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八・微雨江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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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處不離群,夢來何處更為雲。
謝脁詩中佳麗地,落花時節又逢君。

魏士哲自得曹寅收留,又應允協助返回琉球,在曹府極為盡心,得悉沈宛之事,當下知道此事棘手,一個不好,恐怕要惹皇帝猜忌成德曹寅等人,便打著一個湊巧的主意,許了茗月樓銀錢,吩咐伙計們著意一落難女子,若得著了人,立時上江寧織造署稟報。茶館勤行個個乖覺,又得了好處,都是滿口答應,過不數日,果然便有人上織造署來,說一年輕女子暈倒在水西橋畔,已收留在茶館內,只不知留對人沒有。魏士哲忙給了賞錢,親自前去探視。

他到了茗月樓,給人讓進後頭一間屋子,只見窗邊一張軟榻上躺一個年輕女子,衣衫敝舊,容顏憔悴,雙眼全無神采,聽見有人開門進來,慌忙坐起,一臉緊張。魏士哲便拱手說吳語問道:「我是茶館請來的大夫,不知姑娘怎生稱呼?身子有何不適?」

那女子見他和善,遲疑片刻答道:「我叫沈宛。沒什麼不適,只是多日沒吃東西⋯⋯」

魏士哲道:「真餓狠了,反不好魯莽進食,恐怕弱身子支撐不住。姑娘若容我診脈,如何吃喝方有依據。」

沈宛當年逃家離開蘇州,千里尋親不知害怕,但數年間幾番遭際,落難至此,已如驚弓之鳥,此刻見魏士哲十分溫和,便點頭允他診脈。魏士哲上前搭過兩手,點頭說道:「姑娘這是陰脈之象,脈沈且遲,氣血皆虛,如今要務得滋補氣血,日後才論其他。」

他見沈宛點頭,便出去命人備來粥茶水等,自己坐在屋內照看。沈宛數日間滴水粒米未進,此刻才吃一口粥,立時心跳氣喘,魏士哲便道:「緩著吃,千萬別急。」

如此一口一口,吃了半晌,沈宛總算將一碗粥吃了,又喝了半碗茶,略覺精神有些起色,便要起身道謝,魏士哲攔道:「姑娘不必。我實為曹子清大人府上清客,奉曹大人之命相救姑娘。」

沈宛聽到「曹子清」,登時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低頭道:「曹大人得成大人之託收留我,我卻不識好歹,又給人騙走,曹大人恐怕再不樂意理會我了。」

魏士哲道:「姑娘是有這一層顧慮,因此數日前又得曹大人相救,卻不敢上前相認?真不敢相認,為何又沿路尾隨?」

沈宛黯然道:「認是想認,只怕曹大人認出我了,當街斥我趕我,屆時再無指望,我豈非只餘投江一途?」

魏士哲道:「姑娘有何冀望?回家?」

沈宛悽然搖頭道:「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兒,如今不曾婚配,已是殘花敗柳,哪裡還有家可回?又有何冀望?」

魏士哲道:「人有一口氣在,便是一日的指望。姑娘若不願回家,可願與尤家重拾婚約?」

沈宛臉色更加黯淡,說道:「我聽說尤慧珠以翰林院庶吉士入值南書房,看來此後更要飛黃騰達,哪裡還能將我放在心上?」

魏士哲道:「據我所知,他對姑娘確有真心。」

他將曹寅所述過節大略說了,沈宛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說道:「他為尋我,誤信他人讒言,以為成容若將我強佔,又相信我已死在通州運河?」旋即又嘆道:「如此再好不過。我死了,婚約自然也作罷論。」

魏士哲道:「姑娘真心不重拾婚約?」

沈宛道:「我幾度踏錯,辜負他不只一次兩次,就算存著回頭的心,也沒有回頭的臉面。這只好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

魏士哲問道:「姑娘可是想跟著格爾芬?」見沈宛低頭不語,又道:「其實就算姑娘還死心跟他,如今怕也不能了。實不相瞞,去年皇上摘了索相頂子,讓他回家休養,但重用格爾芬、阿爾吉善,如今他兄弟倆都在外滿洲軍前效力。格爾芬在寧古塔,阿爾吉善在齊齊哈爾。」

沈宛一怔,抬頭道:「格爾芬在寧古塔?那是苦寒地方,他可有苦頭吃了。」

魏士哲不知沈宛是否還放不下格爾芬,明白相問又怕她不誠實回答,便換法子問道:「曹大人說,令祖改流尙陽堡,姑娘可是想設法出關,與祖父團圓?」

沈宛低頭道:「我⋯⋯我寧願從一而終。」

魏士哲點頭道:「我明白了,如此姑娘安心在此養著罷,容我計畫妥當再來。」

他告辭出去,拿銀子給茶館掌櫃,吩咐照顧沈宛吃穿用度,又開了調養藥方,一切打點停當,這才上馬入城,往織造衙門去尋曹寅。

曹寅一晌午辦公,此刻恰有餘閒,正在織造署後楝亭內乘涼吃茶,見魏士哲過園門走來,便命人端涼茶過來,又笑道:「聽說你一早便出府去,我以為你有何上好去處,怎麼此刻看著倒像發愁的樣子?」

魏士哲從家人手中接了茶,說道:「原想此事我自己料理得了,不扯上你,可如今看著卻犯難。」

他將水西門外與沈宛所談說了,又道:「她實心不願重拾婚約,再搓合她與尤慧珠自不合適,她既想跟著格爾芬,不如就送她去寧古塔罷。可這能耐我著實沒有,非與你商量不可。」

曹寅尋思片刻,搖頭道:「當初留她在蘇州,她卻隨阿爾吉善跑了,險些鬧出大亂子。若再來一次,又鬧到御前,誰知還有無那等好運。」

魏士哲詫異道:「可人已救下,此刻怎好抽手?」

曹寅道:「我沒說不幫,但送她出關怕是不妥。這麼罷,她既有藝在身,彈得柳琴,唱得小曲,不如讓她在茶館賣藝。茗月樓是正派店家,有我們安排,她定能安心,一則掙錢比為僕為婢多得多,再則,不嫁文士嫁商賈,不定來來往往,反有她的如意郎君。」

魏士哲一呆,再想又覺有理,便點頭嘆道:「先前她心猿意馬,誤了自己前途,好在前事已過,只要往後走得踏實,她這樣年輕,總有一天過上安穩日子。就聽你的罷。」

|| 未完待續 ||

這落魄女子果然便是死裡逃生的沈宛,如今她寄希望於魏士哲,期待再次出關,但曹寅雖然好心,緊要關頭卻從不心軟,這個忙幫得上,但他不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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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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