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資料堆中看到自己大學的作品,作為生命的回憶,把它留下來見證自己的曾經。
冰冷的雨
~ Hafiz 大學短篇小說習作。
整整一個月了,雨……就像沒有調整頻率的收音機,沙沙聲騷擾著人的耳朵。 年久失修的柏油路上,趴著一條一條哭濕的泥巴, 雨水像瘋狗似的咬著阿明的白布鞋, 雙腳沉重的像踩在死人身上。
「 阿明啊,今天是最後一晚了。等法師超度完后,明天就要出山了,再忍耐一下。」
「……」阿明臉臭臭的嘴角動了一下。
「 媽知道你不想來,但是他畢竟是你奶奶,你沒有來那些親戚會講話。」
阿明覺得無法跟母親溝通,自從參加了二伯父的葬禮之後, 他就很討厭參加台灣的葬禮儀式。他覺得台灣的葬禮儀式只是一場秀,跟往生者毫無關係。 從那個時候起阿明就開始擔心,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還在世,也就是說,還有四次。
奶奶死了,對阿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他原本就很少看到奶奶,媽媽跟奶奶處得不好,他們的婆媳衝突可以寫成好幾個8點檔連續劇了。
每次衝突媽媽的結論都是:「我真搞不懂,同樣一個肚子生的,你奶奶怎麼那麼偏心,人家說小兒子最得寵,怎麼你爸爸反而最沒有人疼, 你大伯分了一大片田地,二伯分到一間工廠,他們都不用本錢就可以賺錢。你爸呢…… 分到一棟房子,能幹什麼? 俗語說,疼子子連孫,疼花連盆,你們也一樣,你奶奶一年難得來我們家幾次,幾時關心過你了?還好你爭氣,會讀書,不然,別人根本看不起我們!」
阿明聽煩了,聽到都會背了。習慣性地撇開頭說:「媽……知道了啦!」
*****
快要到大伯家喪禮法事會場時,阿明的媽媽抖了一下雨傘嘀咕著:「要死就初一十五,要埋就颳風下雨。」
阿明故意趕在前面,很快的在靈堂前上香。錄音機裡面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阿彌陀佛」,跟香煙一起飄散在空中。奶奶連遺像都嚴肅得緊閉著嘴,彷彿用力憋住一口氣。阿明不敢多看,對於奶奶的死,他的恐懼多於悲傷,雨打在外面的鐵盆上噹噹的響著,他很想像關掉收音機一樣,把雨關掉。
門外有女人在乾嚎,慢慢的接近靈堂。旁邊的人勸著:
「好了啦,媽媽做仙了,不要再哭了!」
那個女人仍然沒有停止乾嚎:
「媽…… 你現在做仙了,要保佑阿明順利考上大學。」
「好了啦!起來了啦!別跪了,媽媽知道了!」
好不容易上完香,哭聲才被關掉。
阿明一直望著窗外,像木頭一樣。 家族的每一個女人都要哭過,至少也要用手帕假裝一下,否則就是不孝。 阿明慶幸自己是男的,只要把臉冰起來就可以了。
媽媽特別叮囑過,喪禮不比其他,禁忌很多,尤其不可以亂叫人的名字。有一次爸爸接到電話,大聲叫著大伯母的名字,把大伯母氣得哭得更大聲,哭聲中還夾雜著:
「 好了啦!別叫了,知道了啦。」
媽媽馬上白了爸爸一眼。
*****
電子琴聲在田野中像幽靈一樣飄近,一雙粉白的腿在車上唱著「心事誰人知」。男人們嚼著血紅的檳榔,盯著高衩裙頂端,阿明心裡在猜,不曉得今天晚上會不會有脫衣舞?
司機從車上搬下棺材似的喇叭, 穿高衩裙的女人不知道何時換上白色喪服,手臂上別著紅色的避邪物,麥克風響了:
「啊來,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姐妹們,各位好鄰居,很抱歉打擾你們,今天是x媽xx哀悼超渡的日子,他的子孫們都很孝順,請我們xx電子琴花車來這裡表示對他的孝心,如果有不便的地方,請各位好鄰居體諒一下,在這邊向各位致歉。」
電子琴又彈起的「心事誰人知」。
「啊來,請這邊的孝女跟在我的後面跪下來……」
接下來是半個小時的「哭母」時間。帶頭的職業孝女還很專業的把麥克風往下傳,輪流給後面跪在地上爬的眾多孝女們表現, 還真像KTV一樣。
阿明早就躲的遠遠的,他不屑:
「人死了,為什麼一定要哭?自己哭不出來,還要請別人幫忙哭。怕沒人聽到,要用麥克風放給大家聽。」
那位孝女果然專業,連原本不懂事的弟弟都被感動到痛哭流涕。親戚朋友們都說弟弟很孝順很乖。天曉得他連看連續劇都會哭。
*****
孝女哭完之後,又來了一班雜耍團。阿明的媽媽在他耳邊說:
「這是你大伯父特別請來表演給你奶奶看的。」
法師把靈位轉向外面,大家跪著陪奶奶一起看。
只見幾個年輕小伙子,身手俐落的翻筋斗, 耍酒瓶,還有小丑做著逗趣的搞笑動作,還挺精彩的。阿明看到剛剛還被孝女弄哭的弟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是隨即被媽媽飛過來的大巴掌關掉,於是弟弟馬上又換上了哭聲。 阿明瞥見大伯父的大兒子嘴唇用力的憋著,想笑又不敢笑的一口氣在胸口中,跟奶奶的遺像一模一樣。
*****
「阿明啊,你要不要去看一下你奶奶的遺體?」
阿明嚇了一身冷汗:「不用了,不用了!」
冰櫃上的馬達突然「卡」的一聲動力起來,阿明故作鎮定地往後退了幾步。忽然打了一聲雷,房裡面的人臉色都變了,阿明的媽媽趕緊到門口跟大伯的兒子說:
「你趕快去田裡抓一把泥巴放在你奶奶的身上。」
「要不要打開冰櫃?」
「 當然不要,快點去!」
大家不約而同的往靈堂外面移動,都是那麼樣有意無意的。大伯的兒子回來了,阿明的媽媽趕緊過去問:
「放好了嗎?」
「 放好了。」
「放在哪裡?」
「冰櫃的玻璃蓋上。」
「放在肚子上方嗎?」
「欸……不是。放在嘴巴上。」
阿明的媽媽皺了一下眉頭不再說話。
*****
阿明跟著送葬的隊伍飄著,捧著一束快枯死的菊花,前頭是靈車和電子琴花車,阿明的媽媽再三叮囑阿明要拉住弟弟們,不要讓他們走太快,不可以太靠近棺材。阿明發現其他人也都刻意走得很慢。
雨越下越大,電子琴花車上的職業孝女又哭了起來,那群真正的孝女們也很有默契的,開始跟著哀嚎起來。阿明分不清楚聲音是從喇叭裡傳出來的,還是棺材裡面?
送葬的隊伍都淋濕了,濕得好,看起來憔悴一些, 別人才知道他們的傷心和孝順。
雨很冷,但至少雨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