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一紙通知,說是出生時就賣給國家的賣身契,接著要我去驗明正身。
雖然很掙扎,但也沒掙扎的必要,在報到日前一星期只能過著有體無魂的等待生活。
「你各位不要抱怨,這是你們欠的,現在只是還給國家。」
幾百人坐在烈陽下,聽著台上的人威風地解釋為什麼我們會被召集於此。
有欠有還才符合道義。於是我們失去名字,得到編號,一百多個人擠在小寢室,好像壅塞的雞籠。
「雞還會生蛋,你各位只是一堆沒用的菜蟲!」聽完我的比喻,睡我隔壁舖的森豪學班長的口吻說。他身材矮小,精神倒很充沛,最厲害的技能就是模仿人微妙微翹。
而且我們還不是放山雞,放山雞可以滿山亂跑,不管是價格或等級都高多了,我們不過是被限制在一張床舖上的蛋雞。換上衣服,小跑步到集合場集合,放眼望去宛如同間工廠出產的廉價貨色。
「稍息,立正!還動,連立正都不會啊!」背值星的劉班吼道:「等下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用愛心磨練你們,讓你們趕快從菜蟲進化成人。現在,往司令台前進,答數!」
一百隻左腳跟一百隻右腳蠕動起來,躁亂地步伐挑戰劉班的血壓,他用吼聲讓我們變成順從的百足之蟲。森豪趁劉班沒看到,故意做出滑稽的動作,踏步的時候扭動下體,惹得周圍發笑,八部合音的後果就是讓劉班脖子上的青筋一路爆到太陽穴。
「幹嘛,你們是植物要行光合作用嗎,喜歡曬太陽就慢慢曬,時間很多。我之前說過了,福利要自己爭取,你們這種表現好意思要我幫你們爭取福利?現在,答數,一、二──」
然後這條百足之蟲在司令台前進行基本教練,稍息十分鐘,立正十分鐘,敬禮十分鐘,進入基本教練輪迴地獄,身體在抖汗在流。除了劉班外,還有幾個班長四面八方盯著我們,彷彿在參觀西安地下的兵馬俑群。
無風,毒辣的日頭讓我由裡到外濕了一遍,眼鏡滑到鼻孔下,眼前一片模糊,本來就很難分清誰是誰了,現在只看見一堆平頭一團綠糊糊。
「休息!」劉班喊道。
等這句話到來時,我立刻虛脫地坐下。
「上廁所啊。」森豪笑道。
「尿都噴乾了,還上。」我只想坐著發呆,希望老天賜風。
「去喝點水也好,不然你要喝鋼瓶裡的水喔,鬼知道這些鋼瓶有沒有打過八二三炮戰,說不定都成精了。」
「也對。」我同意,除非真的渴到不行,我實在不敢動這個不知能否跟我老爸拚歲數的鋼水瓶一口。
去飲水機那裡接水喝吧,要是沒汗可流,乾涸的身軀就只剩靈魂能蒸發。
我跟森豪還有另外兩人一起到廁所,結果他們三個卻神秘兮兮繞到後面,我疑惑地跟上去,只見森豪偷偷拿出菸,還遞一根給我。
「幹,菸不是都收起來了,你哪藏的?」我不抽菸,所以拒絕了。
「偷偷捲的啊。劉班整天喊給福利,我們都乖的跟狗一樣了,連飲料都不能投。」
「每天都在上課,你哪來的時間捲啊?」
「睡覺跟洗澡的時候。」
「洗澡……靠,難怪你洗得時候都聽不到水聲。早知道不跟你來,等下被劉班看到,還不被電到飛天。」
「哪這麼倒楣,再說這叫適當放鬆,要是把自己累壞了,造成班長困擾怎麼辦?」
聽著森豪的歪理,我不曉得從何吐槽。不過我很贊同關於飲料的看法,身處這個環境,一瓶冰涼的飲料已不是飲料這麼單純,它是生命的綠洲,無盡苦海的明燈。
