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反面
決定一起出遊的那天,陽光普照,阿順一早心情就超好,就連站在車旁,看著陽光穿透樹葉灑落在人行道上的金黃色光點,都會忍不住張開雙臂在光點裡隨風起舞。
「你在幹麻?」阿正一出門看到一個人在轉圈圈的阿順,忍不住大叫出聲。
「沒有啊!在等你啊!」阿順被這麼一嚇,整個人差點失去平衡。
「還沒有。發神經啊!」阿正有點不悅。
「沒!就開心啊!」阿順嘴角隱隱抽動,掩藏不住心中的喜悅。
「有什麼好開心的!熱死了!這種天氣竟然還要去人擠人,真的讓人想不透。」阿正原本就不喜歡曬太陽,一想到竟然還要去遊樂園跟人家瞎攪和,心情真的很難高興得起來。
「你自己說要陪我的啊!」
「沒錯,但是你幹麻一定要選什麼遊樂園啊!超熱的!人又多!」
「夏天都快要結束了,我們都還沒有碰到水!這個夏天就要浪費掉了。所以我才想到遊樂園玩啊!又可以玩水,又可以晒到夏天的太陽,一舉數得啊!」阿順原本每年夏天都會泡在海邊,只是認識了阿正之後,去海邊的時間就變少了。
「誰說夏天一定要去玩水啊,夏天就是要躲在冷氣房裡!」阿正剛好相反。阿正討厭夏天,討厭流汗後全身濕黏的感覺,更討厭把自己曬得一身黑,因為每次他曬黑後,他的同事都會笑他看起來像個外勞。
「不管啦!你都答應我了!就一天而已啊!」阿順不想理會,也不想因為這樣破壞自己的好心情。
阿正拗不過阿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出發。
一路上,阿順將車窗搖下,迎著風,播放著前晚精心準備的音樂,一首接著一首輕快地跟著哼唱。阿正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一旁快速變化的街景,有時後停在兩旁車上的擋風玻璃反射的強光會讓阿正瞇起雙眼,然後輕微地皺起眉頭,視線也會跟著糊成一團暗紅色的光圈,暖烘烘地轉換成七彩流竄的萬花筒景象,之後又快速地融合成覷黑的黑點,強行掩蓋阿正的視力。一明一滅快速呼嘯而過的景象,思緒都還來不及重整,就這樣模模糊糊地抵達了終點。
一進了樂園,阿順就脫去了上衣,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肉,然後很快地換了一條白底大紅花的海灘褲後,一邊拖著夾腳拖鞋,一邊急急忙忙地催促著阿正趕緊換裝。阿正雖然還沒調適好心情,但看著陽光下笑得燦爛的阿順,一時間也管不了太多心中紛擾的思緒,或許這一刻更應該好好珍惜才是。於是走進更衣室,換了一件無袖的椰林樹圖騰背心,搭配一條純白的海灘褲,一樣拖著夾腳拖鞋出現在阿順面前。
「帥帥帥!帥哥,很有型喔!」阿順故意裝出路人搭訕的口吻。
「帥你的頭啦!」阿正雖然嘴上這樣說,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我有這個榮幸跟帥哥照個像嗎?」
「我擔心我男朋友會吃醋。」
「你男朋友有我帥嗎?」阿順做出一個老派的拍照姿勢。
「沒有。你比較帥!」阿正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人先用腳架固定住相機,在更衣室外的休息廣場一起拍了幾張相片後,阿順就忍不住要拖著阿正一起下水。
接著兩人先後玩了好幾種不同的滑水道,最後是阿正先投降,覺得一直跑上跑下的實在太累了,所以不想再繼續玩了。阿順不想這麼快就去休息,於是建議兩人一起去玩飄飄河,反正兩人可以坐在雙人泳圈上,順著水流四處飄,可以一邊休息,又可以一邊玩水,剛好滿足兩人不同的需求。阿正覺得不錯,於是就答應了。
阿順挑了一個雙人的泳圈,兩人背對背躺上泳圈,剛好可以將彼此的頭依偎在彼此的肩上,順著水流,加上陽光溫暖的親吻,兩人都不經意閉上雙眼,恣意享受漂浮在無重力般的舒適狀態。
「好悠閒啊!」阿順讓水划過雙手的指縫間,轉個頭剛好輕輕倚靠著阿正的頭。
