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水節遇刺事件十二

十二、反面

阿正看著報紙，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這裡有一位英國男性在和另一半進行性行為之後，記憶力突然嚴重衰退，且不斷反覆看時間，後來送醫檢查發現，他罹患的是『暫時全盤性失憶症』，聽說劇烈運動或性行為都有可能造成這樣徵狀。真的太扯了！」

阿順專心地攪拌著剛微波好的豆漿，一邊玩弄著有點焦黃的吐司。

阿正將報紙放下，看著阿順，繼續剛剛的話題，「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會這樣啊？」說完臉上還掛著一絲邪惡的笑容。

「應該不會。因為不夠劇烈。」阿順冷冷地說。

「不夠嗎？那現在來個劇烈的。」阿正興致勃勃。

阿順還是靜靜地玩弄著他的吐司。

「怎麼了？」阿正其實一早就發現阿順心情怪怪的，卻不敢輕易詢問，因為擔心又會是兩人之間的老問題，萬一問了，只是給自己挖了洞，自找麻煩而已，畢竟才一大早，他真的希望可以好好吃頓悠閒的早餐；所以一直故意避重就輕，盡量都找有趣的話題，但總提不起阿順的興致。最後覺得實在沒輒，逃避下去也不是辦法，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豁出去了。

「沒有。」阿順還是不願意說。

「騙人。沒有幹麻悶悶不樂的？」

「就沒有啊！」阿順口氣更不好了。這通常表示阿順不想繼續說下去。

「好吧，沒有就沒有。那開心點啊，趕快吃早餐啊。」阿正也懶得追問，繼續看自己的報紙。阿順保持原來的姿勢，遲遲不肯吃下那片吐司。

「我想辭職。」過了幾秒，阿順說出這幾個字。

「辭職？」阿正嚇了一跳，放下報紙，「為什麼？」

「工作很無聊。」

「無聊？不是很輕鬆的工作嗎？」

「就是太輕鬆了，所以很無聊。」

「你們休假那麼多，工作又沒有壓力，薪水也不錯，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就是無聊啊！你要我說幾次？」

「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失業嗎？有多少人羨慕你這樣的工作嗎？你還嫌啊？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那你來做啊？」

「我的工作好好的，沒有必要換。」

「那就對了！我的工作沒有任何挑戰性，真的很無聊。我沒有辦法再做下去。」

「那你要做什麼？」

「我發現我不適合坐在辦公室的工作，我應該要去跑業務。」

「跑‧業‧務？」阿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跑業務！」阿順很堅定地看著阿正。

「跑什麼業務？」阿正發現自己的脾氣快要控制不住了。

「什麼都行。我覺得只要跟人有接觸的工作，才適合我的個性。」

「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換了多少工作了？」阿正實在忍不住，只好搬出舊帳。

「那又怎樣？不適合就要換啊！」

「你每個工作都有理由。有的說老闆不好，有的說同事不好，還有說工作環境不好，還有工作不穩定，還有說薪水不高的！什麼理由當讓你說光了！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老闆又好，同事也好，工作環境也好，薪水也好，休假又多，這樣你也找得到理由！多少人羨慕你，你知不知道？每個工作本來就有很多抱怨，誰沒有？我也有啊！但不是每次有抱怨，就換工作啊！要學習自我成長，要去學習改變啊！你不能總是要求別人為了你改變，沒有一間公司會為了你改變，你要去試著適應這個世界啊！」阿正忍不住將藏了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地全倒了出來。

「我從來就沒有要求別人為我改變！我有要求你為我改變嗎？你還不是依然故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阿順也火了。

「我們就事論事，你不要說到我頭上。」

「你就可以說我，我就不能說你。」

「現在是你的工作有問題，不是我有問題。」

「我的問題還不都是因為你造成的！」阿順這一句幾乎是用喊的。

「我造成的？」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這麼苦，也不會每天都胡思亂想，只要有空，就會想到你，就會想到你跟你太太在做什麼？就會想到你為什麼不來陪我？就會想到你怎麼可以連一通電話都不打給我？就會想到你可以享盡齊人之福，而我只能苦苦守候？就會想到我一個人上班下班，都沒有人陪？就會想到你何時才會再來找我？就會想到很多很多事情，你知不知道？這些空閒的時間快把我折磨死了，你知不知道？」阿順的眼淚早已控制不住。