連我這種平時不嗜糖的,都無時無刻渴望讓冰涼糖水灌溉身體。這種赤焰焰的季節,外頭燠熱就不多說,寢室內更像烤爐,每次都覺得汗水快穿透床單,滴到下鋪去。
森豪聽了我的比喻,笑道:「所以床單才用綠色的嘛,這樣就看不出發霉啦。」
「最好是。」我蹲到另一邊,避開下風處,「班長他們是不是有躁鬱症啊,每天吼來吼去,不怕嗓子壞掉。」
「大家都幹來幹去啊,梅花幹筷子,筷子幹老K,我們是最下面的,只有趴著被幹的份。」
「什麼時候輪到我們大聲啊?」我問。
「等你從菜蟲變蝴蝶啦。」
「菜蟲會變蝴蝶嗎?」
「不會啊,所以注定被幹死。」
我們聽了都大笑。
「笑什麼,過太爽是不是,誰準你們在這裡抽菸?通通給我站好!」
這咆哮聲一出來,我立刻背脊發涼,森豪他們趕緊丟掉菸頭,站得像熨斗燙過一樣筆直。
劉班板著臉,說:「站好,亂動什麼,下面那包很大是不是?075,我看你過太爽,想當老鼠屎,你的眼鏡是裝飾品啊,不會看場合?現在什麼時間,我有說你們可以抽菸嗎?」
「班長,我──」
森豪一開口就被嗆了,劉班吼道:「我什麼我,會不會講話?」
「報告,沒有!」
「把我的話當放屁啊!這裡可以抽菸嗎?」劉班從衣服口袋夾出一根菸,俐落點火,長舒了一口氣繼續罵道:「偷偷抽很爽是不是,不想放假回家啦,想陪班長一起留守啊?」
我緊張地看著劉班,眼睛不敢飄移半分。
看劉班額頭上的青筋瘋狂跳動,一副快爆漿的模樣,我知道絕非一張悔過書可以解決了。我們四個被罰事小,現在可是牽一髮動全身,整個百足之蟲都要遭殃。
劉班說著已經抽了三根菸,那張嘴還沒有停下的打算。他站在陰影下還好,我們得像根木樁插在太陽底下,偏偏緊張的時刻身體特別癢,我腦子裡浮現脫光衣服沖涼的景象,越想像就越癢。
以至於我根本聽不見劉班說什麼,他一張嘴激烈的動啊動,好像被剪掉聲軌的特寫鏡頭,這時候如果放個莫札特的《安魂曲》,肯定效果十足。
我猜已經過了上課時間很久,劉班卻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爾後班長希望不要再看到這種行為。」
劉班突然停下,叼著剩下半截的菸換了個位置,眼神流露一絲惶恐。
一陣腳步聲踩著草地窸窣走來,我趁劉班不注意,偷瞄來者一眼。那人沉著一張皺臉,一看就知道已經打磨多年,手負在後頭,步伐從容不迫,眼神銳利如刀。
像劉班這種剛當士官沒幾年的年輕人根本檔不住那人凌厲的氣勢。
雖然對方只是穿便服,沒有顯示軍階,但從氣場便可判斷絕對不是等閒之輩。
「你們在幹嘛?」
「報告,捉到四名學員抽菸。」劉班吐掉菸頭,趕忙踩熄,然後做了標準的敬禮。「你們不會說長官好啊!」
「長官好!」我們異口同聲說。
「天氣很熱,別折騰年輕人。」
那人沒有責罵,語氣卻充滿威嚴。
「是!」劉班對我們說:「還不歸隊!」
劉班再向那人敬一次禮,匆匆帶我們回到連隊上。離開時,我瞥見那人拿出一包黃長壽,默默點起菸。
營區內幾個大腕我們都見過,但剛才出現的大叔顯然過之猶無不及。劉班大概是被嚇到了,也忘了處分我們的事,接下來的基本教練也是敷衍了事,我忖他也在想是哪個大官來了。
