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提筆寫下這一切的時候,我知道事情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奧爾良歷屆的貞德是受到神明祝福的聖女,是沐浴在恩典中的嚮導。我們從未有過安穩的睡眠,夢境中的片段終有一日會成為現實,兌現大天使米迦爾的神蹟。
預知夢是聖女貞德的天賦、使命,是上帝交付給我們的使命。
就在三天前,我在例行的祈禱中迎來我的使命。
那是一個無風也無月的夜晚,天空中看不到一絲光亮。一輛沾滿污泥的小客車來到奧爾良塔前,駕駛者身穿日本東京塔的湛藍軍服,戴著一副漆黑的圓框墨鏡。他的神情緊張,希望奧爾良能秘密治療一名受傷的嚮導。
我收到來自加大肋納的傳訊,趕往大門時感受到一股前所未見的情緒,源源不絕的悲傷、痛苦、絕望還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從半開的大門口傳來。
我看到來者的當下就明瞭一切,支開守門的哨兵姐妹,由我跟加大肋納親自接待來自極東的哨兵,也是東京塔的支柱,五條家的現任家主。
五條家主訝異於我迅速進入狀況。他拉開客車的後門,表示傷者受到很嚴重的傷,希望能夠馬上接受醫治。
看到後座的傷者我大吃一驚。
這並非我第一次見到京都塔的禪院家主,但此時禪院家主與我的記憶一點都不一樣。他身上不是京都塔楓紅色的軍服,而是跟五條家主同款的衣服,半身全是鮮血。他的腳邊趴著一白一黑兩隻龐大的精神動物,一隻是我見過的黑色大狼,一隻是毛色漂亮的雪豹。
我注意到那隻毛色漂亮的雪豹,眼睛是灰矇矇的藍,好像有一層薄膜貼在眼球上。伴在雪豹身邊的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黑狼,兩隻動物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是因為眼睛的關係吧?已經到了沒有同伴的引導就無法好好走路的程度。
可是我沒有說破。精神動物的狀態反應主人的生理狀態,這份隱私我決定留給當事人。
我讓加大肋納把禪院家主扶到我的房間,那裡的隱蔽性更好,我先到藥房拿診療包。
加大肋納將人帶到我的房間後又匆匆趕來,神色緊張的貼在我的耳邊告訴我:禪院家主是位女性。
我的訝異一閃而逝,很快地明白過來。
在這個動亂的世代,不論是這個歐洲還是遙遠的東方島國,想要成為一家之主,男性獲得的支持遠比女性來得多,日本家族的保守是連遠在歐洲的奧爾良都有所耳聞,過去在塔峰聯合會議上,禪院家就曾表示女性不適合參與這樣的層峰會議,惹得奧爾良塔與雅典塔最高指揮官的不悅。
據傳這個世代的日本禪院只出了這麼一個十影繼承人,必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被推派為家主,為了減少異樣的眼光與被篡位的機會,隱藏真實性別是可以理解的選擇。
所以在禪院家主的性別不能暴露的情況下,五條家主選擇把人帶到善於醫術、最高指揮官也同為女性的奧爾良接受治療,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我感嘆禪院家主的不易的同時,也對她與五條家主之間的關係感到新奇。
據我的了解,五條家主常年駐紮於東京塔,禪院家則屬於京都塔,兩家共屬於日本的大家族但十分不對盤,檯面上針鋒相對的場合時有耳聞,並沒有今天兩位家主表現的如此親密。
是的,親密。在我眼裡他們之間的空氣流動是言語無法形容的親密。空氣在兩人間變得濃稠,是化不開的蜜糖,卻硬是要添上一池水,讓蜜糖裹住語言,沈寂的墜落水底,維持表面的風平浪靜。
帶著醫療與包紮的用具,我回到房間檢視禪院家主的傷勢。
禪院家主臉色慘白,倒臥在房間的床上。我輕手掀開破碎不堪的藍色軍服下擺,露出血肉模糊的腹部,左腰上破了一個大洞, 看樣子在緊急包紮前已經流了不少血。除了失血過多,過深的傷口損及內臟,還有數片破碎的刀刃散落在傷口內,這樣重傷的身體居然可以支撐到現在,我除了感嘆她堅韌的生命力外,也只能感謝上帝的保佑。
我替禪院家主吊上點滴,打入麻藥後將傷口內的刀刃碎片取出後將傷口縫合。
期間五條家主一直陪在禪院家主身邊,直到麻藥消退、禪院家主轉醒,都緊緊握住她的手。
處理完傷口,我轉頭吩咐加大肋納在紀錄上做修改,即使不能完全抹去兩位家主到訪的紀錄,至少不讓禪院家主出現在奧爾良塔的出入紀錄上。
我與加大肋納討論如何修改紀錄時,兩位家主也不避諱的在我們面前討論接下來的目的。他們打算往南前進,聽著五條家主的計畫是先搭乘火車越過阿爾卑斯山脈,一路往地中海的方向前進。對話過程中禪院家主並沒有表示過多的意見,全權由五條家主決定。
兩人好像在追趕一個敵人,是造成禪院家主重傷的元兇。
即使兩人的對話十分隱晦,沒有提到那名敵人的姓名,但我可以從五條家主的話語間感受到濃濃的嫌惡與憤怒,倒是禪院家主風輕雲淡,平穩無波的像深夜的大海,平靜無波又看不見一絲生氣。
這死氣沈沈的大海無波無紋,唯數不多翻起的小小浪花全部只因五條家主喊了她的名字。
