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反面
兩人再次見面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雖然這次再見面的時間隔得有點久,但是阿順一點也沒有抱怨。可能是因為知道這都要怪自己,要不是自己失心瘋跑去阿正家胡鬧,阿正也不會被他太太管死死的,或者說,阿正也不需要裝做已經反悔的樣子,然後每天當個好丈夫,準時回家吃晚餐。阿順只好認命地接受這個過度期,期盼時間真的能早日沖淡他太太的怨恨,當然把這整件事從大家的記憶裡都沖淡。
苦守的時間是冗長的,苦守的過程是煎熬的。每一秒都變成慢動作在進行,滴答滴答,一聲一聲扎扎實實,每個滴答間似乎又可以穿插十個小滴答,每個小滴答又可以穿插十個小小滴答,數學裡的除不盡,無限小。究竟有多小?比毛細孔還要小,每個小小滴答都流入全身的毛細孔內,流入血液裡,流入心臟裡,流入望眼欲穿看不到的未來裡。用“煎熬”這兩字來形容真是貼切。一顆心就在火上慢煎,煎完後再以小火慢熬,除了火是重點,慢也是重點。急不得,一急就毀了。所以時間在這樣的折磨裡,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一旦心裡煎熬的火加上時間的焠鍊,再怎樣健康的人都會熬出病來。什麼病?不就是所謂的心病嗎。心能病嗎?心當然不能病!心是推動整個軀體運轉的器官,心若病了,誰來下達命命?沒有命令,腦子就頓了,手腳也不想動了,胃也乏了,眼也癡了,慢慢地,全身都出毛病了。全身都病了,心更有理由病下去,於是惡性循環,哀莫大於心死。
於是阿順每天都覺得累,每天怎麼睡都睡不好,也睡不飽,當然胃口也超差,整個人懶懶散散,一點精神都沒有。兩人再見時,阿順憔悴了不少。
「你來了。」阿順終於等到這一天,雨過天青的一天。
「你瘦了。」阿正從不曾說過阿順瘦,但是這一次因為是身心俱疲的消瘦,讓他不得不注意到。
「沒有。你呢?還好嗎?」兩人近鄉情怯,忽然有種陌生感出現。
「還好。」
「我有一件東西要送你。」
「幹麻送我東西?」
「慶祝我們重逢啊?給你。」
「這是什麼?」阿正一邊拆他的禮物。
「你自己看。」
阿正拆開禮物後,看到一枚十元的硬幣。
「十元?」阿正不懂為何要給他十元硬幣。
「你仔細看看。」阿順臉上有種得意的笑容。
阿正將十元硬幣翻來翻去,仔細研究了一下。起初還不覺有異,忽然間茅塞頓開,看出端倪。「怎麼這麼特別!兩面都是人頭像!」阿正臉上充滿驚訝。
「很特別吧!我在一間專門賣魔術道具的地方找到的。我覺得很有趣,想說你應該會喜歡。」
「真的很特別。不過,我們又不變魔術。」
「You never know. 或許有一天就會用到。生命中某些時刻或許就需要魔術的幫忙。」
「謝謝。我很喜歡。」阿正這時候才過去擁抱阿順。
這一抱,阿順心就化了,化成一片水,衝向眼框。阿順也緊緊抱住阿正,感受這熟悉又陌生的體溫。阿正也感受到阿順的激動,自己也跟著激動了起來。兩人彷彿回到初見面陌生時的感覺,那種熱切渴望的激動,但是又多了這幾年相處下來的熟悉感,冷熱交替,五味雜陳,一時間全身的細胞都醒了,全身的知覺也都恢復了。即使兩唇相吻,都已經讓他們倆銷魂蝕骨。小別勝新婚,愛如潮水,將兩人包圍。
風平浪靜後,兩人不管全身汗水淋漓,還是緊緊地擁抱著彼此。
「你背上長了好多痘痘,你知道嗎?」阿正撫摸著阿順的背,不經意脫口而出。
「有嗎?是喔。」阿順不是很在意。
「真的。還滿嚴重的。你要不要去檢查看看?」阿正仔細地研究起阿順的背。
「還好吧?有需要嗎?」
「嗯。我建議你去檢查看看。去給皮膚科看看,開個藥,吃一吃,或塗一塗,應該很快就會好。」
「喔,好吧。」阿順隨口回答,並沒有放在心上。
之後的幾天,阿順根本忘記這件事了。後來是因為感冒,整個人高燒不退,所以只好脫著疲累的身體去就醫。原本以為就是簡單的感冒,應該打個針,吃個退燒藥,休息個幾天就好。沒想到,醫生發現阿順身上這些紅色的斑點有點不尋常,所以建議他抽個血檢查一下,看看除了感冒外,有沒有什麼其他的過敏症狀。不過當下阿順注意到醫生在說話時臉上出現一絲怪異的表情,彷彿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覺,他原本想問,可是又想,可能是醫生也不確定,問了也是白問。所以也就作罷。他就拿了抽血單,到指示的窗口去抽血。之後領了藥就回家去。
