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標題為《吠陀•密多羅頌詩》的其中一個句子,意為「神明密特拉啊,我獻酒以敬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很痛!真的痛死人了啦!
好像……不對!是確實感覺到自己的手臂遭人硬生生地切開,脫離了身體,難以形容的溫熱黏稠液體不斷從那殘缺的患部自劇痛裡源源湧出,開始漫延吞噬我無法動彈的身體。
由於痛楚之深切到足以維持意識之清醒,我得以感覺到自己似乎可以睜開雙眼一看究竟,就算只是看看臨死之前的模樣也好……
不過,話說死人可以像我現在這樣思考嗎?
……
…………
………………
算了,就當我剛胡思亂想好了……
我邊想邊睜開了眼,然而仍沒看到失去意識前所看到畫面,但也不是全然的漆黑,而是似夜晚在無光害的環境下所能仰望見著的星空。
……
我……現在是在哪裡?這個地方應該不是因陀羅天堂吧……
舉目望去四周盡是點點繁星,有的發出刺眼的白光,有的則散發幽幽的藍光,而有的則轉為黯淡的殷紅,無論是哪一種亮光的星辰,它們似乎都環繞著我,彷彿我是天體的其中一部分,循著我無法觀察到的軌道運行。
有時候距離我很近,有時候稍不留神就旋轉自伸手難以觸及的漆黑遠方,我凝視著它們,一時之間為它們的光采所吸引、感動,仔細想想自己確實活到現在沒有認真抬過頭去觀察星空過呢……想著想著,我不自覺伸出了手來,想要試圖抓住正徐徐繞行至眼前的青白星辰。
「不——哇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我的指尖快要觸及之際,突然一個淒厲激昂的哭號聲響徹整個宇宙……等等,這只能說是意識所形成空間,我怎會說是「宇宙」?
……
也不對!我又怎知道這是自己意識所構成的空間?對於自己的想法越想越覺得困擾的我忍不住搔了搔感覺要變大的腦袋瓜,而不幸的是剎那出現的哭喊聲並沒有要結束的跡象,雖然沒像先前那般爆發到足以令人撕心裂肺,但逐漸轉為一連串低沉的啜泣聲,甚至偶能聽到因為哭到聲嘶力竭導致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我怎越聽越覺得這聲音異常有些熟悉啊……
「亞瑟他是無辜的……要針對,就直衝著我來啊!」
……難不成這是那個被我叫「柯雷」那個幽靈的聲音嗎?那傢伙居然是會說話的嗎?!……不對,這不是我該想的問題吧?
只聽著那聲音越來越響,宛若靜夜中襲來的傾盆大雨,越聽心越不安,明明就看不到祂落淚的模樣,也不得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就憑著自己初醒強烈感受到的痛楚及柯雷淒厲哀痛的泣涕聲,我幾乎可以猜想祂應該是為了自己受傷的事情傷痛欲絕。
……真是個傻子呢,你不要留下來就不會哭成這樣了啊……
「住、住……住手!」
「喔?居然改變注意了吶。」這時冒出了另外一個我相當陌生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女人的聲音,是說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嗎?這跟我被砍有什麼關聯嗎?就在我開始試圖將所知的這一切拼湊在一起時,那女人又繼續說道:「《往世之書》也說過:『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不足以死矣。』」
《往世之書》?那是什麼?我怎麼都沒聽說?不過,就算有很多不甚明白的部分,我還是隱約從那柔和的聲調中聽的出對方似乎再跟柯雷談判——比較正確的說法是,就像歹徒先將清白之身的少女擄來強行之後,再來才好言相勸地問受害者要不要與之結為連理這類的威脅利誘……慢著,我這比喻似乎不太妥當啊……
總而言之,面對對方的軟硬兼施,雖然很清楚地聽到柯雷的聲音因為害怕而顫抖,甚至可以想像祂蜷縮這身子發抖的模樣,儘管如此,沒什麼選項可選的祂仍還是繼續堅定自己的立場吐出不甚流暢的話語:
「理解……不能。」
……這傢伙……為什麼還要繼續跟敵人耗下去啊!是笨蛋……不對!我突然想到祂實際的身體還被帶子牢牢捆綁固定在擔架上,就算靈魂安然脫離了現場,又能到哪去呢?
「沒有了亞瑟,還有誰能挽回這樣的情勢?」
突然間,從祂無助的話語裡,我似乎理解了什麼——祂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選項」,無論是被我安然運離總部,還是被入侵者挾持帶走,那都非出於祂的自願,然而這樣的祂卻為了受傷甚至可能瀕死的我……
「奴家也沒指望汝能理解。」
正如祂的行為,如此貼切。我屏息聽著祂因慌亂情緒而紊亂的呼吸聲,慢慢思索——明明就是一無所知,令人害怕的存在,但是居然在這種生死關頭卻這般為我著想,我……是不是該替祂做些什麼?
