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風暴席捲雍亞拉,他在黑暗中狼狽的潰逃,直到蹄子磨損、皮毛不復光澤,天邊乍然挾來月時雨,他才恍然愣了神,水幕中半裸的阿緹蜜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人馬,」她遠遠的喚,披著紗衣,越過這場唐突的陣雨,「你是逃兵。」她的聲音像撲朔的雪。 一步步走來,才終於隔著十尺的距離看見她真容,一隻擁有美麗蛇尾的納迦,乳白的月色落在鱗片上,也在她的臉頰鍍上薄薄淺光,幾乎是視線上移的剎那瞬息間,烏麥就被奪了聲音。 巨大的傷疤盤踞了她的右半張面,像隻張牙舞爪的醜陋蜈蚣;而另外完好的左邊,卻瞎了眼睛。 將烏麥大張著嘴的痴愣盡收眼底,塔莎搖了搖頭,蛇尾不知何時游移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蹄子,「你受傷了,」漣漣的落下淚,「讓我治好你,好嗎?」 沒有人會拒絕,沒有人。烏麥想。沒有一個生靈能夠無視那樣哀憐的乞求。 即使她有著能止小兒夜啼的面容,烏麥仍然不由自主的跟在她身後,跨越淅瀝的雨幕,穿過這一片他在雍亞拉生活了數十年也從未涉足的森林,一種未知的隱密讓心臟發了瘋似跳動。 塔莎。他從森林裡其他眾生的口中得知了她的芳名,面對戰爭的動盪,岩牙獸、角形鳥……甚至還有零星幾個半龍人,烏麥,也並非唯一的人馬。但他們都受傷了,受了很重的傷,無一例外是在絕望的逃亡裡抵達此處,雍亞拉那麼大,有一兩座不為人知的森林也不足為奇。 「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的是,我們遇到了塔莎。」一名人馬用著近乎狂熱崇拜的語氣,「她是最好的牧師,她救了我們,所有人,用一種無上的寬容和仁慈。」不知道這名人馬來自哪個氏族,烏麥只看見,他眼裡閃著對塔莎的孺慕,以及詭異的佔有。 「你們都沒懷疑過嗎?這裡是內陸,納迦不應該出現。」 聽見烏麥的疑惑,人馬哈哈大笑起來,「那又如何?難道我們就應該在這裡?拋下故鄉和戰場,逃到這裡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嗎?」 他的目光灼灼,刺得烏麥渾身泛痛。 「席卡的懦夫,你拋下了為氏族戰死的榮耀。」 「我不是這個意思……」烏麥被逼迫得後退,卻撞上了柔軟的胸脯,應該已經離開的塔莎,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 回頭一看,她蘊著艷光四射的憤怒。 「斯爾!」她生氣時,也是落淚的,「戰爭不是他的錯誤,大家都想要活著,自私更非一種罪惡!」 「喔,塔莎,」被喚作斯爾的半人馬舉手投降,「我逗他玩呢,再怎麼說,也是我的族人。」 族人。烏麥淒涼的垂下眼睫。戰場上那些兵刃相向的,也全是半人馬。 塔莎似乎注意到他的沮喪,沒有再將他交給斯爾,而是親自領著他住進湖畔的木屋中,不假手他人的替他安置好所有必需品,非常簡陋,卻讓他明白了斯爾口中無上的寬容和仁慈。 納迦的女性富有高等智慧,高挑纖細、比例合宜。他猜,塔莎大概是擁有了永生的那一類,在她身上,也能見到納迦對魔法的瘋狂追求。 她從不要求這些受傷的「難民」做些什麼,唯一的規則,是無論種族都要好好相處,完全放鬆的讓她治療,她的神聖魔法出神入化,但仍不滿足。 「我沒有大家所說的那麼好。」替烏麥完成一次療程,她蒼白著臉,盤踞著的蜈蚣也褪盡血色。 烏麥默默地把水遞過去。 她優雅的猛灌,眼淚狂湧,「這是一種連我自己也無法抵抗的本能,納迦骨子裡對魔法的狂熱……面對永生的孤寂,我只能依賴這樣的本能。」 她天生孱弱,是被族人拋下的孩子,不像一般納迦能夠自由在陸地和水中行動,她不能離開水源太遠,臨死前尋到受月光眷顧的湖泊,是最契合她的容身之所。 然後,她也禍福相依的獲得了永生。 古老的戰爭之後,平原歸半人馬、森林交由綠龍,當年可憐的塔莎,便是受到了一隻綠龍貴族的施恩,讓她在這裡生養。 永生的孤獨與對魔法的狂熱交織在一起,促使她看照起所有逃亡至此的生靈,卻也種下一種遙遠的距離,眾生孺慕她,敬畏的避讓著她。 可是……也許是因為烏麥的萬念俱灰、以及他性格裡固有的敏感和沉默,他不喜歡斯爾,也難以和其他生靈溝通,只跟在塔莎前後,塔莎居然就這麼接受了他的跟從。 於是他偶然發現,只聊過幾句的斯爾竟對他產生出強烈的敵意。 「斯爾很厭惡我,妳知道為什麼嗎?」看著塔莎在月湖裡悠游,他斟酌著開口。 塔莎不以為意,按她的說法,受重傷後性情大變非常正常。 但烏麥的擔憂日漸加重,他見過斯爾那樣陰鷙的眼神,在逃亡的期間、在諾庫德半人馬的臉上。 殘酷的戰爭陰影籠罩心頭,大抵是這樣的警惕,讓他在諾庫德的鐵蹄踏入森林的一瞬間拉響了警報,「塔莎!」他大吼著跳出被窩,衝到月湖邊搖醒沉睡的塔莎,「快走……快走!該死的!我就知道,諾庫德的混蛋!他們定是覬覦著妳的治療術!」四隻蹄子焦急的踱步,他明白一旦讓斯爾領著諾庫德的士兵繞出迷障,一切都來不及了。 塔莎哭著,發出某種嘶嘶的低語,她當然感知了巨大的威脅,可是、可是…… 不能等了。烏麥只聽見心底步步進逼的喧囂,他抱起塔莎,將她放在背上,什麼作為人馬的尊嚴,在這個美麗納迦的性命之前不值一提。 一瞬間他就明白了諾庫德氏族的意圖,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知塔莎的存在,更不惜以身犯險將斯爾送來作探,一個優秀而強大的牧師,足以左右戰局。 瘋子。一群戰爭瘋子。 「我不能離開月湖太久!」塔莎幾乎是崩潰的嗚咽。 「妳有永生!」吃力地穿過樹林,他忍受著裂開的傷口,「塔莎!妳在害怕什麼?妳早就不會死了!我不會讓妳活著受諾庫德的折磨!」逃,他又開始逃,奮力又懦弱的逃亡。
——月時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