劉班待在這地方幾年,照理說該看過的都看過,所以那位大叔定是他從未見過的人物。有大官來視察不是新鮮事,就怕來者偷偷摸摸,搞突襲檢查。
由於我們這班是打飯班,便提前到餐廳準備,抬餐桶時森豪繪聲繪影地告訴其他人廁所發生的事。
「看到劉班被嚇成那樣,好爽。」
森豪還沒學乖,又摸出一根偷捲的菸放在手上把玩。
「剛才也沒看到那個人的階級,不曉得他有多大。」我往方才被抓現行的廁所看去,不過大叔應該早走了。
「說不定一吼起來,整個營區都要地震喔。」森豪抖著眉毛說。
「連階級都沒看到,劉班到底在怕什麼?」有人問。
「不能這麼說啊,你忘了上次我們去營部拿東西,有個穿便服的突然吼說:『逛大街啊,走路都不會!班長是誰?』幹,結果他是營士官長。」
「對喔。」
這下徹底消除大家的疑慮。
其實案例不只這樣,去領槍時也發生過森豪在模仿劉班說話,然後有個穿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嘲我們大罵,那聲音一出來,我們立刻被馴服的服服貼貼。後面其他連的才偷偷說那是他們班長,正準備休假。
我歸納這些實例,這些人的通則就是氣勢要強,隨時一副會噴火的樣子,但厲害莫過於那位大叔,不怒而威,動個眼角都能逼得人喘不過氣。
這沒有幾顆梅花的淬鍊恐怕做不到。
「以那個阿伯的年紀,要不是上校封頂,就是星星啦。」
「星星?真的假的?」我詫異地盯著森豪。
劉班就足以把我們電到麻痺,要是來一顆星星,我們還不瞬間煙消雲散。
「猜的啦,如果真的出現星星,營區早就進入總動員。」森豪嘻皮笑臉地說:「而且劉班還忘了懲處我們,根本賺到。」
「幹,不說我還忘了,差點被你害死。」慶幸那個不知身分的大叔出現,否則大家都要連坐。
森豪掀開餐桶蓋,皺眉道:「媽啊,這股又酸又鹹又甜的味道是見鬼……」
我們幾個各揀一塊炸到表皮幾乎變色的雞塊,嚼個幾下,紛紛面露難色。雞塊一點咬勁也沒有,油耗味重得像在加油站,我懷疑伙房是用95無鉛下去炸的。
其它菜色更不用說,乾巴巴的炒青菜、鹹甜交織的滷豬腳,以及顏色很淡的酸辣湯……一道道都是黑暗料理,發揮伙房對於料理的終極巧思。
雖然已經吃了一陣子,每每看到這些菜色還是能感受到驚喜。
「哪一連的,楞著幹什麼,不想吃飯是不是?」
隔壁連的班長看到我們正在替伙房進行評審,衝過來訓了一頓。
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得趕緊蓋上餐桶,摸摸鼻子抬到連上放餐桶的位置。
※
中午很熱,隱約能感覺一股蒸氣從汗涔涔的床單飄上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睡得很香甜。
我跟森豪沒睡,躺著小聲聊天。
我不經意望著窗外,竟然發現早上那名大叔,他好整以暇悠晃,像在公園裡散步,準備找棋友下象棋。大叔越氣定神閒,越散發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光芒。
「你看,那不是剛才在伙房靠腰我們的班長。」我拉了拉森豪,讓他也一起看。
那名班長見到大叔,立刻敬禮問好,聳得連眼皮都不敢跳動。