「嗯。」阿正慵懶的不想回答,只想好好享受當下舒適的感受。
「竟然還有人不想來。」阿順故意提高了音量。
「有嗎?」兩人的眼睛都還是緊閉著。
「沒有嗎?是誰說夏天就應該要躲在冷氣房裡的啊?」
「躲在冷氣房啊?聽起來好像也不賴。」
「最好是啦!」阿順一個轉身,用力划水將阿正潑了一身水。
阿正嚇了一跳,「幹麻啦!我說得也沒錯啊!如果是可以躲在冷氣房裡,也可以很開心啊!」
「哪有這樣開心。夏天就是要盡情曬太陽,盡情玩水!」阿順一邊說,一邊又用腳拍打出一堆水花。
「是、是、是!你是陽光男孩!這樣可以嗎?」
「就是要這樣出來走走,心情才會好。才不會悶在家裡胡思亂想。」
「你是說你在胡思亂想吧。」
「我哪有?」
「你沒有嗎?」
阿順沉默了幾秒,「就算有,還不都是你害的。還敢說!」
阿正沒有回話,轉頭輕輕碰了阿順的頭,像撒嬌般,輕靠著彼此。從岸上看去,就像是兩個好友玩累了,躺在一個雙人泳圈上睡著了。
自從阿正告訴阿順他有太太之後,阿正就發現阿順會偶爾故意探問他跟妻子之間的一些互動狀況,有時候又會故意撒嬌,希望阿正可以抽空過去陪他,有時候甚至會喝醉酒打電話來鬧,目的都是希望可以得到阿正多一些的關注。阿正雖然有時候會覺得阿順這樣的舉動令他厭煩,但是每次只要想起阿順的確也是為了他才忍受這些委屈,最後都還是能體諒阿順這種反覆無常的原因,以及希望人陪的心情,於是不管怎麼鬧,到最後都只當成是情人間難免的吵嘴罷了。
阿正第一次接到阿順喝醉酒打來的電話,就是因為阿正因為公事忙了幾天都沒有打電話給阿順,阿順氣不過,一個人跑去喝悶酒,醉了之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凌晨一點多打電話給他。
「為什麼你那麼自私啊!都沒有想過我的想法?每次想得都是自己,你有在乎過我的想法嗎?跟你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我有多委屈,你難道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嗎?你真的很過分…」說到激動處,阿順的聲音幾乎是咆嘯的。
「你在說什麼?你喝醉了啊?」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你這麼混蛋,自私鬼!」
「你不要無理取鬧了!你難道不能體諒我嗎?我上班累得要死,每天回到家除了要打電話聽老婆嘮叨之外,還要關心小孩的課業等,根本都沒有時間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胡鬧!」
「我胡鬧?我只奢求你每天給我一通電話,這樣難道過分了嗎?我每個禮拜都只能見你一面,難道希望每天都可以聽到你的聲音也算是過分的要求嗎?你一個享受著齊人之福,卻不知道我為了你要受多少的苦…」阿順的話含糊不清,一邊啜泣著,一邊吼得好大聲,好像想把多日的委屈全都喊出來。
後來阿正也哭了,說他也不想這樣,他真的盡力了。兩人就這樣隔著電話各自哭著…
那一夜兩人都是在淚水中沉沉睡去,兩頰的淚水都還是溼的。
隔天一早,天還沒亮,阿順就起床了。阿順一早醒來就做好決定了,可能是昨晚把不滿都宣洩了,一早醒來心情也就沒有那麼糟了,甚至也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是也這樣過了好幾年了嗎?雖然每次都一樣,但是他知道他們兩的感情其實愈來愈好,這些都是溝通的過程罷了,不說出來,他又怎麼會知道呢?而說出來了,也許不見得會改變,但至少阿順把他的想法表達出來了,也不用埋在心裡一個人獨自難過。
阿順本能的拿起電話,按下快撥鍵。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起床了吧?」阿順的語氣充滿了溫柔。
