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很濃,光污染的城市看不見任何星星,她瞇細了眼,像是兩片柳葉上覆著薄薄的秋霜。
環抱膝蓋,臉頰擦過頸間繞著的碎髮,褐色的頭髮鋪在地上,幾乎漫成了汪洋。
這樣的她很美,坐在落地窗前明明一聲不吭,卻已似一帆孤葉蕩漣漪,載浮載沉,同時在承彥心底掀起驚濤駭浪。光潔的背……削瘦的肩膀……雪白的胸脯綴著櫻桃般的乳頭,忍不住又想起兩刻鐘前她狂亂迷離的呻吟。
包養了她兩年,承彥依舊會想,在床上萬分孟浪的女人怎看著月亮就安靜得不像話?唯一解釋是,她實在契合她的名字,深夜新雨後濛濛的月之虹。
「今天什麼圓缺?」他擰了擰浴巾,取出飯店提供的梳子斷斷續續理開她的髮。
「剛過上弦月,」她不管男人生疏的舉措,語調很淡,掐著手指輕輕笑起來,「快十五了。」
十五夜,即使過了中秋,仍舊令人心馳神往的美麗月夜。只有在這樣的天,她身上所有有形無形的、或淺或深的傷疤,才會不約而同一起成為閃閃發亮的月虹。
她的眼睛短暫的亮了亮,承彥恍惚失神,月虹明明如所有混血兒一樣生了圓潤靈動的眼睛,可偏偏總蒙著薄薄的秋霜,因為近視而瞇起的神態,使年過三十徐娘半老,也風韻猶存。
她的花期,遠比尋常的混血兒來的久遠,可又盛放得太安靜。
承彥握著那束髮的手猛然緊了緊,將她扯得向後微仰,撇過頭,冷冷地瞧他。
「在做什麼呢?」月虹吐氣,像嘶嘶蛇鳴。
我在做什麼?拋下那麼多年輕美麗的情婦,推掉動輒百千萬的應酬,不辭辛勞的驅車從台北跑到台東,甚至幫一個女人梳起了頭,一個古怪的、只要一開口我就無法拒絕的女人。
「抱歉,會痛嗎?」承彥僵了僵,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看見她再度扯開盈盈的酒窩。
「我沒有怪你,」她將髮絲攬在懷裡,抱著外人永遠梳不開的、滿懷的結,「我只是、在為除了情慾還有其他感覺能喚醒我而感到慶幸。」那張注視著月暈的臉,平靜得令人發狂。
「月虹,妳何必說這些話?我說過我可以娶妳,只要妳想,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裡,妳知道台北離台東多遠嗎?去了台北,妳要是喜歡清幽點的環境,帶庭園的豪宅又不是沒有!」
承彥想帶她走,但她與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不一樣,她早就受夠了華美的囚籠。
「是嗎?」不以為意地聳著光裸的肩,「你愛我嗎?」
短短一句問話,原本呼之欲出的抗議剎那間悉數胎死腹中,承彥是個成功的、十分善於說謊的大企業家,他大可以高聲說愛,如同他欺騙過無數個和他上床的女人一樣,卻偏偏一次又一次,謊言掙扎著溺死在月虹那片褐色的海。
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了。她平和地看著壓住她肩膀的醉酒男人,按住他攀上她內衣扣環的手似笑非笑,在夜裡、在小巷底,蒙著秋霜的眼睛炯炯的光亮起來。
「你愛我嗎?」這是月虹的唯一一個問題。
「愛妳?小姐,拜託,我當然愛妳了!」承彥酩酊大醉,呼吸中帶著狂暴的酒氣,「快跟我走吧!我愛妳,我真的真的很愛妳。」
那天晚上他邊做愛邊吐了月虹一身,但這個古怪的女人,一點埋怨的哀嘆也沒出口。
為什麼?
