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邦：黑王子與藍精靈》2

二、被遺忘的次子

        伊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掉淚，是因為國王的器重而感動嗎？還是單純因為他的遺言而難過呢？

但千真萬確的事情是……她也好迷惘。看到敬愛的國王越來越衰老，伊潔心情低落，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要我說最欣賞哪個王子……」伊潔喃喃道：「我真的也一時說不出來。」

        迦卡陛下共有三個王子。

他們都是迦卡在民間因緣際會領養來的孤兒，因此個性、外貌都各有不同。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都跟伊潔一樣，即將年滿十六歲。

大王子銳德，驍勇善戰。銳德是迦卡的得力助手，擅長長矛、弓箭，是少女們心目中最強壯勇猛的夢幻情人。

「唷，伊潔。」他每次和她打招呼時總一臉跩樣，大多數時候常面無表情，就像一陣龍捲風，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過，伊潔很喜歡銳德對她說話時低下頭的模樣。銳德身材高大，「低頭」的姿勢是種敬重，用肢體語言說明，他在乎伊潔的意見。

每次銳德俯身跟伊潔談話時，總會吸引不少市井少女們的羨慕目光。

「至於小王子賓克，那可比較麻煩了點。」伊潔想著，該怎麼描述賓克呢？

他喜歡彈奏吉他與七絃琴，白膚皓齒，說話柔軟又會撒嬌。不過，賓克還真的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口頭禪總是「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伊潔每次與他溝通大半天，賓克總會忽然反悔，大事小事都要找伊潔決定。

例如昨天，他才請伊潔幫他看譜，決定豐收祭典上的表演曲目，但今早，忽然又說不想表演了。

「好煩喔，我整天在忙賓克的事情就飽啦。」伊潔在想，是不是自己把賓克寵壞了？

「怎麼好像我怎麼做都不對啊。況且……剛剛聽國王陛下說話說到一半，我卻擅自跑出來，實在也很沒禮貌。」

伊潔在綠藤蔓與白山茶花作成的鞦韆上盪著，優雅的裙擺拖曳在風中。

一搖一擺，前前後後，心也隨之擺盪。

「唉唷，真想把壞心情都這樣趕走！」

「那我會幫你趕走的。」

「咦？誰？」

身後站著萊恩。他的金髮往後隨性梳著，但表情卻有條不紊——那是看不出任何破綻，但依然帶有溫度的細膩神情。

那雙藍眼中，輝映著晴空，也輝映著伊潔驚訝的身影。

「伊潔，我嚇到你了嗎？抱歉。」

「沒有啦，我本來就很容易被嚇到。」

「那倒是真的。」萊恩淺笑，「要我幫你推鞦韆嗎？」

「不用啦。」

伊潔雖是這麼說，萊恩仍輕手輕腳地幫伊潔推起鞦韆。

這已經是兩人的默契了。萊恩總是可以很輕易地分辨伊潔是「真的不用」，還是「假的不用」。

「萊恩，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啊？」

「你剛來宮殿的第一年，我就知道你最愛來這。」

「哦，我記得，那時總有一隻藍眼睛的黑貓躲在花園深處看著我，偶爾還會爬到那顆大榆樹上。」

「你幹嘛記得這麼清楚嘛。」萊恩耳根微紅。

伊潔剛進宮時，他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唯一會的就是祭司交給他的變身術，據說是因為他老希望「把自己變不見」，祭司才把這個咒術傳授給他。

「我會變成貓，是因為考慮到當時初來乍到的你的心情好嘛？」萊恩賭氣道：「有隻黑貓看著你，總比高高在上的王子忽然接近你好吧？」

「我記得我常常回頭看你，想跟你說話，結果你一溜煙就不見了。」談起六七年前的往事，仍歷歷在目，伊潔眼底含著笑，萊恩卻一臉尷尬。

他的手也不再推鞦韆了。

「哎唷，萊恩，怎麼說幾句又不開心？」

「我才沒有不開心呢。」

「你明明就一臉不開心。」伊潔憋著笑。

「真的沒有啦。」萊恩連忙偏開眼神，「倒是你，剛剛聽守衛說你跑出父王的書房，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只是覺得他老了，很捨不得。」

「人生就是這樣啊。」萊恩雖然想安慰伊潔，但父王的衰老，他是最有感覺的，「每次去鄰國做生意，都是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銳德個性大而化之，賓克則天天和父王相處，所以似乎不覺得父王有變得怎麼樣。唉……看到父王白頭髮越來越多，皺紋也越來越深，我心情也相當沉重。」

「你真早熟。」

「你才是吧？」

伊潔咯咯笑了起來，每當遇到沉重的時候，能逗笑她的也只有萊恩了。

「我覺得……」他緩緩道：「長輩要交代什麼，我們作晚輩的就只能聽了。」

「那我現在是不是該回去道歉比較好？」

「所以我父王到底對你說了什麼？」萊恩嘆了口氣，「希望不是什麼麻煩的事啊。」

「你所謂的麻煩事是什麼？」

「王位啊，我對繼承王位一點興趣都沒有。」萊恩搔著瀏海，嘆了口好長好長的氣，「我唯一最大的心願，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忘記我。」

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心願呢？

不知道該回什麼，伊潔只是摸摸萊恩的墨黑色披風。這披風是傳說中大祭司獻給他的隱形斗篷，一捲就能把自己變成一隻黑貓。

萊恩雖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但卻也堅持不穿任何顯眼的裝扮。任何華麗的珠寶、吸睛的武器他都不要，就一身黑披風黑褲，像道風中的闇影。