「嗯,在上班的路上了。等會就到公司了。」那一頭的聲音還是有些冷漠。
「還在生氣嗎?」
「沒有。」
然後是一陣安靜。
「對不起…」阿順緩緩地說出了這幾個字。「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有點忍不住…因為真的太想你了。」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要體諒我,我很盡力了,也很累。不要每次見面都吵架,這樣真的很煩。」
「我知道了。對不起嘛…不要生氣了啦…你今天什麼時候下班,我請你吃飯!」
就這樣兩人又和好了。兩人約了提早下班,阿順開車去接阿正,雖然說是吃飯,但是每次都會先開車回到阿順的住處翻雲覆雨一番,爭吵後的性愛,是化解兩人緊張關係的特效藥。
阿順喜歡在每次做愛後,將頭靠在阿正的胸膛上,然後一下撫摸他有點小小隆起的肚子,一下撫摸他那激昂過後軟弱無力的陰莖。
「好像太晚了,我該回家了。」雖然這麼說,阿正還是緊緊抱著阿順。
「嗯。再等一會兒…我想要再抱你一會兒…」阿順也緊緊抱著他。阿順知道這一刻是屬於他的,誰都不能剝奪。但是阿順也知道,早晚都要讓他回去,因為這是他們早就有的共識。也是阿順必須遵守的遊戲規則。否則就會像昨天一樣的大吵,不會有結果,只是純然情緒的發洩。
可是今天阿順希望這短暫的時刻可以久一點,雖然明白這是自私的要求,但是不管能多幾分鐘,至少都是奪來的幸福。阿順不想在口頭上計較,決定用行動為自己爭取多一點時間。
阿順慢慢抬起頭,開始親吻阿正的奶頭,一隻手慢慢滑過他的全身。阿正忍不住輕聲地呻吟了起來,阿順慢慢地將舌頭往下舔,每一次都引起他更大的快感,呼吸也就變得更加急促。接著阿順親吻著他的陰毛以及舔舐著他的陰囊,這個動作讓阿正忍不住叫了出來,而原本癱軟的陰莖也慢慢興奮了起來,阿順發現機會來了,於是一口將它含住,開始阿順最得意的攻勢。果然阿順這個舉動再次喚醒阿正狂野的一面,沒多久他便一把將阿順拉起,狂吻著阿順的嘴,然後翻轉身,再次進入阿順的身體裡。這一次的時間比剛才還要久,兩人汗流浹背,阿順狂亂地扭動著身體,而阿正也像報復般地更加用力,像一場角力戰鬥,勝負未定前,誰都不會放棄。
最後兩人臉部扭曲地一同達到了高潮。阿正全身無力地癱瘓在阿順的身上,阿順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身體,享受這個暫時屬於他的身體,還有他爭取來的短暫勝利。
那晚阿正離開的時候已經超過晚上十一點了,這是第一次他這麼晚離開阿順住的地方。
想起這段往事,阿正忍不住在泳圈上打了一個冷顫。這段關係已經維繫的這麼辛苦了,那接下來會怎樣呢?這個問題讓阿正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嘆什麼氣啊?」阿順依舊慵懶地享受著溫暖的陽光。
「沒有。」
「沒有幹麻嘆氣。」
「因為…,太吵了。」剛好旁邊有一堆年輕人在打水仗,不但濺起一堆水花,嬉鬧的噪音也的確蓋過他們說話的聲音。「可惜了原本悠閒的感覺。」
「對啊。這些年輕人真煩。」
「我們換個地方吧。」
「換什麼地方?要不要再去玩滑水道。有一個超刺激的,我們還沒有玩到。」阿順興奮地整個人坐了起來。
「不要玩了。我們去安靜一點的地方。難得出來,總要找個地方只屬於我們的。」阿正深情地看著阿順。
阿順雖然竊喜,卻有點尷尬了起來。「你要幹麻?光天化日的。」
「你想到哪去了?」阿正有點哭笑不得,「你敢,我還不敢!我是說,可以讓我們安靜地說說話,不被打擾的地方。」
「我知道啊!我哪有亂想。」阿順臉都紅了。「我們可以去滑小船。因為那個人工湖還算大,隨便我們滑,應該不會被吵到才是。」
阿正覺得不錯,兩人就一起跳下泳圈,將泳圈拖上岸拿回去還。然後再慢慢走去人工湖邊,向岸邊的管理人員租借小船。
