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奶奶總是會在過年前帶我去百貨公司買新衣服。
新年穿新衣是過年的傳統習俗,奶奶身為土生土長的台灣女性,自受傳統風俗制約,恪守新年穿新衣的概念,總會在年前帶我上百貨公司,買上幾件新衣服,好讓我在過年時穿得體面。但與傳統相比,奶奶卻是個典型的女強人,一頭幹練微捲的棕紅短髮,揹著皮革製的肩下包,再手提一袋裝有雨傘的環保袋,以飛快的步伐穿梭於熱鬧的台北街頭,「時髦精緻」是奶奶從小在我心中的形象。
奶奶在台北走路的速度飛快,以幼時的我來說,總得花好大的力氣才能跟上奶奶的腳步,不管是台北車站、西門町,又或是搭公車、搭捷運,從不曾見她有萬分猶豫或遲疑,像是腦裡有張密密麻麻的台北地圖,總能精確地找到位置,並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不說,我不會知道她不是台北人。
也因此,記憶中有很多張畫面是奶奶的背影,比我高大、比我強壯、比我美麗,也比我更瞭解台北,總帶領我前往各個角落、各家餐廳,其中,也包含了新年時會去的百貨公司。
小時候聽到買新衣服,內心總是雀躍無比的,沒有什麼比得上能穿漂亮衣服、漂亮打扮的快樂,那時懵懂無知的我總跟在奶奶身後,在一家家店裡徘徊,琳瑯滿目又光彩奪目,奶奶會挑起幾件衣服詢問我的喜好,並依據我的喜好做採購;再更大一點時,奶奶則會讓我自己選擇,但我不會挑衣服卻又像是會挑衣服,會拿起件件七彩的衣服比劃,卻總對如何搭配毫無頭緒,此時奶奶就會和店員一同給予意見,最後綜合意見來買下新年的新衣服。
每年奶奶帶我買新衣服後,到過年前那段時間,是最令人煎熬的,迫切想穿上新衣服的心與時間流逝成反比,好似總得等上好一陣子,才能拿出新衣服穿。但等待總是有其意義的,正因如此,大年初一就是我穿上新衣服大顯身手的時機,聽聞親戚各種「長大了」、「變漂亮了」、「小美女」等的讚美,原先的迫不急待會化為顆顆甜而不膩的糖果,穿奶奶買給我的新衣服成了我新年最期待也最喜歡的事情。
但新衣服也會變舊衣服。似乎在某個我們都未曾留意的瞬間,我長大了,從一個懵懂的小女孩長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開始有了自己的審美,有自己對流行著衣的追求,有偏好的風格款式,而奶奶也不再帶我買新衣了,原先總是走在我前方的背影,在歲月流逝間似乎已不自覺緩了腳步,漸漸與我並肩,卻又在某些時刻換我刻意放慢步伐,像小時候奶奶等我跟上她一樣。
轉眼間,我也一個人提著兩卡皮箱,從繁華的台北城來到喧囂的首爾市,我像當年的奶奶一樣,能夠穿梭於各個地鐵站,流返於各個市區角落;總以都市人自居,只在乎自己要走的路,總快速行走在首爾街道,偶爾與人擦撞,似乎連說聲不好意思的時間都沒有,在陌生的都市中逐漸冷漠無情、利己主義,卻又毫無格格不入之感,融入了整體社會中,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我不是首爾人。
過年前我隻身踏進百貨公司,原先僅以消磨時間的心態隨意逛逛,卻倏地在腦中浮現新年穿新衣的想法,突然好想穿新衣的念頭,引著我從少女服飾到都會女裝,腦中盤算著各種適合我的穿搭,好不容易挑選一件滿意的套裝在全身鏡前比劃一番,翻開標有價格的吊牌,才赫然發現價格遠超於我能負擔的水準,即使心裡有底百貨公司價格不凡,但終無概念的我,硬是被眼前的數字拉回了現實。
原來奶奶帶我去百貨公司買新衣服,是件這麼了不起的事情;抑或是說,原來奶奶讓我衣食無虞地長大,偶爾還能吃上一間著名的高級餐廳,是件這麼偉大的事情。
年輕時的奶奶攜家帶眷北上打拼,漂泊於城市喧囂、車水馬龍,擠破頭想獲得貴族的名號,將鄉村的土氣洗去,她褪下村裡姑娘的身分,成為了媽媽、成為了奶奶,成為了我心中的女強人,成為了台北城的一份子。
而現在同樣年輕的我,手握闖蕩世界的門票,來到北方的國家生活,擠破頭想獲得居民的名分,在流著台灣血的身上雕下泡菜國的痕跡。而總有一天,我會像奶奶對小時候的我一樣,在年前的百貨公司為自己添置新衣,在大年初一穿得喜氣洋洋、享盡讚美的蜜糖。
更甚者,換我在過年前帶奶奶去百貨公司買新衣服,因為我的奶奶,永遠值得時髦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