大叔莞爾向他點頭,然後揮揮手要他離開,只見班長小跑步離去,一刻不敢多留。
「喂,那個大叔到底是誰,什麼都沒做就差點讓班長嚇破膽。看來大聲只是虛張聲勢。」
「阿伯確實很有風範,肯定不是小官,畢竟越沉著、越悠閒,表示越厲害,越深不可測。」森豪敬佩地說。
忽然鐘聲響起,大家如驚弓之鳥,從床上躍起來亂竄。我跟森豪早已準備好,因此悠悠等下鋪的人匆忙換衣服,一陣蹦蹦搖搖,真擔心這張組合床撐不撐的住。
森豪跳下床鋪,我也跟著跳,然後帶著裝備慢慢走到連前集合。悠悠哉哉的步伐,讓我頓時覺得高人一等,似乎舉手投足間也綻放光輝。
但一看到劉班上膛的視線,我們挺直的腰桿瞬然萎縮。
下午要到靶場打靶,領完槍後,又是苦悶的行軍。好不容易乾掉的草綠色,方走出營區沒多久就變成濕淋淋的水草,室外溫度只差絲毫就會豎起不能出操的紅旗。
扛槍走路,唱歌答數,腦殼被燜在沉重鋼盔裡,燉豬腦似的,走到靶場卸下鋼盔,整個人脫了一圈水。樹蔭小道擋不住滾滾而來的熱氣,沸騰心底抑不住的浮躁,劉班拉扯喉嚨,不停重整百足之蟲稀稀落落的合音,這列隊伍如同抗議酷暑的遊行,亦如同每個遊行,嘶盡竭力徒勞無功。
不只沙漠有海市蜃樓,森林裡也有,暈懵的我忽然覺得嘴邊的汗傳來一絲清涼,口腔裡散發最愛的草莓冰。
總算抵達看上去儼如荒廢的靶場,劉班要我們先架槍休息,還允許我們投飲料,這一刻曝曬在烈陽下的劉班如觀音籠罩慈光。
當沁涼的紅茶與喉間親密接觸,我的淚線居然差點忍不住發作。
「果然要有比較才有差別,你各位好好珍惜班長給的福利。」森豪不改老毛病,逮到機會就要演一下劉班。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突然朝班長背後大吼,他會不會嚇到立正?」我問。
「像偷按別人家門鈴,然後趕快逃走?」森豪對我的提議很感興趣。
「別一副真的想這麼幹好不好,我只是假設,假如我們也虛張聲勢,會不會騙到班長。」不過我很快就反駁了自己的想法:「但班長哪有這麼好騙,說不定他早就記住我們的聲音。」
「不然下次他們抽菸的時候,我們就從後面吼他。」
森豪還真的想這麼做。
休憩時間很快就過去,我們被分成兩群,一群是上次打靶成績好的,他們可以坐在板凳上等,另一群則被集合在一起加強持槍訓練。
很倒楣的,我跟森豪分別以零發、一發的爛成績被編到太陽底下。負責帶我們的是綽號「殺面」的三連上士副排長,身材高大,一臉兇相,那對小眼睛利得像剛磨好。聽說殺面以前出手太狠,才被調到這裡來,因此我們這些菜鳥非常怕他。
劉班用一副我們要去刺秦王的哀悼表情說:「皮繃緊一點,不然班長只能替你們收屍。」
劉班只差沒有在胸前劃十字。將我們送到殺面那裡,劉班難得露出憐憫的神情,看了實在很觸霉頭。
「我不喜歡罵人,」殺面突然開始開場白,皮笑肉不笑的環伺我們一圈,說:「也不想對你們做什麼,你們表現的好,我爽,你們也過得好。這是互利共生,你們都是大學生,不可不知道互利共生的意思,所以我不廢話,第一排趴下,臥射預備!」
第一排連忙撲到帆布上,拿起木製練習槍,瞄準前方的練習靶。
不消提醒,我們正襟危坐,強迫注意力盯著殺面那張蘊藏殺氣的臉。天氣已經夠燜熱,場子還被殺面弄得更壓抑,安靜地能聽見鄰兵焦慮的喘氣聲。