所謂的小船,真的名符其實,阿正才一站上去,整個船身就搖晃不已,差點平衡不了,只能趕緊坐下,試圖馴服這批狂野不羇的“坐騎,”阿順看著阿正一臉慌張的模樣,覺得好笑,於是故意趁亂也跳上船,結果整艘船搖晃得更厲害,阿正顧不得船旁的槳,只能雙手緊緊抓住船身,大喊著要阿順趕緊坐下。阿順一邊笑,一邊慢慢蹲低身子,最後正對著阿正坐了下來。
兩人都坐穩了之後,阿正划著槳,慢慢駛離岸邊。兩人坐在船上往外看,才發現此時的景象的確與站在岸邊看這片湖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原本兩人都不覺得這湖有多大,但是坐在小船內,頓時也覺得這片假山假水頗有規模。湖的中心有一座假山,種植了許多矮的灌木樹,開著各種顏色的花,顯然是要故意打造成一座熱帶雨林中的小島模樣。島後方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座更高的峭壁,峭壁一面寫著湖的名字,另一面則是小有規模的瀑布,宛如一整面放大的水簾,涓涓而下,圍起一片神秘的景象,也讓湖水得以潺潺流動。中心小島的左側不遠處則是另一個小島,規模更小一些,但是島上五顏六色的花朵,卻大同小異。
「好像只能繞著這兩座小島划了,這樣有點繞圈圈的感覺,會不會暈船啊?」阿順故意開玩笑。
「不知道,只能繞繞看囉。不過,還好沒有很多人來划,否則應該也划不動吧!」
「因為大家都覺得玩水比較好玩吧!這好像是老人家的活動。」阿順說完後,故意吐了舌頭。
「對啊,是老人家的活動啊!那又怎樣?大家都不來玩,反而像是我們私人的湖一樣,這樣不是更好?」
「哇,真會安慰自己耶!佩服佩服。」
「人老了,沒人安慰,就要懂得安慰自己囉!」
「幹麻說得這麼悲情啊。好啦,好啦,大帥哥,你一點都不老。」阿順作勢要往前親吻阿正,船身立刻又搖晃了起來。
「你幹麻?不要亂動。」
「真麻煩耶!想要親你都不行。」
「你不要亂來。我們在湖中間耶,大家都看得到。」阿正一臉緊張。
「怕什麼?又沒有認識的人。」阿順一臉輕鬆。
「你怎麼知道沒有。還是不要亂來就是了。」
「好,我知道。反正光天化日之下就是都不能亂來就是了。」阿順一副被打敗的樣子,「那什麼時候才可以亂來?」阿順一邊做了一個鬼臉。
「以後要更小心了。」阿正臉一沉,忽然間整個人嚴肅了起來。
「更小心?什麼事啊?」
「以後我們兩外出要更小心了。」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阿順也察覺出異狀。
「我…,我太太跟小孩要搬上來住了。」
這句話一說完,兩人都安靜了下來。阿正也不再繼續划船,水流彷彿也靜止了。兩人就呆坐在船內,像被失了魔法般,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對方。
忽然間兩人都意識到小船好像被拉動了一樣,自動地滑行。等兩人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因為船身太靠近瀑布,所以被瀑布衝下的水流捲進,船身因此順著水流往瀑布內移動。等阿正意識到要趕緊朝反方向划槳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船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行,不到幾秒鐘,小船已經衝入瀑布底下,整艘船被瀑布衝下的水灌入,兩人趕緊順勢加速引導小船,不一會兒,整艘船已經滑進瀑布內的小山洞。
山洞的大小剛好容得下一艘小船,沒有掉頭轉身的空間,更沒有另一個出口。當初設計這座瀑布的時候,應該沒有想到會有人闖進來,所以也沒有特別針對瀑布下的山洞做任何的規劃,當然有就沒有任何的裝飾或美化。所以說雖然美其名將他稱為山洞,倘若真要仔細研究,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為了營造瀑布後有隱約空間感的一塊凹陷處,隨意用水泥修了牆面,卻稀疏的彷彿像是殘垣頹壁一般,與瀑布外精心雕琢的空間截然不同。而唯一的光線就是來自瀑布簾幕外水波潾潾的光影。
