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鹿寶貝》：我發現比起愛她，我更愛痛恨自己

「但我還是陪她演下去，滿足我受人矚目的愚蠢需求。」

Donny 是在倫敦某間小酒吧打工的喜劇演員，某天一個外表油膩、不修邊幅的女人闖入了他工作的酒吧，她說她的名字叫 Martha，自稱是一名律師，但卻點不起店裡任何一杯飲料，出於同情 Donny 好心招待她一杯茶，也正因為這個舉動，Martha 不再只是一名闖入酒吧喝免錢飲料的不速之客，她徹底闖入了Donny 的生活，成為一個愛他愛得無可救藥的跟蹤狂。

一開始 Martha 只是對著 Donny 開一些低俗至極的玩笑，到後來她開始遞出肉麻的約會邀請，甚至一天傳送上百封信件到 Donny 的信箱。只是比起對於被一名前科累累的變態跟蹤狂騷擾所帶來的不適與恐懼，身為一名觀眾更多的是對 Donny 之於 Martha 那搖擺不定的情感，以及看似抗拒實則縱容的行為感到不解，為什麼不和她劃清界線？為什麼拖了半年才報警？又是為什麼總是放任危險不斷向自己逼近？

直至劇中，畫面一轉揭露 Donny 五年前至愛丁堡實現喜劇演員夢想的場景，他的演出並不受歡迎，相較於 Donny 生硬的表演，酒吧裡的觀眾更喜歡電視裡播放的體育賽事，某天 Donny在一場聚會上有幸結識了知名影視編劇Darrien，而 Darrien 的出現，更讓一個涉世未深，卻為夢想狂熱的年輕喜劇演員徹底對成功的感覺上了癮，就像每次到 Darrien 家研讀劇本時，那一口口餵進 Donny 口中的毒品，儘管 Donny 發現自己總是在毒癮褪去後於Darrien 懷裡清醒，也明白事情的走向已經偏離軌道越來越遠，可他還是無法自控地不斷往 Darrien 家裡跑，說服自己相信 Darrien 會帶著他走向成功，至於身體一而再再而三遭到的侵犯，他選擇視而不見，持續用毒癮麻痺自己。

當 Donny 終於意識到 Darrien 並不是解答，而他也始終只是一名憋腳的三流喜劇演員時，愛人的能力似乎也隨著這份覺醒一併消失，他成了如假包換的受害者，陷入了一段昏天暗地的迷惘，甚至對自己的性傾向開始存疑。這一切就如同他在那場看似失敗的喜劇比賽現場對著觀眾開啟的哽咽自白，他臉上掛著被 Martha 攻擊而留下的傷，眼神黯淡的說：「我成了吸引一堆怪人的 ok 繃，他們聞得到這個開放性傷口。我知道她瘋了，很危險，但是她巴結我，這就夠了。」

Martha 帶給 Donny 的危險，讓他不斷憶起幾年前與 Darrien 的那段過去，Martha 好像總能輕易觸碰到他從未與人提起過的創傷，讓他不斷在兩人身上感應到一種似有若無的連結，Donny 對 Martha 的好奇、贈恨、同情，都反應著他的過去，在她眼裡他不是個憋腳的喜劇演員，她迷戀他、離不開他、也傷害他，害怕卻又耽溺其中的Donny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這樣的感覺上癮，彷彿在 Martha 眼中他不是那個遭受性侵的受害者，更不是失敗的喜劇演員，他是被需要的，也是備受矚目的，這種對於加害者反覆同理、依戀的人質情結不停在 Donny 身上上演，他恨透了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可卻依舊渴望著 Martha 的觸碰與注視。

圖片取自：Netflix

「我知道為什麼失去她了，而且我知道當初為什麼犯那種錯，就是因為這樣吧，因為在這世上除了愛她以外我還更愛一樣東西，就是痛恨自己。」

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任由 Darrien 擺布的性侵受害者，Donny 開始透過毫無節制的濫交、約會來尋找自我存在的意義，他渴望男人的愛撫，卻又同時著迷於異性間的情感交流，可他始終無法深入一段感情，也無法敞開心扉開誠布公地向任何人坦承那段沈寂已久的傷痛。

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Teri 是最接近的那個。Donny 愛上了她的自信、風趣，還有美麗，可 Donny 沒有意識到，在他的潛意識裡，Teri 也是自己需要鼓起勇氣去揭露的一部分。他害怕坦承自己正在和一位跨性別女人交往，就彷彿他對於自我性向的不確定，是同性戀？雙性戀？還是其他他尚未探索到的可能性？因為無法定義自己，也無法在既有的框架裡找到解答，Donny 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遇上了與自己有著截然不同個性的 Teri，一名美麗且自信的心理諮商師。

