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

 大方騎的那台三陽50cc二行程的綠牌機車，車齡已經超過十二年。冷車發動後會冒白煙，需得以四十公里以上的速度飆十分鐘來熱車，熱好後完全不冒煙，引擎很給力，跑起來媲美小鋼砲。若冷車發動後直接操它，譬如超載或是爬坡，那簡直會要了它的老命，它會一路噴出很濃很濃的白煙成為全民公敵，一停下等紅燈便會招來眾人白眼。因此大方都刻意找非尖峰期的大馬路來熱車，常常是一大早或是夜間，以減少對旁人污染。熱一次車可以撐兩天不冒白煙，當然，如果天天騎它，冒煙狀況就不會發生。只是，現在大方都通勤上班，要熱車只能在假日。

二行程機車已經不符合環保標準，是政府積極要淘汰的車種，大方已經接到好幾次市政環保單位寄來的汰換二行程機車回饋獎金通知，從幾年前的兩千、三千，今年已經到五千的高額獎金，若是配合換購電動機車還可以有高達二萬多元的折抵。但大方仍不願意汰換。大方跟「黑妞」已經產生革命情感，只有他懂得怎麼使用她，任誰都不能取代。「黑妞」是大方幫這台二行程機車取的名字。當年黑妞還是新車時，因外型不搶眼，只能靜靜地停放在大賣場角落一隅等候有緣人。在一片造型絢爛、性能威猛的新機群中，黑妞低調黝黑、小巧速捷的身影兀自在角落曖曖內含光。大方一眼就相中她，湧起眾裡尋她千百度的感覺。

黑妞陪著大方往返內湖的公司出勤三年，是她最風光得意的時候。之後大方外調到上海，回台後又調到新竹，這時期黑妞一直處於半退休的狀態，久久才見到主人。難得的假日，大方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幫黑妞熱車，把她的油門催到底，疾速狂奔在台北街頭。直到三年前大方調回台北總部上班，日子總算比較穩定，黑妞終於又能與大方形影不離。隔年，大方開始和書店的小青交往。下班後，兩人雙貼，騎著黑妞出沒在各大夜市探訪美食。一年後，小青搬到大方住的社區開始同居。大方因對空污過敏改為通勤，黑妞自此都交給小青發落。

「你幹嘛幫她取名字？」小青知道大方都叫她黑妞後第一個反應是荒謬。

「怎麼？不能取名字嗎？你不是也幫貓取一堆名字？」

「但那些是網路上的貓，又不是我養的。你看著吧，等你要換車時你就知道。黑妞黑妞，叫久了她就活了，像女友一樣，以後你就會捨不得她了。」小青嬌嗔。大方咧嘴笑，他喜歡看小青吃醋。

小青喜歡走路，偶爾才會騎黑妞去二手書店補書，天氣太冷不騎，太熱也不騎。其實真正原因是不喜歡黑妞會冒煙的毛病，騎在路上常招來白眼讓人尷尬。所以能不碰就不碰，她並不懂黑妞，也不想懂。大方的工作愈來愈重，幫黑妞熱車的次數也愈來愈少。黑妞停在巷弄擁擠的停車區，由於個頭小，常成為別人插車挪動的目標。每次隔壁車輛的移進移出都會造成黑妞外殼的摩擦損傷。小青從沒幫黑妞洗過車身也很少熱車保養，風吹日曬雨林時間久了，黑妞不再黝黑發亮，她的外殼累積大小不一的傷痕，逐漸失去光澤，透出老化暗沉的塑膠底色。由於黑妞大多數只使用在短距離的騎乘，十二年來跑表還累積不到5萬公里。

小青有一天看到一則二行程換購新車的促銷活動，那輛紅色的四行程造型亮眼，符合最新一期環保標準，補助款更是歷年來最多。小青沒多想就拿了證件，把黑妞騎到車行，換購了那台造型酷炫的紅機車。同時跟樓管租了地下三樓的機車車位。再也不用跟人搶有限的停車位而刮傷車子，日曬雨淋也不怕了。短短一個下午，小青就完成了重大的變革：汰舊換新。她好得意。騎著嶄新的火紅機車在回來的路上，小青發現世界變美好，路上的機車騎士都帶著欣羨的眼光看她。她覺得自己可以掌握人生，海闊天空。

