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戒嚴時期,將要進入大拆解時代。
基於對產品的不信任,從浮空汽車、空調到枕邊的智能熱水壺都可能被人們拆解或丟棄。它可不是一種運動,因為一旦形成集會,它就犯法。
它只是作為人類最基礎的本能而已。
飛行汽車從陰沉沉的天空中降落,花園一行人抵達宮原俱樂部的頂樓露台。在那裡負責接應的是身穿朱紅旗袍、刺繡披肩的小妹;一抹赤豔眼妝,兩顆丸子頭落下如紫櫻般的兩縷髮束。
「哎呀!是自戀狂阿麟哥哥和他的稀客!」小妹露出韶顏稚齒的笑容說:「久旱逢甘霖,能平安回來實在太好了呀。」
「雪玲妹妹,在外人面前請正式地稱呼我。」麟攙扶著花園說:「聽說宮原俱樂部有歇腳的地方,妳能幫我帶他們到各自的房間嗎?」
「小事一樁,獼太郎叔全都交待我啦。我看你現在就急颼颼地想要離開,不會是要擐甲持戈了吧?」
「嗯⋯⋯不愧是冰雪聰明、小巧玲瓏的雪玲妹妹,獼太郎他們還在街上奮戰,迫在眉睫,這些人就拜託妳了。」
「哼,阿麟哥哥講話還是那麼油嘴滑舌,整個台北盆地淹水都沒法給耳朵洗乾淨的那種。」雪玲妹妹收起微笑,瞧她手中的折扇一揮,對身旁的革命分子喊道:「聽令,賓客迎門,務必妥善招待。安頓完矣,亦常備不懈,於廳堂待命!」
范妮看著人們走進宮原俱樂部,總算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她站在露台邊緣,面向燃燒的薄暮:那裡是舊台中車站,因為飛彈炸毀而廢置;底下則是灰濁的綠川,星泉湖死於大里溪暴漲⋯⋯浮板路面則讓它們全部窒息。她想,如果現在就跳進它們之間的縫隙,是不是就能墜入那個世界呢?
「那個,」花園轉頭對范妮說,讓麟也停下了腳步:「我們需要妳,妳很強。」
麟想了一下,點頭道:「是啊,我們都見證過妳戰鬥的模樣,如果可以的話,能請妳加入宮原俱樂部的革命社嗎?」
范妮望向她所拯救的三人,宛如三個脆弱的生命,也能帶給她某種存在意義;她同樣脆弱,明明只要他們異口同聲說「我不需要妳」,她就能消失在他們眼前了。
「等等,羅歐好像有話要說。」麟彷彿讀懂了小羅歐的心聲,便對一旁的雪玲喊道:「雪玲妹妹!羅歐需要那東西!」
「噢!那『東西』是嗎?」雪玲壞笑地說,一面喚來一隻仿生燕:「去吧!幫我拿那『東西』過來!」燕子接收到指令後往軍備庫的方向飛去,回來時竟叼著貓咪圖案的項圈。
「戴上吧,羅歐。」麟接過項圈,好心想幫羅歐戴上。
羅歐突然變得很害臊,搖搖頭表示不想戴那個東西。
「不用覺得羞恥喔羅歐,這東西能夠幫你說話。」
羅歐氣得跳腳,看來是寧死不戴了。
「話說,有件事我很好奇。」范妮對著兩人說:「你是怎麼知道他想說什麼的?」
「他好像小蝸。」花園補述。
「才不是喵!因為我用腦機私訊他啊你們這些傻瓜!喵嗚——」羅歐突然擁有沙啞的嗓音,原來是麟趁機將項圈給他戴上。
「嗚哇⋯⋯原來阿麟哥哥喜歡這種PLAY⋯⋯」雪玲滿臉羞紅地念著。
「這樣你才能親口對他們說不是嗎?總是依賴我作為翻譯不太好喔,羅歐。」麟插腰說。
「你⋯⋯別把我當成小孩喵!可惡!這該死的東西!喵嗚——」