在家休息了兩天,雖然燒退了,但是感冒的其他症狀卻沒有改善。這讓阿順也傷透腦筋。好不容易又熬了一個星期後,終於到了回診看報告的時間,阿順心想,這次除了看報告,可能要請醫生開不一樣的藥,否則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在候診室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他的號碼。他走進診療室,坐下來後,就開始告訴醫生這幾天的身體狀況,醫生一邊聽著,一邊看著報告。後來醫生眉間稍為一皺,又強做冷靜,緩緩跟他說報告的結果。
這時阿順才注意到醫生的眼睛算是大的,厚厚的雙眼皮,雖然躲在眼鏡之下,但看得出來是對有魅力的眼睛,應該是會放電的。而且雖然整張臉都被口罩遮住了,但是看醫生白皙的皮膚,口罩底下的臉孔應該是張英俊的臉龐。
為什麼上次來沒有發現呢?為什麼要發現呢?這個人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注意得這麼清楚又怎樣?可是,雖然沒有關係,可是卻又這麼了解我的身體,比我最親的人還要了解我最私密的一切,這不是太諷刺了嗎?我們可以說完全沒有關係嗎?如果沒有關係,為何要假裝關心?為何要假裝鎮定?還是我自己多情?他根本沒有裝,是我誤會了。他只是扮演一位襯職的醫生角色,根本沒有任何情緒,是我自己好笑地以為這個人是在關心我?所以我們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沒有關係?兩個陌生人之間,卻談著這麼隱私的話題,我有答應讓你知道嗎?我有要你告訴我嗎?可是如果是有關係的人,又能夠這麼理智地談論這樣的事情嗎?一定不會一樣。一定會比較有感情一些,一定會更溫暖一些。可是我有答應讓你知道嗎?我有要你告訴我嗎?
阿順忍不住落淚了。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診療間就開始哭了起來。醫生簡單地安慰了他一下,然後要他趕緊辦理住院。他沒有注意聽醫生說了什麼,他隨意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跟著護士走出診療室。護士指示他到櫃檯辦理住院,他說他需要先回家拿些東西再來辦住院,於是就默默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阿順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他並沒有哭出聲音,只是靜靜地流著眼淚。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啊?我都很小心啊?怎麼會這樣?腦中忽然掃過一堆黑鴉鴉的影像、一堆赤裸的身影、跳動不已的燈束與光點、震耳欲聾的迷幻樂音、還有鬼魅般的臉孔,死亡的臉孔,鬼哭神號的哀號。
他忽然覺得全身好冷,好冷,冷汗直流。烈陽之下,他好希望可以就這樣化為一攤血水,連骨帶肉都還給這個世界,赤裸裸地來,最後再赤裸裸地離開,什麼也不帶走,什麼也不留,他想,這可能會是他這一生對這世界最大的貢獻。
他想打電話給阿正,他想要倒在阿正的懷裡大哭一場。但是他不敢,他不知道該怎樣對他開這個口。他更害怕的是他不敢去想的部份。這裡面有太多的牽連,這裡面有太多可怕的暗示。一想到這,他才哭出聲。哭泣的聲音在車子亂竄,像被困住的小鳥,用力地來回碰撞,血跡斑斑。
他也不知道後來是怎樣又回到醫院的。他住了一星期。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管身體再怎麼不適,只要不說,對其他人而言,不就像是空谷幽蘭一樣,沒人發現,就根本不存在。所以他一個人默默忍受服藥時產生的副作用,有時候狂吐,有時候狂瀉,整個身軀好像要被掏空一樣,五臟六腑挖乾淨了,他想,人可能就好了。
不過心裡的折磨卻比身體的折磨要來得痛苦。他好希望這時候有人可以在身邊陪伴他,他好希望這個時候他可以聽到一些安慰的話,他好希望這時候有一雙手可以擦乾他痛苦時留下的眼淚,他好希望這時候有一雙眼睛可以凝視著他然後告訴他不會有事的。可是他又不希望阿正來看他,他又不希望阿正看到這一切恐怖的景象,他又不希望阿正為他擔心,他又不希望阿正為很多不想聯想的事情煩惱。左右為難,充滿矛盾。整個身體都要被挖空了,只有一顆心,塞得滿滿的,快要擠爆了。而這一星期剛好阿正也沒有來找他,他悲喜參半,喜得是不用對他說謊,畢竟正如他願;悲得是這樣對他漠不關心的人竟是他此生唯一的至親。他為了這樣的念頭,在一邊吐的時候,哭了,擦乾眼淚,又笑了。
阿順終於還是忍下來了。一直到出院都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以為只要不說,就可以讓這件事好像沒有發生一樣。