他們兩人呆坐在盛滿一半水量的小船內,驚魂未定,還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
「現在呢?」阿順先開口。這句話的無奈道出阿順心中對於他們倆之間進退兩難的窘境,不但是此時此刻進退不得,還包括他們未來應該如何相處的關係。
「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我們?」阿正指得是外面的管理人員,他心想,如果有管理人員發現他們被瀑布捲進來,應該會派人過來解救他們。
「是啊!如果有人發現了我們,或許事情就會簡單多了。」阿順一想到他們的關係還要繼續遮遮掩掩下去,忽然間好希望他們的戀情可以曝光。
「要等嗎?還是要衝出去?」
「衝出去吧!不會比現在更糟了。」阿順在眼框中打轉的眼淚快要忍不住。一說完,雙手就開始死命往外划,而阿正也來不及反應,只好跟著拿起雙槳快速向外划。瀑布狂瀉而下的水流再次無情地打擊在他們與小船上,兩人只能同時間閉上雙眼,一時間整個世界只有狂亂的水聲,以及被隔絕在聲音之外的黑暗恐懼。不管他們多麼努力,整艘船似乎只在原地不動,來自四面八方的水逐漸將他們掩沒。
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了。阿順心中閃過放棄的念頭。
不行。絕對不可以就這樣!阿正幾乎要喊出來。
忽然間光線開始透入模糊的視線,水聲似乎也逐漸有了距離。兩人慢慢睜開雙眼,才發現他們已經成功地划出瀑布外,只是整艘船已經溢滿水量,半浮半沉地像是幾乎要溺斃前最後掙扎的模樣。
兩人慢慢將船划向岸邊,這時候也看到管理人員划著小船朝他們過來,「你們應該待在裡面就好,我們會去把你們拖出來的。」管理人員好像司空見慣的樣子。
阿正他們兩人都不想回話,只是靜靜地將船靠在岸邊,然後一前一後地跳上岸。管理人員等他們兩人安全上岸後,也沒多說什麼,就把即將沉沒的小船一併拉回。
上了岸後,兩人躺在岸邊的大石上,一邊喘著氣,一邊平復著自己驚魂未定的心情。
雖然兩人全身都濕透了,但是在這原本就是戲水的遊樂區內,一點都不顯怪異,反倒像是兩個悠閒躺在烈陽下享受溫暖日曬的遊客。
過了一會兒,阿順站起身就要離開。
「去哪?」阿正還在喘著氣。
「回家了。」阿順頭也不回就往更衣室走。
「喔。等我。」阿正原本覺得才剛體驗了一場生死交關的恐怖經驗,至少應該要好好休息一下吧,但是一想到幾分鐘前才剛提的話題,決定還是少說些話。
兩人隨意地沖洗了身體並換完裝後,就往停車場走去。
一上車,阿順實在忍不住,就跟阿正大吵了一架。
當初雖然明知道阿正有家室,但也知道因為他們夫婦倆並沒有住在一起,阿正是北上來工作,而他的太太與小孩都在南部的家裡。所以對阿順來說,這一切的委曲都還勉強可以說得過去,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受他們偶爾的團聚。只要他們沒有住在一起,就可以假裝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這次不一樣了,他們竟然要搬上來住了!這代表什麼?這代表他們往後會更像是親密的一家人了,而阿順就會更像是一個外來者了。想到這樣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要去面對,又想起之後可能見面的時間可能會更少,阿順忿忿不平的心情完全爆發。
一路上的爭吵並沒有平復阿順氣憤的心情。阿順將阿正送回到他的住處後,阿正才一下車,阿順連再見也沒說就將車開走了。
之後幾天,阿順似乎是消失了,完全與阿正失聯。