「你自己愛胡思亂想，其實什麼事都沒有啊！」阿正就知道問題還是會繞回到這些舊問題。

「你說得輕鬆！你當然沒有問題！你當然快樂啊！可是你想過我苦苦守候的心情嗎？你想過我要跟別人分享情人的心情嗎？你想過我一個人寂寞的心情嗎？你想過嗎？」

「我有空就來陪你了，我已經很盡力了！」

「盡力又怎樣？我們的關係還不是都沒變！你還不是都要回家陪老婆！」

「這是你早就知道的事了，你也知道我沒有辦法改變！」

「所以我很委屈啊！我就這樣一直委屈自己來成全你，可是你知道嗎？」

阿正沒有辦法繼續吵下去，「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委屈了，所以我也很努力地對你好啊！可是你又知道嗎？」

「我不知道…」阿順這句話已經說得有氣無力了。

阿正一聽，心也涼了，知道也不用多說了。「那你想要怎麼樣？」

這一問，阿順也嚇到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跟阿正分手，雖然吵吵鬧鬧，都是情緒的發洩，絕對不是要攤牌。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分手，更不能想像沒有這個男人的生活。他已經往死裏愛了，想抽身？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我要換工作。」阿順稍微冷靜地說。

「要換就換吧。隨便你。」阿正懶得再說了。每次都覺得吃力不討好。要不是擔心阿順的生活，他也懶得說。可是他已經換了很多次的工作，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穩定下來？他知道只要工作不穩定，人的心就不會穩定，人心不穩定，就會思動，一思動，最先遭殃的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了。每次只要阿順想要換工作，最倒楣的就是他。因為到頭來說穿了，一切的錯都會怪在他的頭上。他知道這已經變成是他的原罪，想逃也逃不了。但是更害怕的，萬一真的換到沒工作，到時候問題就更大了。所以雖然嘴巴上說隨便，但是心裡卻是千萬個不贊成。

阿順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生氣。他原本也沒想到要吵架的，就是想要換個工作，好換個心情。誰知道每次一提換工作，阿正就會小題大做，把他說得好像不能吃苦一般，而且愈說愈難聽，想不回嘴都難，只好每次都以吵架來收場。可是阿順也是千萬個不願意，他也是不願意換工作的，這個工作的好，他不是不知道，可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多空閒的時間了，就是他說的無聊，人只要一無聊，就會胡思亂想，戀愛中的人，一抓住時間，能想誰呢？如果是甜甜蜜蜜的戀愛，那這些空閒的時間裡的胡思亂想都會化成無形的雙手，將兩邊的嘴角往上抬；可偏偏他們的愛又有這麼多問題，不想還好，一想就氣，而一天中卻又有那麼多的氣，這個工作怎麼能算好呢？儘管對所有人來說這可能是個好工作，但是從阿順的角度去看，也不能怪他了。

可阿正就無法理解阿順的想法，而阿順也不能體會阿正的擔心。兩條沒有交集的思緒，因為搔不到癢處，才更叫人生氣。

「那你想好要換什麼工作了嗎？」阿正還是忍不住關心。

「還沒。」

「那就等到想好再換吧。」

「不行。因為找工作會一直請假，就算不說，他們早晚也會知道。而且這樣對公司很不公平，也要給他們時間找人，還要做交接，所以還是直接就提。」

「可是什麼都沒有找到就提辭呈，這樣也太冒險了。應該還是要邊找邊看狀況吧，萬一發現工作真的不好找，那就先不要辭啊！」

「不行啦！到時候萬一被開除，就更難看了。還是好聚好散吧，不想之後鬧不愉快。」

「可是你這樣很不保險啊！萬一真的找不到工作，怎麼辦？」

「不會啦。」看得出來阿順也有擔憂，阿正也不想繼續逼他。「好吧，你覺得不會就好。」過了幾秒，阿正還是忍不住喃喃地說，「當初還說要給我依靠，說以後要養我，我看是遙遙無期了。」