大方下班回來後，小青很神秘地拉著他，說要去兜風。電梯直下B3。「去停車場幹嘛？送我車嗎？」

大方以為小青中特獎，買一台大車要送他。小青拉著他，朝角落的機車區走去，在一輛嶄新的三陽紅色機車前站定。當大方看到小青詭譎的笑容，頻頻挑眉向他示意那台燦爛奪目的紅機車時，大方有所警覺，臉色陡然大變。

「黑妞呢？」

「黑妞換紅妞回來啦，漂亮吧。我告訴你喔，汰舊換新的補助…」

「你把黑妞賣啦？！」

「遲早要處理掉的啊，綠牌車就要淘汰了啊！」

「她還好好的，誰敢淘汰？你把她還來！」

「來不及了。車行把她報廢了。」

「哪個車行？我去找老闆要回來！」停車場迴盪著大方的吼叫聲。大方滿臉通紅，眼珠子瞪得好大像要掉出來似的。小青嚇到，第一次看到大方這麼生氣。

小青認為大方的怒氣不久就會消的，畢竟只是一台老舊機車。幾天風暴過後，大方果然放棄，不再提起黑妞。日子照樣過。大方還是一樣每天去上班，小青還是一樣每天去顧書店。晚上兩人一起吃飯，週末安排健身或出遊。只是，小青發現大方不願也不想騎「阿悟」，連碰都不碰。「阿悟」是小青幫這台新機車取的名字，或許名字喊久了，大方就會有感情。大方逃避和小青雙貼阿悟機車逛夜市，選擇在家裡開火，不然就是外帶餐回來吃。去大賣場採買寧可走路，再不然就搭車。大方總稱呼「妳那台車」取代「阿悟」。有一次阿悟發不動，小青要大方去B3機車區看看阿悟出什麼問題。

「你要不要叫車行的來看，妳那台車還在保固吧？」大方悠悠地滑著手機沒抬頭。

倒是小青走路少了。她自從有了阿悟，不管夏天多熱冬天多冷，只要外出一定騎著阿悟。她對阿悟的愛與日俱增，常常會在長距離騎乘後拍著渾身發熱的阿悟，憐惜地說good girl。她幫阿悟洗車，幫她拍照打卡。好久沒見的老同學阿原從南部來找小青，小青興高采烈載著阿原去華山喝文青咖啡。附近要找個停車位相當不容易簡直一位難求。小青說他最怕停市區，上回把阿悟停在中山北路的巷子裡，不知被誰刮出一道傷痕，讓她心疼好久。

「你幹嘛幫機車取名字？」

「呵呵，我以前也這麼認為。但愛車不一樣。」

「你看著吧，阿悟阿悟，叫久了她就活了，變成家人後你就會捨不得她。」

「…」                                                   

小青突然愣住。這些話她也曾對大方說過。

她想到那台陪了大方十二年，很會冒白煙的老舊黑機車也曾有一個名字叫黑妞。小青曾和黑妞短暫相處，卻無情地把她帶到車行遺棄並報廢。黑妞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等不到最愛的主人來救她，只能任人支解銷毀，棄置在荒涼的廢鐵場。若黑妞像阿悟一樣有知覺，那她應該記得，她的名字黑妞，正是心心念念的主人為她取的。大方曾為了她，發狂的求車行老闆把她贖回來。大方為了她，沈默地堅守著一個沒人理解的承諾，而這承諾，已將小青遠遠排除在外，無法逆轉。那個承諾應該早在大方遇到黑妞的那一刻，就在心底默默許下的…。

「幹嘛啊？！幹嘛哭啊？我說錯什麼嗎？喂喂、小青、你還好吧？」看著淚流滿面的小青一動不動，阿原手足無措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