「因為你不愛我,完全不愛我。」她很燦爛的揚著眉梢,「你更愛權勢、金錢、地位,以及其他所有一切,所以你不可能愛我。」
不要愛我。這句話更像她哀憐的祈求。
——她不要承受這個字所附帶的無期徒刑。
走過感應燈下,熾白的光微弱的掙扎了兩次,然後很快趨於平靜。如鬼似魅的,艷紅的女郎踩入這極深的午夜,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沉重,無聲的。
吊著一雙與天同色的眼,黝黝的黑泛藍,她的眼神,是那樣疲倦而深沉,只有在抬頭看向公寓暖黃的光暈時,才泛起一點點溫柔的漣漪。
菜市場的雜牌包垮在肩上,將她襯得搖搖欲墜,抽出鑰匙打開門,她幾乎是用身體撞上門板,她不剩一點力氣……但是沒關係,只要能看見兒子如小鳥兒般撲進懷裡的樣子,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如是想著。
迎接她的卻是一片寂靜,她還沒緩過勁來,猛地抬頭一看,她的小鳥兒,驚懼的偎在另一個女人臂彎中。
「紹安!」失聲大叫,她想邁步,人高馬大的男子突然橫在她和兒子中間。
「好久不見了,月虹。」含情脈脈的語氣,與一雙陰鷙的眼眸,「我和梨花已經去戶政事務所登記過了,家庭都安頓下來,所以來接紹安回家,辛苦妳照顧他這段日子。」說著,裝了幾沓鈔票的名牌包包被扔到她面前。
「榮清……」她看也沒看一眼,「……為什麼?」失神的瞳孔,烙著眼前一對男女的身影,「簡麗樺!為什麼連紹安,都要從我身邊搶走?」
聽到月虹的問話,溫婉的女人先是歪頭沉思,然後瞇起眼,咯咯咯的笑。
「因為生孩子很痛啊~」麗樺天真的笑臉深深刺穿了月虹。
痛,當然是很痛的。可是太愛那個人了,所以拚著開十指的痛楚,她也想將他們的孩子帶來人世,榮清也說,「虹,再忍一忍就好了,這是我們愛的結晶。」榮清那時大概還是愛她的,即使他叫她忍耐。
可是當初的男人,居然也有愛到不捨得情人生育的時候?月虹悲涼的窟著眼淚。
「梨花的身體一直虛弱,生一個孩子對她的影響太大了,反正離婚時紹安的撫養權本就在我,只不過『請』妳代為照顧而已。」榮清接過話,擁著麗樺和紹安,像極了真正的一家三口。
「紹安……紹安,到媽媽這裡來?」
她的掙扎很蒼白,最終,紹安也只是維持著驚懼惶然的表情,出了小公寓的門。
「我也想有爸爸。」她的小鳥兒,只留下這麼句哀鳴,便讓她什麼挽留都說不出口。
身上還沒脫下酒促小姐的俗艷洋裙,家裡被翻箱倒櫃——大概是為了打包紹安的行李吧——這間逼仄的學區公寓,完全抹除了兒子的痕跡,更放大她的狼藉。
倒在兒童床上,她撥通了房東和老闆的電話。
早就不耐煩這對單親母子,房東答應得很快,甚至告訴她隔天就可以離開。反倒是熱炒店的老闆,無所不用其極的勸告她。
無奈之下,只能一早就到店裡,鐵捲門半拉著,老闆挺著啤酒肚笑呵呵招呼她,「小趙啊!來來來,還沒吃早餐吧?難為妳一個單親媽媽,找工作也不容易,我們邊吃邊聊!」話語裡還暗暗的促狹揶揄。
她是混血兒,容貌生得好,工作又勤奮。為了兒子,偶爾受到客人的騷擾總選擇隱忍,這讓她除了使老闆省心外,經手賣出去的酒也格外多。搖錢樹呢,哪裡會捨得輕易讓她走?
她突然覺得以往總想著忍忍就過去的這一切,一夕間褪下了華美庸俗的外衣,變得骯髒又醜陋。將手上的洋裙塞回老闆懷中,冷冷地吊著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明明是七月盛夏,卻蒙了薄薄的秋霜。
「謝謝,但是沒辦法。租約到期了,我打算搬走,之後也不方便老遠通勤來這裡上班。」
「是嗎?真可惜,好多回頭客都是特意來找妳的呢。」老闆搓著手,「妳說要不這樣,我給妳介紹一間新的房子,不過,可能會離妳兒子的小學遠一些。」
「真的不用。昨天晚上,我前夫回來找我們了。」
話只用說半句,老闆就露出一副曖昧又遺憾的表情,嘴裡唸著抱怨的碎語,但月虹聽不清什麼,她光是要壓下喉頭巨大的噁心感便幾乎脫力。臉上裝出幸福的笑容,明明心還汩汩淌著血。
拿了結算過後的薪資,腳步不停去找了房東辦理退租事宜,等她終於打包好一小箱行李,環顧四週,自紹安三歲時離婚搬來的居處就這麼空空蕩蕩下來,前些日子母子還睡前絮語,這個暑假過後,紹安就準備上小學了。她原本想,他會遇見怎麼樣的同學、老師又是如何的呢?他那樣溫柔的孩子,會不會被欺負了?但剎那間所有甜蜜的負擔消失殆盡,一點點餘灰都沒有留,她的靈魂,也失去了向前踏步的重量。
就這麼浮在空中,任命運吹拂。
抬頭一看,只剩下碩大的、銀盤似的月亮,灑下冷白的月光。
——月虹(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