阿順也想起之前剛認識的時候，畢竟熱戀甜蜜期，都會憧憬美好的未來，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勾勒出一幅動人的畫面，裡面有舒適美好的莊園，屋後有山坡，屋前有小河，莊園周圍還有許多美麗的花朵，花叢中有蝴蝶飛舞，花叢旁有小狗汪汪擺尾。一個說來可笑又不切實際的夢想，可是當熱戀時，又顯得那麼真實。尤其當一人說苦，另一人自然會接下照顧對方的責任，當時也不要責任，叫承諾。責任是現下實際遇到時壓在肩頭上不可承受之負荷，承諾則是隔著時間長河將一顆心乘載飛翔的熱氣球，在時間抵達前，永遠都讓人的心懸掛在半空中，飄飄然。

「我願意養你，可你願意讓我養嗎？」阿順這一句回得也像是自言自語，知道沒有答案。

隔天，阿順就提出辭呈。半個月後，阿順就離開了這間公司。

可是找工作果然不如預期順利，雖然阿順投遞了幾十封的應徵信函，不是沒有回應，就是回覆他不適合，於是阿順進入工作的空窗期，開始無盡的等待。等待的折磨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慢慢從皮外往心裡割，剛開始還不覺痛，等到發現，已經是止不住的血，欲哭無淚。為何欲哭無淚？因為不知道該為哪個部份哭，是為了不該那麼早遲掉工作？還是為了工作實在不好找？還是為了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一無所長，在面試過程中屢屢受創？還是為了自己的年紀已經不再年輕，驚覺自己不再有隨意換工作的權利，驚覺不再擁有年輕就是本錢？還是為了竟然擁有了更多空閒的時間，然後就有更多磨人的胡思亂想出現？還是為了這段時間那個男人竟然一通關心的電話都沒有？還是為了自己的存摺數字一天天減少？還是為了每天一張眼就要花錢的壓力？還是為了這麼多年後，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麼多愁，心亂到快瘋了。又無處宣洩，最後不得已，雖然已經答應過阿正不再去碰觸那種場合了，但是一想到他都不理不睬了，我有什麼好顧忌的。你愈說不準，我偏要去。

阿順當初因為答應絕不再去那種地方，所以就將電話裡相關的聯絡方式都刪除了，如今只好重新在網路上大海撈針地尋找。雖然虛擬的世界有幾千萬度的空間，每個空間看似不相關，卻又緊密相連，像有無數個微血管在之間串連著，即使看不見，依然將每份渴望透過虛擬的傳輸，到達慾望的國度。阿順找到一位曾經去過的人，他還留有當初的電話，電話撥接到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告訴了時間，然後時間推展成了空間，空間帶回了記憶，記憶裡都是不堪回首的過去。

阿順在虛無縹緲的樂音裡放縱有志難伸的軀體，每個BASS的重音，都敲打出一聲存在的心跳；每個呢喃的旋律，都纏繞一絲化不開的思緒；每個高亢如女妖般的驚叫，都哀號出心底最深的苦悶。阿順在迷化的音樂裡得到了解放，在嗜血的毒藥裡失去了靈魂。三魂七魄湊不在一塊兒，各自逃到不同的極樂世界。天上一刻，地下十年。也不知迷失了多久，前世今生，因果輪迴，無邊罪孽，萬劫不復。

眼前迷迷矇矇的光點，是一道指引回頭是岸的燈束，阿順托著僅存的意志，一跛一跛地走向光亮處，光影忽明忽滅，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最後慢慢愈來愈大，凝聚成一道光牆，阻擋了視線，也阻擋了前進的方向。

碰，一聲巨響，阿順的車直直地撞上路邊的電線桿，離家不到百步，他失去了知覺。

一覺醒來，白花花的世界，吵雜的人聲，刺鼻的藥水味，阿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護士看他醒過來，去請了醫生，醫生走過來詢問了阿順身體的一些感知狀況後，有點悻悻然地說小命撿回的，好好珍惜。然後阿順又在醫院內吊了一天一夜的點滴，才將體內的毒素稍稍沖淡。

血管裡的毒素可以沖淡，可留在心裡的，能沖淡嗎？飛散的魂魄能找回來嗎？轉不完的因果能償還得盡嗎？

阿順如幽魂般，悠悠地飛進自己的世界裡。

從那天起，阿順再也嚐不出食物的味道，除了苦味，就沒有其他的味道了。所以阿順愈來愈不喜歡吃東西，就算吃，也是應付地吃，吃個一兩口，像是對自己的身體有個交代似的，漸漸地身體竟然也跟著習慣，就算沒吃東西，也不會有飢餓的感覺。好像身心達成了共識一般，體諒了彼此的苦。但是體重就不願配合了，先從臉頰一點一點挖走，然後是手臂、腰身，挖到後來，像是風一吹就飄走的仙風道骨模樣。