「做、做什麼?」
然而,就在這時週遭的星空發生了出乎意料的變化——週遭的帶著深沉光澤的紅星突然似爆炸般伴著巨響散出閃耀著絢爛光輝的雲層……不,嚴格來說,那比較像星辰爆炸後影響了環境中某些物質而觸發了像是彩墨渲染的光影效果;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柯雷的聲音帶著比先前更為強烈的不安,我下意識覺得接下來會發生更危險的事。
我……得去救祂才行!喂!身體,快動起來呀!
一想到柯雷會陷入危險,我忍不住著急了起來,朝著亮晃晃的宇宙喊了一聲,然而並沒有發生任何動靜,更遑論會有人回應我的呼喚。
「難道說這些糟蹋汝的人類會比自由來的重要,甚至值得疼愛嗎?」
可惡!現在該怎麼辦?難道我就只能動彈不得,毫無作為地讓入侵者把祂帶走嗎?可是,我這個平凡的人類能做些什麼……
「啊啊,你好不容易活了二十五年,難道就只有這點能耐嗎?」
咦?
倏地冒出的陌生話語,我有些困惑地環顧四周,然而並沒有發現任何人影出現。
明明就沒有人啊……
「在這裡、在這裡啦!」
循著聲音的源頭,我抬起眼來看到其中一顆環繞在我週遭的白色星辰緩緩飄來。
……星星會說話?
就在我對於眼前無法用科學理論解釋的景象瞠目結舌、大感納悶的時候,白色星辰早已輕飄飄地落在自己的面前,突然放出一道刺眼的光暈,我忍不住瞇起雙眼以迴避剎那間難以直視的白光。
「我原以為還要過一段漫長的時間才會見到你呢!」
待到光芒消散之後,再度睜開雙眼的我只看到一個比自己身高略高的人……嚴格來說,視覺上像是一片白霧霧,稍稍帶點微光的人影,不過,我確實聽到的是祂相當獨特的低沉嗓音,不曉得為什麼我直覺祂如果有具體的形象,應該會是黝黑皮膚的白髮冷酷男人。
你……是誰呀?
儘管腦洞例常運作,但我仍還是對於星星變成一個人形還是感到不可思議,下意識對陌生的事物倒退了幾步,忍不住開口問了……看起來很像人的對方。
「啊啊,儘管我很想對你詳盡介紹我自己,但是目前的情況相當緊急,所以就暫時叫我『友善的癌幹細胞先生』好了。」
友善的癌幹細胞先生……?聽著祂饒富磁性的話語中帶著我說不太出來的自信,讓我一時之間也不敢懷疑什麼,只能當祂應該不是什麼魑魅魍魎……不過,我怎記得癌幹細胞好像不是什麼多友善的細胞?一想到這,我感覺到背脊好像有點涼涼的……
「總之,看來你似乎比剛才冷靜不少了,那我就開門見山地講一下我的請求好了。」
喂喂!話說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就這樣打算華麗的無視我嗎?!我完全還在狀況外呀,而且……柯雷現在有危險……
「首先,維瓦斯法特……不,先暫時用你能理解的詞彙——『拱心石』稱呼祂好了。事實上,我是祂的首任監護人,先前祂的種種言行對你所造成的困擾和驚恐,我先代祂向你賠個不是。」
說完,那道光影優雅地朝我鞠了個躬,我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怎麼應付這樣的賠禮,倒是慌了起來。
不、不用這樣啦……我沒想到最古老的幽靈也有監護人……等等!幽靈的監護人是……
幽靈?!
我連忙用恐慌的表情凝視著眼前的光人,原來白霧霧沒有實體輪廓是這個緣故嗎?!
「唉!你誤會了啦,我是幽靈也是三劫(kalpa)前的事了,現在我的本質跟蛋白質比較接近,只是因為方才伊希爾丁對鞘身造成的傷害導致的短路讓你比較容易看到接近『活化』的我的模樣。」
是、是這樣啊……雖然對方所說的一切沒半個我聽的懂的,但對方的態度實在過於懇切,實在不太像是虛構出來毫無根據的話語。
「不——」
就在我還對光人的話語還抱著存疑的時候,突然間柯雷的尖叫聲闖進了我倆所在的宇宙。
柯雷!
接著只聽得祂益漸急促的呼吸聲,聲音像是被人奪攫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受過醫學訓練的我馬上意識到這是窒息的症狀。難不成柯雷的身體已經被……?!
不行!我得要去幫祂!
「別鬧了,你現在是瀕死狀態,是救不了祂的!」
可是……
「我有說我不幫你了嗎?」
咦?……幫我?
我這時抑住自己慌亂的思緒,有些困惑地看著那道紋風不動的光影,這時我似乎看到祂的雙眼,就像背景的宇宙星空一般,看似清澈,但又給人深邃的感覺。
「你跟我都有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要保護拱心石的安危,基於這點我有個方案想提供給你,看你要不是試試看。」
方案……?
