴我。」水藍鳳眼目不轉睛盯著剛醒的傷患，沃芙的氣勢彷彿能把人吞下肚。

　　雖然嚴厲，卻沒有剛才夢裡所遇到的事情可怕。並未逃避那雙眼睛，動了動軀體確定沒有問題，索羅輕輕搖頭。「沒有。」

　　「是嗎。」打量的視線依舊沒停，沃芙再次將病床上的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身中禁忌的黑魔法，能夠僅憑那樣的處理就不留後遺症嗎？她不是很清楚。關於禁忌的未解之謎實在太多，從事醫療的職涯中充其量也只是耳聞過、有基礎的處理知識，卻沒有百分百治療完整的把握。但既然現在檢查不出來，也只能先作罷。「有問題再來找我。」她指了指染血的床單與索羅還穿著的正規裝。「你最好先換個衣服。」

　　「謝、謝謝。」意會到沃芙同意放人，索羅立即跟她道了謝。這所學校的老師跟醫療人員，各個身懷絕技，就連同學也是。一開始只是因為想試試看能不能解開身上一公尺魔咒的詛咒，卻發現魔法世界耀眼的像是隨時會把自己淘汰。如果不是幫助自己的人們、如果不是這些同伴，事情或許就會像夢中看見的那樣冰冷與絕望……遇到的室友是莫葉真的太好了。進了騎士團成為他們的一份子真是太好了。一行人在沃芙的示意下離開了醫療中心，簡單幾句慰問並且轉達索羅關於任務一事洛德會在找完校長後再行說明，便各自離去。

　　跟著莫葉回到兩人的宿舍房間，索羅帶著要換的衣物進了浴室，準備清理身上的血跡。殷紅與腥鹹的味道已經不是第一次碰到，之前在基礎實戰與治癒課的時候就已經遇過、魔法騎士團的選拔賽也經歷過，這般垂危的狀況都能夠靠魔法就治好──真的是非常方便且神奇的力量。而讓這個世界有這種力量的，就是夢中的普依路・科羅爾……洗澡的同時，索羅一面思考，雖然這位偉人在課堂上也有提過，卻未曾詳細介紹他的事蹟。如果去資源中心，能不能找到關於這個偉人更詳細的生平呢？

　　總算清理完後，索羅向室友透露了想去一趟資源中心的意願。究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或是單純的沒有意識到危險，索羅的決定讓莫葉心底泛起些許嘀咕。都已經中了不知道是什麼的魔法，怎就沒有想過休息一下或至少殘黨可能還在的事？索羅所處的世界沒有戰爭，其單純的思維或許正是這一點的體現。他輕輕一哼，不著痕跡地摸了摸身上的亞奧劍。「我跟你一起去。」要是遇到突發狀況，至少還有個什麼能保護自己。

　　既已決定，接下來便是實行。沒有意會到索羅對於這句一起去的呆然是為何意，莫葉等索羅將染血的正規裝放進衣櫃後，才一起用移動咒前往目的地。不出多久，索羅便在一排排陳列的木製書架上找到了一本吸引目光的書。是由一位名為姆拉特的作者所撰寫的，書名是《魔法的起源》。似曾相識的人名與書籍促使索羅伸手取出，並翻開書頁──

　　普依路・科羅爾與亞薩奇爾・安索列斯是刎頸之交。他們兩位是世界擁有魔法之前便實際存在的人物，每每在有外敵來犯時總是一騎當千、以一擋百。其中，普依路是妖精與精靈的混血、亞薩奇爾則是純種的妖精。他們是為妖精與精靈們的領導，駐守在擁有最多非人種族人口的區域，也被稱作起源之地的『烏努文』。

　　在兩名形同兄弟的領導其中一人殞落後，亞薩奇爾為了緬懷好學、並且曾經想過投身教育的摯友，特地創辦了一間同名的學校以茲紀念。為了表示尊敬以及推崇，後世對兩位偉人的稱呼僅有普依路與亞薩奇爾等略稱──這一行字下方還有一句字體極小的備註。兩位的姓名之後還有後綴，但因是使用妖精語作為後綴，故不在此贅述。