可阿正來得時候，阿順就有胃口了，像是配合演出似的，會陪著阿正盡量多吃一些，然後這些食物就轉換成平常不吃時可利用的囤糧，慢慢消耗。

但這樣的配合，還是讓阿正察覺出異狀。當然外表變瘦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然而阿正原本就喜歡阿順瘦瘦的樣子，所以對於阿順的消瘦比較不以為意，比較大的改變，是阿順不再大聲說話了，永遠都是一字一句慢條斯里，像是在包裝每個說出口的內容，卻又沒有情緒的波動，有時候就連觸碰到他平常最敏感的話題，阿順也頂多只是嘆口氣，換個話題就帶過。

這樣的改變比跟他大吵大鬧還要讓阿正害怕，就像是一個平常說慣方言的人，一時間刻意硬要説國語一般地彆扭，也讓人擔心這刻意的改變是誠心的，還是背地裡有什麼目的？彷彿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迴光前的反照，如果一個不留神，就容易掉入陷阱裡，後悔都來不及。但是這個改變又不是不好的改變，所以雖然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直直地問了，萬一阿順回覆說，這樣不好，難道喜歡吵吵鬧鬧？反被將個軍，有點自討沒趣。但是不問，就在那字裡行間裡感受到一份怪，像是大熱天裡硬要穿件棉襖，渾身不自在。

因為阿正始終沒有問原因，所以阿順也就沒有發現自己的改變。阿順只知道自己胃口變差了，因為不想吃東西，所以也就消瘦了一些，但是這又沒有多嚴重，所以也就不以為意，想是跟以前一樣，不就是藥物的一些副作用，幾天就會好的。而一直提不起精神，除了應該是跟藥物有關，應該也是因為沒有吃東西的關係吧！沒有養份，人怎能精神起來？所以雖然整個人一直懶懶的，也不以為意。懶就懶吧，昏就昏吧，反正這世上也沒有要緊的事，有什麼好清醒的？有什麼好積極的？忙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工作沒個著落，除了一事無成，連自己的興趣與專長是什麼都搞不清楚，還隨便想換工作就換工作，現在好了，工作也沒了，原本以為可以藉由工作改變自己生活狀況的，現在的確是改變了，可是愈變愈壞，原本最擔心有空閒的時間，現在滿滿的時間，握在手心裡的汗是時間擰的，揪在心裡的愁也是時間擠的，望穿秋水後，沒有看到半個人，四周都是滿滿的時間，時間變成了具體的實物，擋住了天，白雲不見了，陽光不見了，風不見了，空氣不見了，每天把阿順壓得喘不過氣，該死的時間，有這麼多的時間又有什麼用？對阿順來說，沒了工作不是最難過的事，最難過的，是終於體認這麼多年後，連感情到頭來也是一場空。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早知道的苦，不願承認的苦，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一起來索命了，透過寂寞空虛，透過殷殷企盼，透過一次一次的失望，透過一次一次的等待，全部索命來了，扭緊了脖子，就差狠了心，一了百了。

沒了愛情，就等於沒了一切。可不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以還有什麼好積極、好清醒的？

就昏吧！

整個世界只剩模糊的影像，像烈陽下柏油路上迷濛搖晃視覺的熱氣，一座一座起起伏伏的海市蜃樓，一縷一縷飄飄蕩蕩的無臉身影，在阿順的四周徘迴，又或者該說，是阿順在這樣看不清的世界裡遊蕩。

魂縈夢牽，思什麼？念什麼？阿順已經記不清楚，也不敢奢望了。要了這麼多年，算計了這麼多年，最後能真正握在手心的是什麼？

他絕望了。心累了，就只好跟著身體的不適一起頹壞了。

看著阿正來，看著阿正走，心一下跳，心一下停，像需要儀器支撐心跳的植物人，過一天算一天，等待渺茫不可知的未來。

可這看似平靜的表象，哪知道有千頭萬緒在腦海裡竄動？走散的三魂七魄，各自在自己的世界裡呼喚彼此，要愛要恨要嗔要痴，聲聲巨響，撞擊千瘡百孔的心。

究竟能忍多久？還能撐多久，心才會潰散？阿順不知道，阿正更不可能知道。

阿正雖然發覺阿順的改變，卻不知道阿順究竟在想什麼。只要不說，誰能知道誰心中想些什麼？又或者做過什麼？除非有心電感應，除非通靈吧。當然阿正都沒有。所以最後還是阿順坦承又碰過一次藥了，阿正才知道這個改變的始末。但是終究只知道改變的導火線，還是不可能理解葫蘆裡藏著什麼藥。

