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之二
小糖
惹我哭泣的人哪!卻從來沒看過我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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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聽過這麼一回事?說是胎兒在子宮內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有感受有表情了,好像是用3D技術什麼的吧!我不是記得很清楚,但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曾經看過那樣的照片,那是一張胎兒在母體內微笑著的照片,好溫暖的感覺哪那照片,我好羨慕那個寶寶哪!好義慕。
我懷疑當我還是他的那個時候就已經偷偷哭泣了,真的我不是在開玩笑。
真的。
我經常莫名奇妙的想要哭泣哦,在獨處時。
那是一種心理上的情境,我指的這孤獨,而非單純的只是一個人的狀態。
每當一個人的時候腦子裡那些亂糟糟的回憶就會跑出來惹我哭泣,我好像有點欠缺獨處的能力;但問題是絕大多數的時候我總是感覺孤單,就算是在人多的場合亦然,就算是身邊有要好的朋友陪伴時亦然,就算是在大笑之後,亦然。
朋友常說我笑起來甜似糖的很具魅力,但問題是我並不常笑,我真的不是很快樂,我羨慕那些臉上總是堆滿笑容的人,我不是那種人,我覺得有點遺憾,關於這點,還有我這個人,以及很多的事情。
不過在英國的那三年我倒是一次也沒有哭過,每次當我回想到這一點時、自己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的感覺像是從深沈的睡眠之中甦醒過來,在英國;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以及解脫,在英國我變成了往後別人眼中的我的模樣。
至今我仍不確定當初母親堅持要我去英國的決定是不是錯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在英國讀高中的那三年生活,我過的非常快活,非常。
越墮落越快樂。
把我教會抽菸的是一個來自日本的女孩、薰,她是我的第一個室友。
「SUGAR,妳抽菸的姿態一定很迷人。」薰說。
「SUGAR,妳喝酒嗎?妳該試試的。」這是GARY說的。
GARY是一個來自德國的男孩,金髮碧眼的,很是帥氣的一個大男孩;GARY喜歡我喝到微醺時就放肆撒嬌的模樣,不過後來我們並沒有像彼此以為的那樣成為情人,我們只是喝醉時互相撒嬌偶爾親吻普通朋友,我常在想那是不是因為GARY年紀比我小的關係?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我所交往的對象年紀一貫的都比我大, 當然我指的是生理上的年紀而非心理上的人格成熟狀態,但我並不認為這樣就代表我有戀父情節的傾象。
「SUGAR,妳真的是第一次跳舞嗎?妳跳舞的時候真是性感極了。」
同樣是台灣人不過卻在美國出生成長當時則是來到英國唸大學的DAN這麼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抽菸跳舞喝酒,偶爾我看著他以毒品換取虛幻的快樂,那是我唯一同情他的時候。
「我要活到二十五歲,然後死掉。」
DAN常如此說道,以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雖然我不知道那有什麼好得意的。
後來DAN成了我初夜的男人,在他時髦個性卻突兀地在天花板張貼台灣國旗的單人套房裡,那是我升高二那年的暑假;我覺得糟透了,關於我的初夜,無論是當時和DAN在床上的感覺,又或者之後他的不告而別。
我記得當我得知DAN的消失時,那天晚上和同學到夜店去喝的爛醉;跳舞時我被一個紅頭髮的男人摟著親吻的掉了耳環,那是DAN送給我的第一個禮物,TIFFNEY的鑽石耳環,隔天醒來當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發現我對於失去耳環的心痛遠大於失去DAN,於是我才知道、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他。
後來斷斷續續的也談了幾次戀愛,但最後穩定下來的是一個叫作PETER的男人,我們的共通點是都喜歡抽菸喝酒泡夜店但堅持不碰毒品,並且我們都來自台灣,還有,我們都認識DAN;從他的口中我才知道原來DAN已經回去了美國,聽說是因為毒品惹了些什麼麻煩的、最後被他那高知識份子的爸媽領回去了美國親自管教。
和PETER的這份感情一直維持到我高中畢業時接到媽媽的電話通知我回家為止。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PETER的時候,他顯的很為難的樣子,PETER說他已經申請到了碩士學位,他不想半途而廢,他沒有把握遠距離的愛情能不能夠維持……PETER說了很多,而我只是淡淡的笑著說:
「MAYBE WE CAN KEEP IN TOUCH。」