「持槍動作要領……」殺面繃著臉調整每個人的動作。
他不耐煩地用腳移動那些人錯誤的姿勢,最右邊的胖子不知是因為身體比人腫還是怎麼的,背部總是拱起一大截。
殺面輕踹胖子的腹部,笑裡藏刀地說:「老二很大啊,趴都趴不好。」
胖子彷彿躺在鐵板上的五花肉,背面沒有一處乾的,連油也不用灑就能煎出香嫩口感。從後面很明顯能看見他的眼鏡因汗水氾濫而脫落,他的近視眼可能跟體重成正比,少了兩片鏡片,連靶都看不到。
「你在跟我玩啊?」殺面輕輕踩在胖子的臀部,「沒關係,趴久一點就會瘦下來,天氣很熱啊,你們想玩可以慢慢玩。」
殺面叼起菸,像個等待嫌犯自主開口的刑警,他瞇著狹長的眼睛望向赤辣日頭,我們都可以感受他體內的活火山已經到達臨界點。他只差眼睛沒跟《風之谷》裡的王蟲一樣變紅。
「上一動,臥射預備!」殺面吼道。
第一排的迅速趴下,甚至能聽見撞擊地面的聲響,但沒人敢反映。除了那個胖子,他「啊」的一聲,趴地時過於慌張把木槍給甩了出去。
胖子趕緊匍匐出去撿槍。
「動什麼動,我讓你動了?」
終於,地殼運動爆發。殺面呼了長長煙霧,似乎在倒數胖子的悲慘命運。
胖子身體穩穩貼到草地上,把槍緊緊壓在肩胛,視線死死盯著靶,完美的完成臥射姿勢。幾乎文風不動,連一滴汗也不敢流,剎那間我們以為胖子被嚇死了。
殺面走到他跟前,突然大力踹著胖子的木槍,吼罵道:「會不會趴好,你怎麼幹你馬子就怎麼趴!會不會幹?我問你會不會幹!」
「不、會……」胖子懦弱地答道。
太陽無情點燃殺面這灘油,越燒越烈,幾乎要將整個靶場燒盡。
殺面連趴著的坐著的站著的都一並罵。
昏濛濛的視線中,我看見殺面佈下以資歷跟聲量結成的結界,如一團熾熱火球,燙得每個人遍體麟傷。
「太陽這麼大,不要對年輕人太苛刻嘛。」
一道溫柔嗓音輕易化開強勢結界,如春風溫和拂臨草皮。大叔撐著一把遮陽傘徐徐走來,陽光透過他的背宛若羽翼,春雨般澆熄似無止盡的惡火。
那是誓願度盡眾生的地藏王菩薩,不對,他只是撐著傘,一個怕太陽曬的大叔。
大叔和藹地朝殺面微笑,卻滅不了殺面的慍怒。
「你是哪位?非相關人士不能進來靶場。」殺面對大叔說,語氣放緩許多。
殺面畢竟是老江湖,跟資淺的劉班不一樣,那溫吞的氣勢無法撼動一座火山。
「你們不會做好管理啊,誰說其他人可以進來?不想放假了啊!」殺面對著負責協助教練的班長吼道。
班長們無辜的面面相覷。
看著殺面的反應我訝異地問:「原來大叔不是星星喔?」
「阿災,別看啦。」
一向蠻不在乎的森豪也提高警覺。
「你營長是誰?蔡中校吧,中校啊,我記得是兩顆梅花,隔得有點太久,居然一時想不起來。」大叔自言自語笑道。
殺面的臉瞬間凍僵,一股火反燒回自己體內。
在靶場視察的營長注意到這裡情況有異,連忙跟著營士官長過來關切。國字臉營長一臉狐疑的看著大叔。
「蔡營長,很久不見了,我記得那時候你還是上尉吧?上面不是說了,要耐心教導新人,誰都沒有過菜鳥的時候,天氣又這麼熱,出事了怎麼擔待的起?」
大叔最後一句話讓營長五雷轟頂,營長立刻立正站好,做了標準的敬禮,「是,本營一向遵從合理訓練、耐心教育,剛才可能是排副的行為造成誤會……」
營長開始拉扯一堆規章,並說明這只是偶發狀況。殺面連忙捻熄菸,放到口袋裡,腰挺得比爬竿場的竿子還直。