為什麼是 Teri？這樣的安排也許只是巧合。但 Teri 跨性別女性的身分，卻又是如此巧妙的與讓 Donny 感到困惑的自我認同相互呼應著。Donny 和許多男人、女人約會過，最終都讓他感到痛苦，甚至壓抑得喘不過氣，只有在 Teri 出現時，可以感受到 Donny 的放鬆與自在，在第五集中，Donny 因為被前女友趕出原本的住處搬到 Teri 家開啟了同居生活，其中有一幕是兩人對坐於客廳談話的畫面，畫面裡 Donny 和 Teri 並不像情侶一般依偎，而是像諮商師與諮商對象那樣面對面坐著，Teri 開口詢問 Donny 的第一個問題是，「你何時願意跟跨型別女性交往的？」

起初 Donny 只是玩笑般地回答道：「我有一天請上帝讓我過得更辛苦一點。」而後，Teri 接續著追問，「你的性別認同是什麼？如果有人拿槍問你的話。」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猶豫和思索，Donny 才緩緩答道：「不知道，可能雙性戀吧。」在一問一答的過程間，Teri 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相較於詢問男友感情問題的女友，更像一名有著極高職業素養的諮商師，當她順著 Donny 的答案接續往下延伸，「為什麼是雙性戀？」這個問題也讓 Donny 在鏡頭前有了第一次的自我揭露，他說：「因為我不管跟誰做，感覺都像在騙。」

Donny 過往的創傷及無法自我定義的困境，也讓他在與 Teri 戀愛的過程中反覆拉扯，也許 Donny 在 Teri 身上看到的除了幽默自信外，還存在著他渴望尋求解藥及拯救的心理，在這段感情關係裡，Donny 的退卻與猶豫終究讓 Teri 決心結束關係，畢竟諮商師的身分與跨性別女性及女友重疊的結果，便是讓原先自信美麗的 Teri 徹底陷入泥淖、失去自我。

離開前，Teri 失望地對著 Donny 說，「你的身體證實她那天晚上對我講的話。她說我長得像個男人。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比起 Martha 因為嫉妒對她施暴留下的恐懼，Teri 心裡其實更在意 Martha 對她吼出的那句「長得像男人一樣」，因為在她與 Donny 的關係中，她始終搞不清楚對 Donny 而言自己究竟是被他視為男人還是女人。「妳長得一點都不像男人。」即使Donny 一臉認真地辯解，Teri 還是冷笑著丟下了一句：「真諷刺，畢竟你一直都把我當成男人。」正式宣告退出 Donny 的人生。

圖片取自：Netflix

「因為我恨自己的程度，遠遠超過愛她的程度。但是我又好愛她。」

Teri對 Donny 而言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他真的愛她嗎？這個問題在觀影過程間反覆於心底冒出。直到 Donny 在舞台上對著觀眾哽咽的那段自白，從渴望成功、性侵遇害、反覆沈淪、被 Martha 纏上再到傾訴遇見 Teri 的過程。當談到遇見 Teri 時，鏡頭從 Donny 低著頭沈思的畫面隨著 Donny 頭部及手部的移動緩緩往上帶，他的目光上揚、嘴角帶笑，他說，「我認識一個跨性別女人，你們應該看看她，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舞台光影灑落在 Donny 閃爍的雙眸，彷彿看見了曙光，也像極溺水的拚命想要抓住浮木的落難者。

圖片取自：Netflix

也許對 Donny 來說陷入 Darrien 及 Martha 帶給自己的傷害，遠比愛 Teri 來得容易及舒適。他說不清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只是不斷地去觸碰，一再讓自己接近危險，在觀影過程中，就好像看著一個反覆進行毒癮治療的患者，他想讓自己好起來，卻又無止盡的墜落，那種無助、渴望被理解的感覺，也推著他不斷嘗試拆解 Martha 如此行動的背後原因。

最終，Donny 聽著 Martha 留給自己的錄音一身狼狽的走進一間酒吧，與 Martha 初見時的場景重疊，忘記帶錢包而點不起店裡任何一杯酒的 Donny 獲得了一杯酒保招待的酒水，Donny仰起頭來望向對自己釋出善意的酒保，也許那一刻就連 Donny 自己都不清楚，眼眶流出的淚水究竟是出於對 Martha 的理解，還是在給予幫助的酒保身上又一次看見了曙光。

身為一個非典型受害者，Donny來回往返於泥濘和平坦的道路間，那些看似和解與好轉的場景之後，往往又會接上一次又一次的淪陷與傷害，也許 Donny 會在這樣的創傷中掙扎地過完這一生，又或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成功戒斷、走出陰霾，敞開心胸再次讓一個若 Teri 般自信美麗，願意理解、照亮他的人走進他的生命，只願那時，那份愛不會再被自我厭惡超越，Donny 也終於能像他和 Teri 期許的那般，在屬於他的人生軌道上旁若無人的自信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