阿順像是陷在泥沼裡,愈想掙脫,就陷得愈深。他沒有辦法跳脫自己綑綁自己的思緒,以及諸多無法解答的問題。當心有不甘,理性的天平就失去平衡。而感情的世界中,又如何能用誰對得起誰來作為衡量一段關係的標準?熟是熟非,唯有蓋棺後自有定論。
每天除了埋怨阿正的不是,更氣自己的不夠勇敢。如果可以一走了之,或許就可以不再這樣受折磨。但,難就難在跨出離開的第一步。這看似簡單的一個動作,對很多人來說,或許是輕而易舉,但是對阿順而言,這一步就如同希望一位癱瘓在床的植物人開口說話一樣。無論如何掙扎,奇蹟的渴望都只會在每日的期盼中慢慢消磨殆盡。最後,只能對現況麻痺性的接受了。
於是阿順開始沉溺於酒精的陪伴。一開始,一天五罐啤酒就足以讓阿順倒頭呼呼大睡,當然這過程中還夾雜著一整包的香煙。然後這段折磨自己的過程,就像剛萌芽的大豆芽一樣,每天都有長足的躍進。第二天多加了兩瓶,才讓自己喝醉,而香煙更是多了半包。接著是十罐啤酒加上兩包菸。
不知從何開始,啤酒已經不再滿足阿順的需求,他開始挑戰vodka。一開始三分之一罐的vodka就讓阿順抱著馬桶狂吐不已。接著是半瓶,然後沒幾天,就需要一整罐才能讓阿順失去知覺。
這些日子,阿順沒有一天是清醒的。每天除了喝酒、抽菸,就是落淚,然後昏睡。他懷抱著的最後一絲希望就是,如果最後這樣昏死過去,或許是最好的解脫。
不過,寂寞的苦並不因為酒精的麻痺而減弱。反而在每天清醒的時候,阿順更可以感受到加倍的孤寂。而這樣的孤寂,卻不是任何酒精可以澆熄,反而像是吞蝕人心的禿鷹,每日會趁他最清醒的時候,來啄食他每日清晨好不容易痊癒的心,一口一口再次撕裂他剛結痂的傷口,鮮血如泉湧般四處竄流,心痛難耐,卻無能為力。
阿順知道他需要更強的方式來幫助他遺忘這一切。畢竟當乞求上天的憐憫得不到回應,懦弱的靈魂便會自動選擇沉淪。
沉淪的救贖來自虛構的網路世界,來自只有讓黑暗矇蔽心靈的人才能看得見的訊息,來自一種假象的快樂,還有來自腐蝕人心的藥物。
當阿順第一次伸出手以為抓住解救他的是上天的垂憐,降臨的卻是來自地獄無情烈火打造的黑暗天使。
所以當阿順對阿正坦白這一切的時候,阿順選擇毫無保留全盤托出,但是他知道即使再寫實地描述當時經歷的一切,也不及他當時感受的萬分之一。
「一位網友帶我去的。要去之前得先打個電話,因為他們不隨便讓人參加,必須是認識的人,或者由認識的人帶去才可以,都是擔心會有警察混進去所做的把關。等我們到了現場,進門前還有人檢查我們的證件,要證明我們不是警察的身分才可以。」
「進去之後,先是到了一個玄關,昏昏暗暗的,裡面站了一個人,先跟我們收了入場費,然後交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垃圾袋,要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還有衣服都放進去,全身只剩下一條內褲。等我們換好裝,他才掀開他後方的簾子,讓我們進去。裡面烏漆摸黑的,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等了幾秒後,視力才適應了那裡面的光線,才隱約看到一些也都是穿著內褲的人在裡面走動,接著我的網友就帶我去認識環境,剛進去的地方是個大廳,有沙發座位等,是讓人休息的地方;往裡走,是一個空的房間,裡面有幾個人在跳舞,正是所謂的舞池;再往裡走,有一間更暗的房間,伸手不見五指,網友笑說,那是一間炮房,只有一張大床,專門讓人打炮的。原來聽說用了藥後,整個人除了放鬆外,會很想做愛,會很渴望有人擁抱。然後是一間浴室,以及緊臨的一間廚房,裡面放了一大桶的水,還有好幾大罐的可樂。聽說用藥的人會覺得特別口渴,需要一直大量的喝水,而可樂好像可以加速藥效的作用。」