然而實際情形是,分開之後,我們誰也沒有主動聯絡誰。
台灣--
回到久違的台灣,在機場等待媽媽接機的同時,我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馬上找了公共電話撥給爺佬,獨自對著聽筒聽著那端傳來兩老爭執著搶電話的熱鬧,不知怎麼的、眼淚竟就掉了下來。
「這麼大人了還哭什麼哭!丟臉死了。」
尖細卻力道十足的熟悉聲音在我身邊響起,我知道,是媽媽來接我了。
「這是陳伯伯。」
媽媽又說。
這才發現她身後還站了個臉上堆滿笑容的矮小男人,當下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會吧!本來我還以為髮油男是我見過最醜的男人了--但顯然我錯的厲害。
在回家的車上我接著知道這個媽媽的現任情人甚至還結了婚,而他的妻小都在美國,我想媽媽之所以會選了這樣一個男人為伴的原因除了他很富有之外,大概就是他有獨特的本事能和媽媽相處十分鐘以上而不會想要離開。
媽媽越來越暴躁了,這是回來之後我對於她的唯一感覺。
當時我隱約猜測她會不會是患了躁鬱症?但當然這只是我單方面的臆測而已,因為我除非是瘋了才敢直接向她求證,再說我想媽媽也不會承認吧!媽媽認為生病是件丟臉的事情,生病代表一個人的脆弱;媽媽只承認她富有、她的美容事業經營的有聲有色、她老得台灣大陸香港三地飛奔,她忙的不得了、她可不寂寞、她身邊從來就不缺男人--
「妳不會嫁給陳伯伯吧?」
趁著母親叨絮的空檔,我趕忙問了這個緊要的問題、在她看來心情還算不錯的時候。
「少蠢了!我失敗了兩次還不夠給人看笑話呀!」
結果媽媽這樣回答,接著開始向服務生抱怨咖啡的溫度不對、水杯裡的檸檬果粒不夠新鮮、刀叉給的不對、盤子收的不夠迅速、怎麼搞得主廚今天是不是休假為什麼醬汁嚐起來都不對味道……而當時我們母女兩在遠企晚餐,那是回台灣之後媽媽唯一一次同我吃飯。
和媽媽吃飯是一件相當累人的事,除了得忍受她的滿腹牢騷(我懷疑這世界上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她滿意的?)並且得小心翼翼的不讓她發現我的菸癮之外,連我選擇的菜色她通常都很有意見。
「窮醜鬼呀妳!吃日本料理還拿什麼壽司茶碗蒸!糟蹋了我帶妳上這麼貴的館子。」
有次媽媽曾這樣扯開嗓門大聲斥責我,當著所有認識以及不認識的人的面,她總讓我感覺到我在她面前永遠沒可能及格。
「喜歡這樣的飯店嗎?」
媽媽又問。當我挑了提拉密穌當餐後甜點、一邊思考著提拉密穌不知道合不合她的意時。
「還不賴呀。」
那去學旅館經營怎麼樣?挺光鮮亮麗的,妳陳伯伯說那間學校不錯,好像是難考了些,但我想妳應該沒問題。
接著媽媽遞給我一份學校簡介,我看了看那學校位在高雄,心想這樣一來既不用和媽媽同住又可以離爺姥近些,於是也沒多想的就答應了。
「高雄哪!一個之前從來沒去過的城市、結果卻教我栽了。」
「因為在高雄遇見了他嗎?」
「嗯,因為遇見了他。」
很奇怪的感覺,當我拿著錄取通知單給媽媽看的那個當下,突然想起在香港讀書的那個時候,有次我演講比賽拿了第一名,開心的想第一個讓她知道、可卻又捉拿不好時機,我於是放學回家之後把獎狀擱在客廳的桌上,心想這樣一來媽媽看了或許會主動誇讚我一番;我也不是要她獎賞我什麼,我真的只是希望能夠聽到親口對我說:我以妳這個女兒為榮。
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但結果實際情形是,當媽媽看見了那被我刻意擱在桌上的獎狀時,她沒有讚美我,她反而生氣我東西亂擱、沒家教、不像話……這類的。我很傷心,坦白說媽媽一直不經意的傷害著我,可到頭來我還是愛她,我常感覺到自己像是可憐的小狗那樣搖著尾巴乞求著她的認同、關心,直到我們兩個人都覺得好累了為止。
所以當媽媽主動說要開車送我去學校的時候,我簡直受寵若驚,是的,受寵若驚。
那天的媽媽很奇怪,她心情好的反常,一坐上駕座就話興很好的說個不停,但其實在車上她說的話一直不著邊際又欠缺邏輯,常常這個話題說到了一半接著又卻突兀的轉到了下個話題去,有時候還會重複她不久之前才說過的話,當時我想或許那就是她躁症發作的模樣吧。
坦白說面對那樣的媽媽我既是高興也是害怕,不過高興還是多了那麼一些,我很高興媽媽把我當成一個傾訴的對象,雖然她對於我從來只是傾訴而不傾聽。
大概是到了台中左右吧!媽媽突然沈默了很久,最後才說:
聽說妳爸好像死了。
「UNCAL?」
搖搖頭媽媽又說:
「大陸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誰曉得真的假的,死了倒好!那種人渣!活著我還嫌他浪費空氣咧!不過妳想他會不會是聽說我還在找他就孬的裝死騙人?」
然後媽媽笑了,又哭又笑的媽媽,我不害怕,我心疼。
那是死亡這件事情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
在高雄的那兩年我曾經回屏東探過爺佬好幾次,但同爺佬證實那個人是不是確實死了的這件事情,卻是一次也沒有過。
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想要知道。
或許只是因為那個人在我心中早就已經和死了沒什麼兩樣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