「啊,他好像要把他解開了。」花園直指著羅歐。
「這樣可不行,你們喚術士十個裡面有十一個都是社恐,不可以逃避——」
范妮捂嘴一笑。此時雪玲悄悄地溜過來,說:「妳知道嗎?那項圈其實原本是情趣用品。」雪玲有些難為情,但還是繼續說:「那東西會讓配戴者的語尾加上『喵』,只有直男癌末期才能沒羞沒臊地幫別人戴上呀!」
「齁……」范妮扶著下巴若有所思。
「噓,別告訴其他人項圈的真相!我看妳是NPC才跟妳說的喔!」
「別擔心,小妹妹,姐姐對那種東西早就見怪不怪了。」
「咦?」雪玲愣住了。
「范妮喵喵!」羅歐臉紅指著范妮大喊:「雖然還有很多關於『魚市場』的事情想要問妳!但礙在時間緊迫,妳可不准自己偷偷跑去報銷喔!知道了喵?」
「呵呵,我知道了。」范妮拍了胸脯,並合意跟隨一行人進入這座古蹟。
當他們踏足俱樂部二樓,寬闊的樓中樓能將一切裝潢盡收眼底。屋頂的透光玻璃夕曛灑落,烘襯出古雅書殿的氛圍,所見之處爬滿褪色苔蘚,宛如一座魔法祕境,將海水阻隔在外。朝落地窗外望去,視野已被海平面一分為二。
「自從《不良習俗杜絕條例》實施以來,黨外活動和宮廟文化只能包裝在『俱樂部』的商業名義底下,作為一種避嫌手段。」雪玲替初來乍到的花園和范妮簡單導覽:「這裡好歹是台中市,在內戰爆發前咱們可是藏得好好的!來這裡吃冰淇淋和下酒菜的客人可多啦!」
一隻穿著罩衫的高雄獼猴從盡頭走來,手上端著的托盤分別放了四杯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這是VIP招待,為爾等補充點元氣。」雪玲客氣地說:「小女子不清楚兩位的喜好,只能送上本店的熱門口味。請問范妮女士方便嘗鮮?」
范妮點頭回答:「我要吃,我的電子舌告訴我要吃爆沒吃過的口味,它求知若渴。」
「嘻嘻,范妮大人可真有趣。」雪玲轉頭問花園:「姑娘您呢?想要什麼口——」
「我要這個。」花園和羅歐同時指向香草冰淇淋。
「啊啦,這明明只是基本款而已,小女子還是推薦榆璇姑娘試試鐵觀音冰淇淋喔。」
羅歐故意開始自言自語:「嗚哇⋯⋯怎辦喵?喚術士平常的工作好像很缺糖分耶,要是沒吃到正確的口味,好像就會死在電腦前面喵嗚⋯⋯」
「那就讓給他吧。」花園說。
「喂咿,笨貓!」雪玲對羅歐訓道:「不懂得禮讓的男生可是不受歡迎的喔!就算是個阿宅也該學會有點風度吧?」
羅歐眼神一死,自個兒把項圈拆下來扔在地上。他轉頭盯著麟,彷彿這樣就能操控麟說話。
「嗯⋯⋯」麟思索了一下說:「羅歐的意思好像是『宅又怎樣還不是靠這個當上三級喚術士好啊不吃就不吃等我熱量歸零精神虛脫你們就可以招募新的三級臭宅吃光你們家的紅茶冰淇淋』吧?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翻譯不夠準確,聽聽就好。」
三名女孩下巴快掉到地上,連雪玲都不曉得該從何吐槽起。「呃⋯⋯小女子不知道是該誇你厲害還是那傢伙嘴巴太賤。」雪玲哼了一聲,將鐵觀音冰淇淋遞給花園:「榆璇姑娘,以後要是想結婚,可別嫁給這種小氣巴拉的傢伙,知道了嗎?」
「喔⋯⋯嗯。」花園點點頭,她想起自己今年好像才剛好滿適婚年齡。如果她不是間諜,估計也是讓黨隨便給她分配個老公吧?