「那你的車呢？撞壞了吧？」阿正皺著眉頭。

「還好，因為我開不快。」過了一會兒，「不問我的人有沒有怎樣？卻關心我的車？」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如果有怎樣，也不會坐在這裡說話吧？」

「就算我都沒事，也應該要關心地問一下吧！」

「都知道沒事了，還有什麼好問？而且都跟你說過不要再碰藥了，你又不聽。」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再去碰？你知道原因嗎？」

「我不想知道。」

「你當然不想知道。因為你根本不在乎。」

「我還不在乎？我也跟你一起去參加過了，然後也警告過你了，我還不在乎？」

「你聽過治標不治本嗎？我們之間根本的問題一直都在，你有在乎嗎？」

「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盡力了。如果你看不出來，我也沒有辦法。」

「對啊，我也沒有辦法。」

兩人陷入僵局。最後阿正緩緩地、很嚴肅地說，「如果你再碰藥，我們就分手。」

分手兩個字像漣漪一般在阿順的耳朵裡逐漸擴散，佔據了所有的聽覺，當下整個世界只剩一片寂靜，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不見；然後又淹沒了整個思緒，所有理智與不理智的思維，在這一刻全部都消失。

分手，分手，分手。

熬了這麼多年，最後等到的竟然是這兩個字？阿順忽然想起小時候剛同學吵架，兩個人鬧翻後，會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將食指尖頂在一起後擺在對方的面前，然後生氣地說，我要跟你切八段。生氣的對方就會舉起右手，將手指併攏成刀狀，一刀切下，將對方的食指分開，然後也生氣地說，切就切！

可那畢竟是小孩不懂事，哪懂什麼叫做切八段？

現在回憶起來，才發現「分」這個字，就像是八刀。真的要切成八段，才能分。一刀下去，心就已經血流如注，更何況八刀？比五馬分屍還要慘絕人寰，還要沒有人性了。怎麼可能在相愛多年之後，還能狠下心將對方切成八段？那當初的愛呢？當初的纏綿呢？當初的生死相許呢？當初的山盟海誓呢？都可以切成八段嗎？過往的記憶也能切成八段嗎？流過的眼淚也能切成八段嗎？付出過的關懷也能切成八段嗎？

八刀後，就真能分了嗎？而且為什麼是八？為什麼不是五刀？不是七刀？偏偏要八刀？阿順後來上網查了一下，才發現八的甲骨文之象為分開相背的樣子，所以八的本意就是相背分開。人背對背，就表示準備要分開了，再用刀從中一剖，從此各分東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分手，分手，分手。

切八段後，為什麼不是分心，而是分手？因為情人絕裂，最傷的應該是心吧，為什麼是分手？還是說，就算分手，心還是可能在一起？所以分手不是內心的距離，而是身體的距離？是朝夕相伴的破滅？曾經天長地久的承諾，說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一旦情滅了，就不想再繼續牽著對方的手，更不想一起白頭了，所以放開了手，讓對方走，背對著背，就看不到兩人的未來了。所以分開手，心如果不離開，只能繼續傷下去，但是人去樓空，只剩風雨滿樓。

分手，分手，分手。

這兩個字怎可說得如此輕鬆？要一路相隨需要多大的勇氣？還要付出多少的心力？還有多少的犧牲才能換來一點點的相知相惜？可就這麼簡單兩個字，就想讓這一切的努力付諸流水？這兩個字就想讓我的青春白費？不，絕對不可以。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你每次的離去，都已經讓我痛徹心扉了，怎麼可以說出這麼狠心的話，怎麼可以不知道這樣的分離有多難？我們愛的艱辛，就算要離，也要離得艱辛！

分手，分手，分手。

不可能的！我們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絕對不可以分。

阿順兩眼凝視著阿正說，「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