懂眼色的班長趕忙叫胖子跟第一排的起身,然後我們拿槍整隊,全隊帶到靶場陰涼處休息。
我們幾百人看著營長跟營士官長站挺挺地聽大叔宣導如何愛的教育,瞧著連長的臉色,便知道他們晚上要難受了。
「深藏不露比虛張聲勢厲害多了。」森豪竊笑道。
「會叫狗不咬人。」我感悟地說。
「會罵人跟踹人啦。」森豪邊笑邊學殺面剛剛罵胖子的模樣,然後大叔一來,瞬間無辜的像隻米格魯。
※
用晚餐時營長跟連長們都不在,各連班長們面無表情,餐廳像停屍間冷寂。下餐廳後,原本預定的課程全部取消,班長都被叫到連長室開會,我們便待在寢室內瘋狂討論靶場發生的事。
「那個阿伯好像是參謀上校。」
「我聽隔壁連的說他是軍團指揮官。」
「剛剛我們出公差,在餐廳幫忙,學長說他是國防部派來秘密探查的,而且有兩顆星。」
流言飛竄悶熱的寢室,從哈比人滾成夸父。
「乾脆說阿伯是國防部長好了。」森豪躺在床上大剌剌翹著二郎腿。
劉班他們一時半刻不會回來,大夥也抓緊機會享受難得的放鬆時間。
「屁啦,大家都知道國防部長是誰。」我反駁道。
「所以啊,那些沒人知道的高級長官才可怕。」
「就像那些微服出巡,突然拿著尚方寶劍衝出來說先斬後奏的欽差?」
「微服出巡,說的真好。」
「不過有人來訪,大門衛兵應該會知道才對啊?」
「電影不都有演,要抓準時機出現,微服出巡才有意義嘛。」
「那個大叔到底是誰啊。」我皺眉道,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越疑惑越想探知真相。
「還叫大叔,那個阿伯一副從軍史館走出來的人,說不定是黃埔軍校第一屆畢業生勒。」
「最好是。」我笑道。
撇開那些誇張的猜測,我認為大叔來頭必定不小,而且將在營區內掀起波瀾。
到了第三天,原本預定好的跑三千公尺被取消,改成槍械拆解及保養,劉班的口氣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把我們當成懵懂的幼稚園孩童細心教導。其他班長不時窺看四周,彷彿有誰在悄悄監視。
「對錶,現在休息十分鐘,各位要投飲料、要抽菸的自己去,記得注意時間。」末了,劉班更是全面開放「福利」。
一堆菸蟲跟糖蟲欣喜若狂,除了顧槍的人,全分做兩堆散去,各自尋找救贖。
我被森豪強拉到臭氣熏天的吸菸區,他興奮地說:「那個老阿伯真夠力,一個晚上就讓營區變天,要是他一直不走,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他住在營長的寢室,而且每天吃的都是從外面叫來的。」一名菸友神秘兮兮地說。
「真假?」我連忙問。
「聽營部學長說的,而且一早那個大官就不見,聽說會到處看,所以每個人皮都繃很緊。」
這時那名菸友悄悄告訴我們內情。昨天三連跑三千時,有一些人體力不支落隊,遭到班長口頭責罵,結果大叔突然現身,雖然大叔只是要三連的班長別太勉強那些跟不上的,可想而知值星班長回去後被電到骨頭差點散架。
「比鬼還可怕啊。」森豪大笑。
人對於未知的東西感到恐懼,因此能理解班長們的惶恐,空氣中每一粒分子都像裝了攝像頭,無時無刻注意一舉一動。