　　書中更是提到，魔法的本質是為轉換，用途則是創造便利的生活。閱讀至此，索羅不禁愣然──如果本意是為創造更加方便的生活，為什麼還會發動戰爭呢？是誰、為了什麼而發動的，這點讓人不能明白。而且，雖然歷史節目教導的是叛亂，但如果叛亂原因跟戰爭有關，造成莫葉的族人全數罹難……怎麼想都覺得說不通。為了便利而產生，卻用在明顯不是能跟這詞搭上邊的戰爭上……可是，這真的是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找出答案的嗎？連一個任務都做不好的自己，真有那個本事窺探莫葉的傷痕嗎？放下書看了眼待在不遠處的書架瀏覽書籍的莫葉，索羅將書輕輕闔上，放回原處──「找到了。」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一公尺外的人正是洛德。

　　「聽說你醒了──怎麼樣？身體還好嗎？」「嗯。」朝自家班長點頭，莫葉亦在同時注意到動靜。他剛靠過來，洛德便再次開口。「校長說等你醒了之後請去找她──莫葉擔心的話要不要一起？」笑吟吟地邀請走過來的少年同行，莫葉倒是沒怎麼抵抗的聳肩。

　　「那當然。」間接承認擔心，幾人在洛德引導下一起移動到校長室門前，由站在最前面的少女伸手叩門。

　　「荷莉絲校長。」她難得沒有長驅直入，而是在外等候回應。過沒多久，校長室內傳出請進的招呼聲。

　　偷偷做了一個深呼吸，索羅與前頭的班長保持著距離一同入內，莫葉殿後。見到來訪的客人除了索羅還有莫葉，校長亦僅是打過招呼便請三人就座。

　　「出任務的幾位辛苦了。關於今早的任務，因為是與幾位有直接關聯，因此私下請你們過來。」簡短說明找人的理由後，校長進入了正題。「三名犯人僅是誘餌，並不是真正的任務目標。以及，他們很可能是與『禁忌』有關聯的通緝犯。」將洛德彙整的情報用淺顯的方式細數與索羅，卻是在索羅身旁的莫葉率先變了臉色。

　　「禁忌是指黑魔法吧？那種東西──」

　　「是。已經經過證實了。」頷首肯定莫葉的猜測，校長輕撥金髮。「我聽說您中了黑魔法。」她的目光聚於索羅臉上，凜然的眼神中參雜著些許哀傷。「對於失手過一次的黑魔法師而言，很有可能會再次找上他們沒有順利殺害的對象……雖然我與老師們會盡力保護您，但也必須請您時刻提高警覺。」

　　隨校長的解說，莫葉表情亦跟著凝重、洛德更是蹙眉不發一語。知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索羅只能半張著嘴，卻還抓不到話題中心。讓人疑惑的內容太多了，尤其是連聽都沒聽過的那個名詞──「那個，對不起……」瑟縮著低下頭去，索羅好不容易才能開口。「請問……那個，黑魔法……是什麼？」連這知識都不曉得的人，在這世界肯定是少數吧。

　　莫葉的神情有些複雜。即使知道索羅身處的世界沒有戰爭，卻經常會忽略索羅對魔法世界的概念只有雛鳥等級的認識──只因這個人能使用的魔法根本不像是初心者的程度。平常總會帶氣氛的洛德也沒有開口，她僅是將視線來回看過索羅與莫葉之間微妙的一公尺距離，又將目光轉回校長身上。空氣安靜的出奇，直到兩秒後校長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為止。「說的也是。目前您對於禁忌的認識確實有限……」她的笑容混著一抹苦澀。「請讓我為大人說明吧。」並未解釋使用敬稱的原因，荷莉絲思索了一會措辭。

　　「所謂的黑魔法，是禁忌的魔法中最大宗、也是最危險的一種，以幾乎迴避不了的致死率這點聞名。」她用這個介紹當作起頭，指了指自己。「一般來說，普通的魔法師是不會接觸禁忌的，黑魔法更為其中之最……這個魔法的特徵，就是它只為了確實抹消特定對象的性命而存在。雖說非常的強悍，但如此超出常理的能力勢必得付出代價，而那代價經常是性命、甚至性命之上的重要事物。使用黑魔法的人，通常是已經放棄或犧牲了什麼，能夠義無反顧地痛下殺手，非常的危險。」一面說明黑魔法的可怕之處，荷莉絲分別看過三位在場的騎士。「中了黑魔法的人，幾乎都會當場死亡。若是沒有死亡，據說有些能奪取身體、有些會讓人看見幻覺……甚至，有些黑魔法師所使用的黑魔法，會隨著時間流逝，威力越來越強。」