「各位抱歉,我得提前告退了。」麟鞠躬說:「我需要儘早把義體武器修復到地下診所前的狀態。至少這樣才能讓你們見識一下全盛時期的我。」
其他人紛紛點頭。麟露出了微笑,卻含有一絲苦澀:「請多指教,希望我不會拖累你們。」
麟說完,人就走了。羅歐在麟離開之後,向其他人開口:「明明他才是最強的那個,但是他好像不願意這麼想。」
雪玲瞪著羅歐,問:「你什麼時候把那『東西』戴上的?」
「我把那白癡語尾關掉了。」羅歐一手插口袋、一手吃著冰淇淋。他盯著花園說:「妳叫謝榆璇是吧?我覺得妳可以跟著麟去軍備庫看看,說不定那裡可以找到妳滿意的義手。」
「小羅歐言之有理。」雪玲點頭同意:「如果在裡頭碰見獼次郎,他就是負責手術的工程師。穿白袍戴單片眼鏡的那位獼猴。」
花園望向麟的背影。她向其他人道別後便跟了上去,走進一處滿是電腦儀器的房間裡,獼次郎替躺在手術台上的麟插上後頸的插頭。
「呂瑞麟先生啊,幸好他們沒有拆光你身上的義肢,否則想扳回一城都是天方夜譚。」獼次郎重新焊接麟的金屬手臂,那對手臂似乎也有隱藏暗器的空間。
「是啊,這是他們貪得無厭的結果。他們原本想拿我當作勒贖的條件,只是為了完成國安局的懸賞⋯⋯」麟直盯著天花板,面無表情地說:「但我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不能失去的是你們。」
獼次郎默默點頭,一邊幫麟脫下囚服。花園瞥見麟的胸膛幾乎是一具鐵骸骨,裡頭奔竄著無數道電芒。
「你這樣多久了?麟。」花園問。
麟始終盯著天花板:「自從我的同伴們全死了之後。」
花園陷入沉默。麟將視線轉到了花園身上,繼續說:「我們負責調查『魚市場』的內幕,卻被珈藍港的三叉戟游擊隊埋伏。那些魚人把我們送進地下診所,並要我供出革命社的據點;我當然沒辦法告訴他們就是在宮原俱樂部裡面,因為暴露位置死傷恐怕會更加慘重。」
獼太郎端來一面電鋸,將其安裝在摺疊握把上,並裝進麟的手臂裡面。
「我們在出發前就立了毒誓,所以也沒人能夠拯救我們。為了逼我說出答案,他們一天賣掉一個同伴的器官,直到沒有東西能賣為止。」
獼太郎遺憾地說:「我們有人想辦法去買了回來⋯⋯但不是全部。」
「我們有一個見不得人的傳統。」麟彷彿將情緒殺死那般坦言:「那就是將遺物留給能夠為自己戰鬥的人。因為只有留下來的人會承受悲傷,僅有留下來的人能夠承擔這種責任。」
獼太郎將插頭從麟的身上拔除。麟離開了手術台,並換上襯衫以及西裝背心。獼太郎將手中的軍裝大衣捧給青年,那件漆黑的革命社隊服套在他身上格外冷血,就像他口中的那些話語。
「他們現在都在這裡,陪我走完剩下的路。」
他繫上白金色的領帶,紫電的微光從皮膚底下隱隱透出。他雙眼所徘徊的電流,一如那面堅忍的臉龐,憤怒暨俊麗。麟從手中甩出一面斬骨鋸,高速運轉的炙熱花火如雨散去,最後俐落地折回中空的鐵腕裡。他戴上一對淨白的手套,現在沒有人能看得出他體內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