劉班正經的按表操課,垃圾話也少很多,再過兩天劉班就要下值星,鑒於大叔不知道還得潛伏在營區多久,為了不被電到飛天,只要我們的錯沒太扯,劉班基本上都當沒看見。
上午課程彈指結束,我們打飯班先行去餐廳準備,一行人說說笑笑,驀然看見換上一身草綠裝的大叔杵著遮陽傘站在迴廊下。
我們嚇得僵住,愣在那兒不敢前進。大叔此刻猶如黃袍加身,將隱翳良久的魄力一次強力輸出,那股沙場打滾已久的氣魄,一個眼神便橫掃千軍的泰然,耀眼到快溶化掉我們。
「敬、敬禮──」我下意識喊起口號。
「長官好!」
零落的問好聲一出口,我的臉立刻發燙,其他人也知道大難臨頭,我們跟大叔不到十步的距離儼然變成地獄的通道。
靜謐地能聽見心臟即將撞破胸膛的響聲。
「好,你們準備吃飯了嗎?」大叔只是親切微笑。
「報告是。」我答道。
「別這麼拘束,我不太喜歡被叫長官。」
「請問長官──不是,請問您的職稱是什麼?」我緊張地問,生怕哪一句話得罪了大叔,從前面幾個例子來看,大叔雖然都一笑置之,但他一走隨即烏雲密布,降下重重怒雷。
「沒什麼,不值一提。唉呀,待在這裡多好,大家都很有禮貌,真捨不得走了。」
我忖,這是當然了,大家怕一不注意就遭飛來橫禍,有長官在每個人都如履薄冰,更別提那些已經溺死在冰河下的犧牲者。
「我們當然歡迎您一直待著。」森豪大著膽子說:「這樣就不會聽到班長鬼吼鬼叫,日子會快活許多。」
我驚訝地瞪著森豪,這已經不是口無遮攔,是白目啊!
大叔卻認同道:「對啊,沒做錯什麼事何必整天大吼,傷身體又傷感情,不曉得究竟在懲罰誰。」
我們都點頭贊同。
大叔見我很在意那身草綠服,便莞爾道:「昨天不小心弄髒衣服,幸好蔡營長好心的借了一套。」
「您沒穿自己的來嗎?」我問。要是能看見大叔的衣服,就能斷定階級了。說實話,要是真的出現兩顆星星我肯定會感到亢奮。
「嗯──」
「外面的幹什麼,快進來抬餐桶。」伙委對我們喊道。
然後他看見大叔的側影,以及那支在靶場閃亮登場的遮陽傘,駭得閉上嘴,摸摸鼻子到旁邊。
「我打擾到你們了,下次再聊吧。」
大叔離去時,一路的人不分階級向他敬禮,他全都淡定的點頭示意。
下午,連長說明天有個臨時的閱兵典禮,會有個指揮部的大人物前來視察,因此要我們背熟精神宣示。
其實大家都了然於胸,大叔的身分終於要揭開了。指揮部來的不是中將就是少將,每個都能平地一聲雷,炸得全營酥酥麻麻。
連長要我們留在中山室練習精神宣示,然後帶著班長們到營部開會,頓時家裡沒大人,我們隨之哄鬧。
上次那位提供許多八卦的菸友又被眾人圍住,我跟森豪也前去湊熱鬧,他賣關子道:「你們知道三連有一個人的爺爺是黃埔軍校的嗎?」
「幹,講重點啦!」
「別急嘛,他昨天打電話回家的時候,跟他爺爺確認過,其實那個將軍是他爺爺的學弟,而且他爺爺還要將軍好好照顧他。」
「如果是我,照顧是不需要啦,我只希望將軍直接給我一張退伍令。」森豪賊笑道。
大伙已經把大叔稱呼為將軍,反正也八九不離十。
「不過明天典禮一結束,將軍就要走啦,日子又要難過了。」森豪無奈地搖頭,似乎希望大叔可以陪伴到結束。「大官一走,你各位自己搞清楚狀況。」
森豪模仿劉班的口吻,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笑著笑著,卻油然覺得悲哀。