如意算盤卻被他的身體出賣了。因為他的身體一直沒有適應這樣的藥物,所以當阿正出現在他家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衝去廁所吐了好幾次。
「你還好嗎?」阿正跟著站在廁所裡,一邊拍著阿順的背。
「還好。」阿順蹲跪在馬桶前,抬不起頭。
「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一下就好。」
「不行。你吐得這麼誇張,一定要去檢查一下。」
「真的不用。」
「你不要跟我爭,反正我們也沒事,就去檢查一下。」
「不用檢查,」阿順站起來,抽出一張衛生紙擦乾嘴巴後丟進馬桶裡,按下沖水鈕,轉身走出廁所。「我知道原因。」
「什麼原因?」阿正跟在他身後。
「你先坐下。」阿順也坐在沙發上。「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告訴你,可是我真的很怕。」
「怎麼了?怕什麼?」
「怕你會離開我。」阿順的眼淚已經落下。
「傻瓜!你在胡思亂想什麼,我怎麼會離開你。我們吵吵鬧鬧都這麼多年了,我們還不是一樣好好的在一起,連你去我家鬧,我們都沒分開,哪還有更嚴重的事?」阿正坐到他身旁,一手抱住阿順的肩膀。
「對不起…」阿順哭得更厲害了。
「你到底怎麼了?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我…,我這是因為吃藥引起的副作用。」
「什麼藥?」
「雞尾酒療法。」
「雞尾酒…」阿正說到第三個字就想起來了。他愣在一旁,說不出話。
阿順看到阿正的樣子,知道他已經了解。「對不起。」阿順還是繼續道歉。
「傻瓜。」阿正沒有讓自己驚訝很久,趕快反應過來,「說什麼對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
阿正把阿順抱得更緊,一隻手撫摸著阿順的頭,「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有我在。不要怕。我們一起度過。」
阿順聽到這一句後哭得更大聲,多日來憋在心裡的不安,一下都衝出來了。
阿正沒有再多說什麼,摸著阿順的頭,讓他盡情發洩。
那一天,他們沒有做愛,只是躺在床上,靜靜地抱著彼此。
稍晚阿正要離開時,阿順才看著他,緩緩地說,「有時間,也去檢查一下。」
阿正嗯了一聲,跟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身體,我先走了。然後轉身離開。
從那天起,之後兩人只要有見面,阿順都會刻意問阿正有沒有去檢查了,而阿正每次的回答都是最近比較忙,改天會去檢查。
問了幾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樣,阿順的心裡就有了底,他知道阿正一定是害怕,所以不想去面對。逃避,第一階段的反應。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檢查。」阿順有一天又主動提起。
「不用。有時間我會去檢查。」聽得出來阿正不是很想談論這個話題。
「可是你每次都說沒有時間,我覺得你根本不想去檢查。」阿順決定將話說白。
「哪有?我真的沒有時間啊!」
「檢查又不用很久。而且很多地方都有在幫人家匿名檢查。都只要幾分鐘就可以抽完血,之後只要打電話去問就可以了。」
「我知道。」
「那為什麼不去?」
「就說沒有時間啊!」
「這不是理由吧!有什麼比身體健康還重要?」
「我知道,但是我最近就是比較忙啊。而且早知道跟晚知道又有什麼差別。」
原來這就是阿正心裡真正的想法。早知道跟晚知道又有什麼差別?會這樣想,表示已經絕望了。會絕望,表示已經設定好答案。而答案,當然是悲觀的。
「當然有差啊!如果你還沒有得,那我們就要更小心一點。」阿順還是心存一絲希望。
「那如果得了呢?」阿正的眼神露出嚴肅的神情。
阿順沒有回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回覆這麼殘忍的問題。阿順轉頭不敢直視阿正凝重的眼神。
「如果得了,我希望可以晚一點知道。」阿正悠悠地接著說。
不知道就沒事。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知道嗎?阿順不確定。畢竟當初他不是自願去檢查的,而是因為身體出狀況了,才不小心檢查出來的。
「早知道早治療。可以抑制病毒量增加。」阿順這句話說得心虛,不像是說服人的語氣。
阿正沒有回話。兩人的對話也就停了。
但是隔天阿正就去做了匿名檢查。他沒有告訴阿順,一個人靜靜等待結果。