雖然不太曉得對方低沉聲調的話語中隱藏的究竟是善意還是禍心,但是總不能一直無所作為地留著柯雷繼續孤軍奮戰,所以我嚥了嚥口水,最後鼓起勇氣開口跟對方說道:
只要是能救柯雷的……我願意去試試看!
反正橫豎都要一死,要死也不能讓敵人稱心如意!
「很高興你的抉擇,我想小維……不,拱心石知道應該也能諒解的。」
柯雷祂……要諒解什麼?我雖然起了一點好奇,但一想到當下最重要的是解救柯雷,也就沒當一回事。
「聽好了,我是有辦法能讓你『起死為生』去扭轉情勢,不過……需要先跟你締結所謂的臨時契約(Mitram)。」
啊?締結……臨時契約?
我先是腦袋陷入了一片空白,然後接著腦海中想到的動作是伸出手來,用右手背上的紅色令印,連結迦勒底亞的魔力,與對方……
「咳咳……我想你把儀式想的太過複雜了。」
呃!
突然間,對方刻意的咳嗽聲打斷了我再度飄遠的思緒;我回過神來,看到祂瞇起眼來,似乎對我的幻想不以為然地低聲嘀咕了一句:
「雖然很想說:『你就給我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去死吧』,但現在的狀況只能忍住啊……」
原來這傢伙不太放心我嗎……我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像被大人斥責掃興的孩童,弱小的心靈感覺受到了不小的傷害。
「總之,締結的方法很簡單,待會就照著我的話覆誦一遍即可,唸完我倆之間的契約就成立了。」
這麼簡單啊……簡單到我大感不可思議,不自禁微微張開嘴巴表現出我的驚訝。
「別露出那種表情,拱心石可沒太多時間等我們去救祂。」
對齁!柯雷祂……還在那裡。
經光人冷冷一個提醒,我這才意識自己現在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好,我們開始吧……Tam amavan tam yajatam……」
Tam amavan tam yajatam……
(這個極有權力的神啊)
這到底是什麼時代的語言?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我隨著祂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覆誦一遍,心底對於這段文字感到困惑,儘管如此,我仍還是專注地聆聽對方的頌詞。
「Suram dhamasu savistham……」
Suram dhamasu savistham……
(過於強壯,於這個現世上)
倏地間,我視線的餘光掃到週遭的環境開始發生了變化——那些原先只是環繞我運轉的星辰一一脫離了軌道,朝我和光人飄移過來,更詭譎的是,那些原先光芒不一的星星全都發光發熱,最後都變成炙熱的白色光球,飛入光人的身後。
咦……?
「Mitram yajai ho trabyah……」
Mitram yajai ho trabhyah……
(神明密特拉啊,我獻酒以敬你)
這時所有的星星全都進入剛覆誦完頌詞的光人體內,光人也慢慢產生了白色以外的色彩、輪廓和肌理,我這時嚇到忍不住叫了出來。
你、你是……?!
「吾乃自相(svalakṣaṇa)、共相sāmānya-lakṣana)及無相(animitta)之身。」
這時開口說話的是一位身型相對高瘦,肌膚似陶瓷般白皙,留著一頭如金黃小麥般亮眼的短髮男子,只見他瞇起那雙跟背景般美麗夢幻的湛藍雙眼,突然對我露出微妙的笑容。
咦?那笑容怎麼……我甚是不解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身體的小腿輪廓正在消失……
慢著,我的身體現在正像強光出現後的螢光逐步在消失啊啊啊啊啊啊!
「密特拉啊,汝為天下地上唯一權授能者啊!」
而男子則是當我的狀況像稀鬆平常的事一樣,繼續露出微笑朗誦,這讓我悲傷地發現自己似乎被利用了……不,只有悲傷實在是太窩囊了,應該說是自卑後徒增的憤怒——
喂!你……對我的身體究竟做了什麼?
「虔誠如卑微吾等,身無長物,僅能獻上原初之蘇摩(Soma)……」
然而,金髮男子仍無視於我的怒吼,持續仰首望著逐漸黯淡的星雲如唸咒般繼續誦頌。眼見自己的軀幹就像雲消霧散般由的消失,我頓時對於自己的人生感到萬分絕望。
我,頗勒古納•卡曼戈爾,今年才只有二十五歲……
邊想邊看著自己逐漸消失的左手,居然連要消失了都沒有消失的感覺,實在是非常哀傷……然而,就在這麼想的時候,我發覺到自己的視線就像失焦的相機畫面越來越模糊,身體也覺得輕飄飄了起來。
啊……難道說這就是人將死之前的真實感覺嗎?就像睡前剛沖完澡那般身心放鬆般的舒服……以及一種想睡的衝動……
「求爾等賜予世間至利之器——金剛(Vajra)是也。」
這時,眼皮越來越重,眼簾的人影再度泛為一片白光……
似乎……這樣睡死好像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