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背叛了托爾金？從《魔戒》爭議談翻譯「忠於原文」的問題

2024/03/29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隨著經典名著《魔戒》進入公版書的範疇，繁體中文譯本也開始進入多家爭鳴的時代。除原本聯經的朱學恆譯本之外，雙囍出版延請奇幻領域頗有名氣的李函重新全譯了《魔戒》與《哈比人》，合稱《托爾金奇幻故事集》，業已上市。而本事出版則簽下了過去曾以簡體中文出版的鄧嘉宛譯本，目前《霍比特人》與《托爾金短篇故事集》預購中，也正籌備《魔戒》三部曲，相信不久後便可以與讀者見面。

有關朱學恆、李函、鄧嘉宛三種繁中譯本的用語、風格，網路上陸續出現有許多頗為精彩的評論。閱讀各家高見時，最常見到網友們在意的點大概有兩項，一項是譯文的通順程度，另一項則是譯文有沒有符合原作者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原意。對希望私淑外文作者的台灣讀者來說，這算是合理的要求，而譯者充其量常被當成可棄式的語文掮夫，我自己也常常如此。不管文學、社科還是任一領域，向來只記得作者，在腦海中能浮現的譯者姓名寥寥無幾。資深譯者宋瑛堂在《譯者即叛徒？》一書中便曾直言讀者的想法：

忠實原文有什麼不對？講難聽一點，讀者買譯本是衝著原作的大名，又不是捧宋某人的場，譯者乖乖呈現大作家的原汁原味就好，幹嘛咋咋呼呼。

沒有哪兩種語言可以在形音義上完全對應

翻譯書的讀者們希望譯本能忠實呈現原文，看似無可厚非，但這「無可厚非」也時常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記得研究生時代某次與指導教授聊天，忽然見她拿來一張A4白紙，用奇異筆寫上大大的一個「道」字，接著請我試著將這個「道」翻譯成英文。我不由一愣，腦袋轉過幾個可能性，但卻覺無一詞能完整襯住這簡單的一個字。若單純說是「way」，似乎折損了形上的哲思；若用「principle」，雖然強調了中文原字中與「理則」相關的隱意，卻少了對「路」的聯想；選擇音譯的「dao」好像能避免前兩個問題，但總覺不接英文的「地氣」。

老師看我沉吟不語，笑了一笑，拿過另一張白紙，再次寫上一個「一」字，又問道：「或是你想回答這個『一』要怎麼翻？」

我當時才察覺到，這世界上沒有哪兩種語言，也沒有哪兩個詞，是真正能夠完全對照的。有鑒於此，要翻譯書「忠於原意」的訴求，嚴格說來是緣木求魚。

這次的《魔戒》譯本中有一個現成的案例，已有許多網友提及。主角Frodo與Bilbo的姓為Baggins，朱本與鄧本均翻為「巴金斯」，而李函本則作「袋金斯」。如果是英文的讀者，Baggins一詞很容易便能對應到Bilbo的住處「Bag End」及其所在街道「Bagshot Row」。到了中文語境，「巴金斯」雖失去原文隱意，仍稱得上中規中矩的音譯；「袋金斯」的譯法保持了Bag的聯想，但這樣半音半義的譯法呈現出的樣貌，其實與多數讀者想像中的西方人姓名相距甚遠，也為一部分讀者所詬病。

說穿了，不管Frodo姓巴金斯還是袋金斯，對《魔戒》全書的情節發展影響微乎其微，不管選擇哪一種，我們都不太能指控哪一種是真的背離原著。反倒是托爾金本人曾經提過，希望Baggins的翻譯包含「包、袋」的意思。如此看來，李函忠於作者原意的「袋金斯」雖然頗受譏評，但一定比「巴金斯」更適合。

怎樣才叫做「忠於原文」？

在《譯者即叛徒？》中，宋瑛堂也提到一則有趣的案例。他在翻譯《分手去旅行》一書時，曾動念將主角的前男友Howard的中文譯名取為「史高特」，原因是Howard在床笫之間常愛指揮「Higher!」（再高一點！）多年後兩人重逢，Howard仍指揮為兩人合照的路人要將相機拿得再高一點（Higher!），主角這才想起前男友是「Howard」。Howard與Higher兩詞似可透過讀音聯想，宋瑛堂原本以為這是隱藏的笑點，直到去信確認，才知道作者並無此意，因而打消了將Howard改名「史高特」，以連結「再高」一詞的譯文方案。當書已出版，他卻發現竟漏看了當初作者在信件中的一段文字：「幽默在翻譯時鮮少能面面俱到，所以如果遇到兩難時，就以詼諧為重」。

在這個案例中，維持原名或改為「史高特」，一者得原書原旨，一者得作者應允，究竟哪個才可稱得上「忠於原意」？就算在原意上能分出高下，兩個方案究竟何者較佳，恐怕仍也難以分明。實際上，「忠於原意」這四個字與其說是讀者的合理訴求，不如說是讀者為譯者帶上的枷鎖，在同樣的語言間尚且常難以「忠於原意」，何況是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