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節最盛大的節目是首都最繁華大道上的遊行,持續五小時,兩側擠滿觀眾、各種食物小販、賣木頭板凳的小販(兩手能拎的板凳數量有限,總是很快就賣完)、帶著兒子爬到高高的雕像基座以取得好視野的爸爸。
無數隊伍伴著音樂亮相接受歡呼,大如挖土機的骷髏骨架應觀眾要求旋轉一圈、盛裝的貴族骷髏們搭著花車優雅揮手,隨行的小胖弟在車尾打哈欠,還不知道觀眾大笑是因為自己。
一本主題為死亡的考古雜誌上寫著,墨西哥人,或是阿茲提克人,用死亡來理解生命。或是說,用慶祝死亡來慶祝生命。 若想試圖理解他們的生命觀,密碼可能藏在他們怎麼看待死亡裡。
一個文化,每天的立足點是死,或日常生活竟有包括死亡這件事。死亡是家中垂吊的裝飾。 走兩步就看到死人骨頭形狀的糖果,與只有在瞻仰遺容時才見得到類似死亡的面貌,這兩種文化產生的精神世界想必會有不同。
墨西哥有非常多著名的博物館,其中一間,一進去就看到開腸剖肚的大體標本,或泡在福馬林中各發育階段的人類胚胎;還有一間博物館放滿墓園挖出來的乾屍,各個昏暗的轉角不時貼出簡短的詩句,關於生死。
這些博物館入口似乎少有明顯警告,我猜也沒人罵主辦單位應該限制參觀年齡,或展出內容對死者不敬。也許有,但聲音極小,觀光客要自己適應,這就是日常。
墨西哥的教堂裡總放著聖人棺木或沾滿血極度淒慘的耶穌,考古博物館裡最多的就是各種骷髏石雕、死人骨頭製成的獻祭器物。阿茲提克史上最大的雕像是死神。
換個角度,我們在怕什麼?
城市邊緣開出去一個多小時,拜訪以慶祝亡靈節著名的村莊。計程車在黑暗中千迴百轉,本以為看不到明天,最後竟然出現熱鬧的夜市。 沿著夜市一路往上可以抵達墓園,幫人畫臉的、賣全國各地小吃的,讓人差點忘記目的地是墓園。擠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兩個多小時,終於快到墓園入口。
蠟燭、萬壽菊、薰香,黑暗中橘色的光。每塊墓都被盡其所能地妝點,有點像是攤販的延伸。比演唱會現場還擠,互不相識的人們緊貼著,寸寸挪動前進。 到底誰可以被葬在這裡?每年受這麼多人瞻仰,簡直像葬在紐約時代廣場。這裡只是個小村莊,墓園也只是一般的小。
墓上有各種年齡層往生者的照片。我常提醒自己,所有石板下可都有很多屍體躺著,但實在沒有恐怖的感覺。可惜不像可可夜總會,不能觸發什麼結界就能看見亡靈們現身。
家人會放很多食物在墓上,守夜直到清晨,再吃那些食物。食物會變得幾乎沒味道,因為食物的靈魂已經被亡者吃掉了。
很多轉角被人潮塞到動彈不得,大家茫然地用體溫互相取暖等待前進。看不到前面的路,再往前是出口,還是另一區墓園?是不是錯過會很遺憾?有時選錯路就被卡很久出不來。
微寒的黑暗中,有外國人,本地人,年輕情侶,帶小朋友的,大家被迫在美麗熱鬧的墓園貼身前進,幾乎沒人不耐煩地叫嚷,只有好心人在轉角處指揮交通。
在快回到出口主幹道的轉角,有幾座墓特別被用白色欄杆圍起,所以親人要鑽進欄杆才能與墓親近。剛開始不懂為什麼那些墓要特別圍欄杆,像博物館裡特別要拉出距離保護的一些作品。
其中有個欄杆中的墓特別美,整個石棺綿密地鋪滿萬壽菊,中心用白花排成可愛的大骷髏。墓碑鑲著一張亡者照片,是一個微笑的超帥青年。 圍繞墓的白色欄杆裡有一個豐腴的長髮中年女人,從她背後望去,她像籠中鳥或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往外看——單純是描述那個景象,因為也許這麼多人來訪是一件開心的事。她不時也會跟柵欄外的人或其他墓的家人聊兩句,神情就像很多墨西哥婦女臉上會出現的那種堅忍又寬容的樣子。
後來爸想到,那些墓因為太靠近主幹道跟位於轉角,人潮太瘋狂時不免有人會踩到邊角甚至踩上去,只好用圍欄保護。
回程飛機上看到介紹亡靈節的紀錄片,基調很安靜。其實面對死亡,親人仍很悲痛,但透過這些儀式,可以相信他們回來了,或相信他們離開了。 墨西哥人是出了名的情感表現強烈,男人如果失戀會去餐廳痛哭買醉高歌,所有陌生人一起舉杯流淚。
什麼事都值得慶祝,所以街道五顏六色,三天兩頭就一個慶典。 我想,如果不是透過慶祝,很多人可能會因悲傷而死。 想像他們用清明節的方式過死人節,真的會內傷而死。
其實什麼事都值得慶祝,什麼事也都值得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