直到就寢前,我們反覆練習精神宣示,以期熱烈迎接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官。八卦菸友說大叔不見了,連大門守衛都表示沒看到,這流言一傳開,又讓營區人心惶惶。
典禮之前,所有掛階的都枕戈待旦,迎接最後一仗,大家心知肚明,熬過這場戰役,天下依舊屬於地頭蛇。
※
早點名取消了,各連都待在中山室備戰,破損的草綠服全部更新,皮鞋擦到能夠鏡子照。出發前我們又練習一次精神宣示,不看小抄都能朗朗上口了。
指揮部的稍早已進入營區,據說足有三輛軍車,來了一票官。
劉班趁還有時間,再次檢查每個人的裝備,他的黑眼圈很重,過完今天,他就可以鬆口氣。
等待是最令人焦躁的事,連長像得了失憶症,一直重複交代事情,我望著外頭,有種一切將要結束的悵然感。
如場夢,將醒。
「時間差不多,全連注意,到連外集合。」
大家拿起小板凳,準備往外走,門卻從外面被拉開。
大叔穿著便服,手勾著遮陽傘闊步走進來。
連長猝不及防,忙喊道:「立正,敬禮──」
「長官好!」
一百多人默契十足大喊,形成響亮回音。
連長沒想到大叔竟然跑到我們這裡來,毫無頭緒地只能請大叔到台前訓話。
大叔淺淺一笑,說:「大家要好好聽話,長官們就不會亂發脾氣。」
連長大概以為有誰私下投訴,慌張地說:「請長官放心,本連絕無不容許無故遷怒之事件發生。」
「好,那就好。」
突然門再次打開,一連連長進來劈頭就問:「你們怎麼還不出發,大家都在集合了!」
我們連長一副「你不會看場合啊!」的表情,然後偷偷指向台上。
「你中風啊,快點,指揮官已經在等了,要是慢了就準備飛天。」
往台上看去,大叔居然消失無蹤。
連長訝異地左看右瞧,簡直邪門了。我驚慌地看了看周圍,明明出入口就在後面,大叔怎麼憑空不見?
連長沒時間管這些,正色後要劉班快帶我們前往司令台。
我走出門,卻沒進入百足之蟲的隊伍,反而逕自跑離,森豪跟另外兩個看見了,不由分說一起跟上。
跑了不遠,我瞥見大叔悠然走在樹蔭下。
正想過去叫住他,一道怒吼鎮住我的步伐:「哪一連的,不知道現在要幹嘛是不是?嫌假太多啊!」
殺面盛氣凌人的從我後方走來。
這時我聽見森豪鼓起丹田,用響徹雲霄的音量大喊:「林良嘉,他媽的官很大,還動,動什麼東西,你做幾年了,立正也不會?」
殺面受了幾天精神教育,身體立刻起了反應,頭也不敢回,像根木條直插於地。
我抓準時機拐進彎路,不管森豪他們怎麼搞殺面。
一路跑到牆邊,總算看見大叔。
「長官──」
我想問他到底是誰,但他用食指輕輕碰著唇間,深刻的皺紋擠出最溫和的笑靨。那是不可言傳的交流。
大叔將遮陽傘扔到牆外,接著身手矯健的攀過流刺網,俐落的不像上了年紀。
我呆住,方才發生的事情讓我一陣昏濛,我小心翼翼壓住牆緣撐起身子,但往牆外一看,只見烈日迤邐遠方青山,而大叔早就消失無蹤。
我不明白他到底是偶然路過的老頑童、還是因夏日過熱產生的集體幻影,或是些什麼?
回到牆內,我挺直身子,手貼緊褲縫,激動地大喊:「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