浪花太過細小,連我這個等級極高的嚮導都極易忽略,更別說他人了。
兩人很快的訂下明日一早出發的共識。
我沒有勸阻,僅是讓加大肋納帶領五條家主去到倉庫補充接下來所需的急救醫療用品與簡單的衣物。
忙了一夜,距離黎明還剩下幾個小時,我準備退出房間,留給患者一點時間休息,禪院家主喊住我,說她需要向神明告解。
我在休息與吿解之間猶豫。天亮之後要繼續面對兇殘的敵人,而這兩人早已傷痕累累,如果休息不足,勝算就更低了。
另一方面嚮導的本能告訴我,比起休息,禪院家主更需要精神的解救。
我在禪院家主的身邊坐下,告訴她,神明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
禪院家主的唇色慘白,顫抖著祈求神明的原諒,因為她愛上了她本該憎恨的一切。
禪院家主因為日本家世逼迫,必須隱藏性別、隱藏自我,連精神動物也不得在世人面前顯露原本的面貌。
「我必須讓玉犬時時刻刻維持狼的外貌,只因為長老說狗太過懦弱,牠必須是一隻狼,才能夠維持禪院家主的威嚴,就像女人不能成為家主,我必須是男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這個虛假的人生本來了無趣味,她一直覺得自己就會這樣毫無生氣的死在戰場上或者家族的暗算,直到她遇到五條,本以為已經被家族毒死的心居然活過來。
「我應該要憎恨禪院、憎恨讓我必須繼承家主位置的十影、憎恨站在我面前、令我必須戰鬥的五條,可他這個人又是如此的耀眼。明明一樣是背負一個大家族的家主,他活得比任何人都要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他就像天上掉落的星星,如此美好,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轉動,好像只要跟這個他在一起,再令人痛苦的事都可以忍受。」
禪院家年輕的家主將臉埋進雙手。她該憎恨禪院,但卻是因禪院讓她繼承十影,也因為十影才讓她有資格站在五條身邊。
「我愛上了應該憎恨厭惡的一切,這是不是罪惡?」
我輕輕的抱著她,生怕驚擾這個年輕但傷痕累累的靈魂。
我告訴她,愛不是罪過。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一切終將被寬恕。
禪院家主用雙手遮掩面龐。或許多年來的家規束縛與世俗的壓力已經讓她忘記如何示弱,連對著上帝告解也必須遮掩住面容,躲在漆黑的視線裡流著無聲無痕的眼淚。
許久後禪院家主放下雙手,淡漠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只有眼角的一點紅替她留下曾經脆弱的痕跡。
我訝異於禪院家主收理情緒的能力,可很快明白什麼打斷了這個時刻。
白色的雪豹依偎著黑色的大狗,緩慢的走進病房,由著大狗牽引的來到禪院家主的膝前,將雪白的腦袋擱在大腿上,喉嚨裡發出呼嚕的聲響。
禪院家主憐愛的撫摸大貓咪的腦袋,眼神更加悲傷。
「牠的眼睛……」
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我如實地告訴她。
六眼可以隔絕外來的攻擊,可是隔絕不代表紓解,累積起的精神壓力沒有適當排解會造成精神圖景的崩壞……但我想這些她已經知道了。
禪院家主撫摸著雪豹後頸的絨毛。
「他是個要強的人,總說自己不需要嚮導的幫助,如果連精神動物的眼睛都快不行了,我不敢想像此刻他的精神圖景是什麼樣子。」
精神圖景的崩解是不可逆的,就算有一個極高匹配度的嚮導幫忙梳理精神壓力,也只能延緩崩解速度。
這兩個人,一個身體已經走至死亡邊緣,一個精神已經走向上潰散的道路,他們的生命已經進入倒數計時。
我不忍心告訴她這些,但我相信以禪院家主的智慧又怎麼可能不明白呢?
是的,她都明白。她請求我抹去她來此的一切痕跡。
至少讓她人生的最後一點時間,不受家族與姓氏的束縛,能以最真實的面貌陪在給與她生命意義的男人身邊。
現在提筆寫下這一切的我仍記得禪院家主用平靜的聲音說出,可能是她此生最誠摯的希望:「若有來世,不再是禪院,也不要是女性。若有來世,我仍然願意站在他身邊,家族、名聲、地位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待在他的身邊,只要能待在他的身邊……」
隔天清晨,我悄悄送走了兩名家主。我將兩人匿名送上奧爾良運輸的火車,火車的目的地是希臘。我知道,那裡會是兩人的終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全新的夢,夢到兩位家主再度來到奧爾良,牆上的年曆記載的時間是西元3100年,但是被禪院家主的身體遮掩了末尾兩位數字。
奧爾良的貞德總是被困在一個又一個的夢裡,所以我們會提筆寫下我們的夢,與前輩們的紀錄一起鎖進神壇後的地窖,傳承給下一任的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