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季裡,只有一件比較特別的事情要發生,那就是浮城人的夢境。到了五月,浮城的人開始做夢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
「浮人並沒有翅膀,所以他們不能夠飛行,他們只能浮着,彼此之間也不通話,只默默地、肅穆地浮著。」——西西《浮城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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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那些浮城人竟長成了翅膀,成雙成對、一群一群地飛往遠方。他們飛起來時,如同遷徙的候鳥,彷彿只是前往過冬般。由是又有許多人回頭;可是,回眸一剎,總敵不過遠渡重洋的意志。
沒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氣的;由這地飛到那城,就像把榕樹搬到新泥去——樹根未必抓地,泥土未必安穩。有人說,沒有腳掌降落的鳥兒最可憐,因為牠們不可以停下來,要一直飛呀飛,飛呀飛——難道浮城人,也要一直活於惶恐中麼?
浮城人離開,大概就是為了避過休戚,落地生根,畢竟浮城人總不可能一生都浮著吧。他們,一直都在嘗試創造一方樂土,建造屬於自己的家。現在,他們再次由零開始,尋找他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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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移居他鄉之後,他們又能創造下一個浮城嗎?這個城市實在太詭異了。這裡沒有太陽,沒有旺舖林立的一角,更沒有日夜顛倒的娛樂。地鐵軌上沒有地鐵,公車經常誤點,市場十點前仍呼呼大睡。
這裡的人,吃薯條不配茄汁,吃鬆餅不加奶茶,而且沒有三字經的豪邁,取而代之的是詩篇的含蓄。浮城人對此很困惑。
浮城,也許只有一個,再不會有第二個了。既然來到那城,就要遵從那城的規矩——浮城人正努力學習。他們試著降低聲浪,不因小事鼓譟,變得彬彬有禮。唯有如此,他們在那城才有一席之地,才有機會不用一輩子都浮著。
習慣學得來,浮城人就不必浮著了麼?浮城人學習那城風俗,彷似邯鄲學步、東施效顰——看,那城人做起來多麼熟練!那城人很清醒,而且腳踏實地,不像浮城人個個腳步浮浮。
浮浮沉沉,浮城人仍舊有些隔閡。他們不習慣苦澀的水,不享受度日如年的悠閒。理論上,遷徙而來的浮人們是要建立新浮城——也許不是的;他們很清楚浮城僅是個幻象,只是個泡影。
那麼,他們遷徙過來,又是為了什麼呢?在那城做個浮城人?在那城做個那城人?還是,浮城人搬來那城,其實只為過冬,待冬盡後又飛回浮城?
「爸爸,其實我們是誰?」有個孩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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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望,這些浮城人決定離開,實在太正確了。沒過多久,浮城竟然開始下沉;浮城島的岩石,巧妙地連上了海平面。
消息一出,浮城人都驚恐起來,馬上執拾行裝,看看何處能夠容身。不錯,結果論而言,浮城果然是南柯一夢,一塊歷史中的圖騰——如此一來,已然離去的浮城人大獲全勝,可以奚落愚者一番。
奚落了,那又如何呢?不過是證明他們依然對浮城念念不忘而已。若果浮城奇蹟不再,浮人又能否從此心安,不再浮著呢?
心之所安,家之所在。即便浮城大去,那城,又能否成為浮人的新家園呢?他們說,那城踢的不是浮城的足球,賽的不是浮城的馬,跳的不是浮城的舞,甚至不說浮城話——
如果浮人依舊格格不入,恐怕只是個身在遠方的難民吧——
反正浮城,只是一枚橫空出世的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