而這正如他所願。

「伊潔，我真的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比起跟人相處，我更喜歡數字。數字比較不會背叛我，凡事只要努力埋頭計算，就有正確解答。不像人的心……太難猜了。」

伊潔悄悄地聽著萊恩的心事。

確實如此。從小，萊恩最喜歡的就是數學，他的算術做得又快又好，有時喜歡用這個解法、有時喜歡嘗試新的公式。

然而，就伊潔看來，萊恩雖然邏輯能力很好，個性卻不愛討價還價。去市場批貨時，對方說要十個銅幣，萊恩就恭恭敬敬給對方十個銅幣。

買貴就認了，買便宜了也面無表情。

「不行啦，這種時候可以殺價的。」伊潔總是雞婆念他幾句，「我能在前面找到更便宜的。」

「人家真的沒賺什麼了，別殺了。」萊恩總是微蹙眉，抓著商品就加速離開。

要是伊潔還對他碎碎念，萊恩會輕輕說一句：「人比人，氣死人。」

如果伊潔還不放過他呢，萊恩會「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捲起隱形斗篷咻地一聲離開。

若是回宮了，伊潔還要找他算帳，萊恩就再躲起來。個性本來就愛鬧「神隱」的他，躲貓貓可不是難事。

有一次伊潔把他惹毛了，萊恩語重心長丟下這句話，「我最討厭和愛計較的人一起。」

「你是在說我嗎？」

「你覺得是說你，那就是說你。」萊恩露出淡定的笑，「若你覺得不是，那就不是啊。」

「哼！少自命清高了你！」伊潔發飆，萊恩逃開。每每就在這樣的氣氛下收場。

以前在學院唸書時，萊恩也跟脾氣很大的大王子銳德處得不好，反而喜歡一個人溜去塔樓上的圖書館，或到果菜市場看人做生意。

他會帶著一本小筆記，學習紀錄價格的波動，連什麼蔬菜在旺季比較便宜，何時會出清價碼，萊恩都清清楚楚。

他是個學以致用的踏實男孩，也一向不需要伊潔操心，年紀輕輕就升等到財政大臣，但他很堅持，領的薪水要跟尋常百姓一樣。

才想到這裡，思緒便走了岔，一回身時，鞦韆旁已經沒人了。

「萊恩一溜煙居然跑走了……每次都這樣不告而別！我真討厭你這樣！」

萊恩似乎無法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最近說話時也常心不在焉。

相反地，大王子銳德就不是這樣了。

「希望銳德那裡一切順利……」

※※

        一片雲霧之外，是雲之都的國境。

        荒涼的風呼嘯過平原，樹林被彈藥轟炸得東倒西歪，放眼所及沒半個人影。

這裡被強國威瑟攻打了好幾年，時而收復、時而淪陷。

說也詭異，明明該是深藍色的深夜，天空卻呈現粉紅色光暈。有傳說將這種景象稱為「少女的垂死夢境」。

這片蒼穹之所以染上粉嫩的顏色，其實是雲霧在不同溫度下的大氣的折射——由於連年戰事，草原一遍遍被百姓與士兵們的鮮血染紅。

在霧茫茫的天空與遠處村落的微光折射下，平原才成為這種顏色。

這裡的少女不敢做夢，不敢戀愛，只求不被威瑟的士兵擄走欺侮。

大王子銳德常常帶隊來固守邊界，對她們而言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然而，只靠銳德那幾百人的小軍隊，頂多只能做到最基礎的防禦，老弱婦孺與少女們早已都撤出了。

她們編了這首歌，向城內的人警告戰爭的危險——

「無人期待見到粉紅色，那只在夢境中出現。夢裡有你，但未必有我，因為我已死去。天堂在何處？我連家都沒有。」

「別靠近粉色天空」，家長們從小就告誡孩子，那是帶走靈魂的地方。

此時，有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抱頭躲在壕溝中發抖。

因為下了場雨，他下半身泡在泥水中，雙腿中箭，動彈不得。

入夜過後，淒厲的寒冷籠罩了他的視線，少年悲傷地哀號。

「請月神露娜與祭司們赦免我的靈魂，我實在太痛苦了……」

忽然間，少年耳朵傳進一個金屬聲響。

「天啊，是威瑟軍隊裝填的砲彈嗎！」少年已經分不清耳邊的是幻聽還是真實的聲響，只能拼命在淹滿水的壕溝中發抖。

「嗚嗚……神啊，救救我吧！」

緊接著，又是一陣悶響，「咚——」

「啊啊啊啊嗚嗚！」少年如驚弓之鳥，想爬起卻無法使力，一次次隨著土石滑到壕溝深處，嘴裡全是泥水。

在最後的意識中，少年只見到雲霧幻化成可怕的鬼影，一次次朝他撲來。

這鬼影彷彿是傳說讓人聞風喪膽的紅眼惡魔。

他的眼睛浸滿血，身上也飛舞著火花，半人半馬的姿態，朝他步步逼近。

「唔！」少年崩潰張口之際，惡魔在他口中塞入了布。

「嗯嗯！」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摀了過來。

「別出聲，我是銳德。」

方才發出的詭異聲響，原來不是敵軍在裝砲彈，而是銳德皮製水壺裡的回聲。

為了他這個無名小卒，王子殿下銳德居然親自前來？

還是一個人來？這是堂堂王子殿下會做的事嗎？

少年驚慌不已，而銳德的個子雖比他小了一號，卻一口氣就將他攔腰抬起！

要不是銳德在他口中塞住了布，少年恐怕會痛得吼出聲。

「很痛吧？」銳德瞥了一眼少年的腳傷，「別怕，兩哩路之外有軍醫，我帶你去。」

他甩出繩梯，輕而易舉扛著少年爬出壕溝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