　　解說至此，校長再次看進索羅眼裡。「因此，無論多麼細微，只要感到不舒服，請務必立刻前往醫療中心。另外也請不要落單。」率直的枇杷色視線不知怎的總讓人莫名懷念，迎上那雙眼睛，索羅安靜地點了點頭。「索羅大人的安危，也要拜託你們多幫忙了。」低下頭去，校長的態度相當謙卑──與迎新致詞相比彷彿另一個人。還來不及做出回應，荷莉絲再次抬起頭來。「洛德以及莫葉大人，兩位的部分已經結束──接下來我有些話，想與索羅大人單獨聊聊。」

　　「我知道了。」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洛德乾脆地站起身。「走吧莫葉，我們先去外面等。」一把按住莫葉的肩膀，洛德不由分說地下了指令。

　　雖然不清楚校長想做什麼，收到逐客令的莫葉也只能選擇起身。「等會見。」留下這句招呼，莫葉與學姊一同走出校長室。

　　見到兩人離開，校長亦從位上起身，伸手輕觸牆面──淡綠色的光芒包覆了整個空間。「這是防止竊聽與偷看的結界。」她輕聲解釋後，重新坐回原位。索羅亦只是點頭表示明白。「索羅大人中了黑魔法之所以沒事，除了騎士楚彬剛好有辦法以外，跟您本身的系別也有關聯。」

　　「我的系別……」

　　「是的，除了教學課外，卓根也會在課堂上替學生們將分出的系別提交給學校。索羅大人知道卓根準備交出時，告訴您的系別嗎？」經校長這麼一提，索羅才緩緩想起不久前的基礎魔法課堂上，的確有這麼一回事。當時年邁的教師個別告訴學生們會向學校提交個人的系別，印象中自己的好像……「是光系。這是為了保護您。」輕聲道出解答，荷莉絲的神情再次黯淡下來。

　　「我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樣的程度……另外，雖然難以啟齒……真的很抱歉，大人。」她深深低頭，語調相當哀傷。「我們……沒能守住──這兩天又收到一個部族被滅族的消息……若是大人不儘早回來的話，當時的悲劇恐怕又會……」顫抖的聲音混入哽咽，聽聞這一切的索羅能夠感受到數不盡的無奈與悲傷──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校長會向自己說這些？荷莉絲校長的話語和卓根老師當時對「自己」卻又「不是自己」講話的感覺重疊了起來──索羅抿緊雙唇，掙扎了一番才開口。

　　「那個……」面對如此難過的女性，能夠說些什麼呢？該了解的東西似乎比想像中還多，自己能夠做的是什麼呢？「請問，儘早回來……是指我……嗎？」

　　問句一出口索羅便開始後悔。除了自己以外，在場也沒有別人。問問題的方式根本不對──校長看過來的神情帶著說不出的苦澀。她似是為了防止流淚，用雙手摀住臉做了兩個深呼吸，淚珠卻在她放手重新開口時劃過臉頰。「很抱歉，大人……是我太過急躁了。」一面抹去從眼角溢出的淚水，校長吸了一下鼻子，擺出有點勉強的笑容。「請您……努力回想吧。」她再次低頭，順服的模樣彷彿索羅才是校長。「突然跟您說這些，真的很抱歉……就算迫在眉睫，也應該再給您一點時間的。」

　　「荷莉絲校長……」

　　「洛德與莫葉大人離開後的這些內容，還請您務必保密。」沒有給索羅繼續發問的時間，校長終止話題，撤去了結界。「我會去跟大會交涉看看能否更換任務──讓一年級生對上黑魔法實在過於嚴苛了。」將話題扯到與剛才講的事搭不上關係的內容，荷莉絲向索羅輕輕點頭。「您辛苦了。請多保重身體──可以回去了。」

　　「校長……」什麼都還沒有問到、什麼都還沒有釐清，校長僅是從位上再次起立。

　　「很抱歉，我得趕去下一場會議……若是想找我聊聊，要等之後了。」校長的語調依舊滿懷溫柔，彷彿對待自己的孩子。她向索羅再次頷首，才伸手請這位被針對的騎士離席。

　　即使校長說了必須保密、掩藏起脆弱的神情，索羅仍無法忘記校長痛苦的模樣。就算試著依照她說的努力回想，要想起什麼也毫無頭緒──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心，在與門外的莫葉重新會合後也難以安定。

　　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