等待的日子特別的漫長,等待的心情特別忐忑。忐忑二字真是寫實,整顆心忽上忽下,控制不住,卻又無能為力,人的情緒也就忽高忽低,高不是高興,而是特別激動,特別易怒,低就是低潮,特別失神,特別沮喪。
那陣子,阿正還是盡量會安排時間去看阿順。不過內心裡卻希望自己的工作可以忙一些,好讓自己可以不要去面對阿順。這樣的心情讓他自己沮喪不已。阿正不認為自己是個無情的人,但是這段時間,他真的很為難。雖然想去關心阿順,但是只要一看到甚至一想到阿順,他的心就快樂不起來。每次去看他,他都在為藥所苦,不是長時間躲在廁所猛吐,就是毫無精神,也沒有任何胃口。可是阿正又無能為力,那種感覺讓他覺得很沒有用,他多想找方法來幫阿順,但是卻一點方法也沒有。不但如此,每次見面時的陰鬱氣氛都讓他窒息的快要無法呼吸,讓他連不想面對真相的權利都沒有,什麼是真相,他一點也不想知道。
如果知道了,我會像阿順一樣大哭嗎?阿正在心裡亂想。當初聽阿順說一聽到結果時就在醫生面前落淚,然後還一路哭回家。阿正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會勇敢一點。
到了可以打電話去問報告的那一天,阿正一大早就醒了。他比平常更早出門上班,先去吃了一頓悠閒的早餐,然後到一個離家不遠的公園散步,等到過了公司的上班時間,他撥了一通電話過去,隨便編了一個理由,請了一天假,然後在公園的椅子上又坐了一下,才撥了醫院的專線電話。
阿正聽完後掛上電話,又在公園裡繞了幾圈。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普照,很多人在公園運動,有的在跳土風舞,有的在打太極,有的在打籃球,有的在跑步,有的在散步。生命充滿著希望,世界多麼美好。
不知道在公園裡繞了幾圈後,他拿起電話打給阿順。他告訴阿順報告出來了。
阿順聽完後在電話那頭哭了。聽得出來想要壓抑卻壓抑不了。阿正覺得很心疼,不過這時候的他也想要一個人靜靜,就騙阿順說要先去忙了,然後掛上電話。
他又在公園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想想這多出的一天,應該要做什麼才不會浪費?忽然想起北美館正在展出某一個北歐珠寶品牌的百年世界巡迴展,他一直就想去看看,可是工作一直太忙,挪不出時間,現在剛好可以利用這多出的一天,去走走看看。
他先搭了公車,然後轉捷運,最後再徒步過去。
雖然花了點時間才到,但是反正他今天的時間很多,他一點都不急。
這個珠寶展的佈置很特別,分了春夏秋冬四區,每區內又搭配著一些他們國家知名畫家的現代畫,然後還有燈光與音樂的穿插,展現多種藝術之間的對話。
他在每一區都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慢慢品嚐不同藝術所展現不同的美。他微笑,他驚呼,他凝視,他靜默,他沉思,他閉上眼,他深呼吸,他心平氣和,他波濤洶湧。
當他看到冬天那一區內以鑽石戒指鑲嵌的星空,他忽然驚覺,在這浩瀚無垠的宇宙,他之所以感到快樂,是因為他不孤單,他一直有人在身旁分享著生命的點滴,他才會這麼幸福。
我在幹麻?我在想什麼?我不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我這一生何其有幸,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尋到屬於我的幸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我還有什麼好遺憾的?我們找到了彼此,我們已經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阿正開心地笑了。他匆忙地走出展覽區,快速地離開了美術館。然後搭上計程車,告訴司機阿順家的地址。
一路上,阿正都保持著笑容,他猜等會兒如果阿順看到他,一定會非常驚訝,然後他會開心地將他緊緊擁抱,他要告訴他,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開。永遠。
到了阿順家,他故意不按電鈴,拿出自己的備份鑰匙,想要給阿順一個驚喜。
一開門,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他覺得頭暈,然後看到房間中央有東西在燃燒,是木炭。他先衝去將窗戶都打開,然後衝去臥室,看到阿順安靜地躺在床上,一臉安祥,好像睡著一樣。
枕頭旁放了一張紙條,「阿正,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