「我順手倒了一杯可樂,想先鎮定一下,我的網友就拿出一顆搖頭丸給我,問我要不要試試。我看他自己先吞了一顆,我想吞就吞,誰怕誰?所以也一口吞了。然後大口喝著可樂,滿口的苦味。網友開心的帶我去跳舞。小小的一間房間,裡面站了約莫七八個人,每個人除了身上一條內褲,都是幾近全裸,卻察覺不到任何人的窘態或不安,各自神情自若的隨著音樂搖擺,都不是太大的舞蹈動作,而是非常放鬆的搖晃著身體,有人閉著雙眼,盡情享受忘我的時刻;有人睜大著雙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發著光芒,像要攫取獵物般的靜觀週遭的一切。」
「剛開始我也是強作鎮定,畢竟這一幕是那麼不真實,詭譎的電音音樂,加上昏暗的光線,一幢幢裸身的肉體明滅搖擺晃動,我雖也想睜大眼睛看清這一切,沒想到愈想理性看待,我就愈無法招架地隨著迷幻的電音消失在黑暗之中,消失在沒有束縛、沒有綑綁的世界裡。這樣的世界,我們都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面對,可笑的是,當我們原本努力架構的許多包袱與面具通通褪去之後,留下最真實、最原始的自我,我們卻沒有勇氣承認,只能在黑暗的世界裡,摸索最純潔的靈魂。」
「音樂彷彿愈來愈大聲,我的眼睛也愈來愈沉,身體不自主搖晃、享受音樂敲打全身的快感。沒多久,我的身體開始發熱,一種奇怪的感知串流到我的四肢,一種莫名的快感與舒適包圍了我的思緒,天地迴旋,我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洞,身體輕飄飄地,彷彿沉浮在浩瀚無垠的黑夜星空中,我得到了救贖。我好快樂,我好快樂,我好快樂。」
阿順閉上了眼睛,當時的情景立刻浮現在眼前。
「也不知道跳了多久的舞,忽然我察覺到有人抱著我的腰,一起與我搖晃,那是一種快樂的合諧,我依舊沒有張開雙眼,繼續沉溺在我天旋地轉的世界中。週遭的世界一片漆黑,卻有種詭異的溫暖,親柔的空氣挑逗著我全身每一根毛髮,我張開雙手,讓全身的毛細孔得以解放,連音樂都滲入了我的血液,我的心跳化成每個重擊的鼓聲,我的四肢化成水柱,跟隨著旋律盤旋。我忘了我在哪裡,我忘了我是誰。」
「時間在黑洞中也失去了方向,那一刻,我發誓我感受到了永恆。這樣的快樂持續放大,無邊無際,我覺得我快要承受不住了。於是一個恍神,我的身體不自覺的往前傾,還好是那一雙手扶住了我,整個將我抱進懷裡。然後在我耳邊輕輕說,去房間躺下休息吧。我搖搖頭,好像聽到我自己說,我好冷,接著我的身體便開始顫抖,暖流變成了寒流,我忍不住握緊了拳頭抱著胸。那一雙手便開始搓著我的雙臂,希望可以讓我暖和一些。但是一點用都沒有,我還是覺得好冷,全身抖動的更凶。沒一會兒,我被攙扶進浴室,然後聽見放水的聲音,接著我被脫去了內褲,然後被引導坐進浴缸裡。溫暖水紓緩了我的全身,我的四肢終於落了地,回到了現實。」
「浸泡了好一會兒,我才睜開雙眼,看見是我的網友在我的身邊。他輕聲問我好點沒,我點點頭,不說一句。他說不用擔心,可能是第一次不習慣藥,沒事的。我還是點點頭,不在乎會怎樣。後來水漸漸冷了,我也不想再泡了,他便扶著我慢慢站了起來,拿大毛巾幫我擦乾身體,然後幫我穿回內褲。我緊緊抱著他。我們一起走進房間裡。」
「到了房間裡,耳裡傳來此起彼落的喘息與呻吟聲,我們慢慢走進黑暗中,伸手找到床後,摸到一點空間,我們倆緩緩躺下,緊緊抱在一起。四處除了擾人的聲音,還感覺得到床舖的起伏與衝撞,還有不時想要觸摸我們身體的手,我無力抵抗,倒是我的網友將這些手一一推落。我因為還覺得冷,所以將他抱得更緊。他也緊緊抱著我,還一手緩緩的撫摸我的背脊。這種溫柔感動了我,我抬起頭,搜尋他的嘴,開始輕輕親吻起他。」
「我們倆就這樣忘我而深情的互吻著對方,不知道過了多久,週遭的聲音也慢慢變小了,動作似乎也停了,我們倆還是繼續深吻著對方。這樣的激情,看在外人的眼光或許來得可笑,不過,所謂的真愛,不也是荒繆的痴人說夢?」
聽完如此真實的坦白,阿正掩不住心中的悸動,一把將阿順抱入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