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無半點星子和月光,微風伴隨突然湧進的殺伐聲,染滿驚叫與恐懼。石屋裡,女人正殷殷切切的叮囑,「噓,洛瑪,別出聲,無論聽到什麼都別出來!」
眼前是母親安撫的笑臉,眼眶猶泛著淚,廝殺聲愈來愈近,驚惶的男孩揪住她不放。
「姆媽!我們一起躲,妳別出去……」
語聲未盡,女人一把將孩子塞入地窖,鋪上獸皮,強自鎮定的聲音留下最後一句:絕對別出來!
洛瑪在滿室黑暗裡,只聽見部族老幼的哭叫和刀劍刺進肉體的悶響,一聲接一聲,蠶食他的理智,黏稠液體不停自門縫滴落,是祭儀時熟悉的腥氣。
姆媽安全逃走了嗎?
幾欲掀開窖門的男孩卻被頭頂上方的撞擊聲給凝住衝動,恐懼如窒息般扼住咽喉,洛瑪緊緊摀住嘴巴,抬眼望向縫隙間,卻見母親溫柔的笑眼正看著他。
男孩欲張口呼喚,刀尖倏然從那瞳孔戳出,仍微彎的眼型透出最後的慈愛與訣別。
他怔怔望著那已成血洞的眼幾秒,靜靜退進乾草堆裏,等待哭叫停歇與光明。
窖口驀地掀開,兩個男人擎著火把矮身而入,搬運獸皮和食物。其中一名男子出去時,順手用刀劈了劈角落的草垛,沒感到砍中實物也不再管,只吆喝同伴搜刮完便離去。男孩縮在牆角,窩在草堆中,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刀尖幾乎削到手臂仍是一動也不動,死死屏住呼吸,直到許久後才爬出地窖,默默抱住支離破碎的母親和好友索亞的屍首發呆。
遊目望去,原是寧靜又美麗的村莊只剩蹂躪後的斷肢殘臂和破壁碎垣。血猶似潑墨,染得地面黏膩如浸濕的紅羊絨,觸目驚心。
洛瑪離開滿目瘡痍的部族,茫然的不知何去何從,他胡亂走著,耳邊彷彿又響起索亞和姆媽的聲音。
「洛瑪,我今天雕了笛子,要不要吹看看?喜歡就送給你。」
那張缺了一顆門牙的笑臉鮮活似在眼前。
「洛瑪,我多做了些玉米餅,這些給索亞帶回去。」
姆媽溫柔的低語飄過耳邊。
「洛瑪,這是我燒的陶碗,我們一人一個。」
「洛瑪,快來看衣服合不合身。」
洛瑪……
洛瑪……
洛瑪……
......
男孩緩緩蹲下,大顆大顆的淚水砸在地上,他輕撫小短箭和笛子,原來,自己只是來不及悲傷。
從日走到夜,漫無目的,想去紅河谷卻又怕給他們招惹麻煩,況且,還不知道滅部的戰士來自何方,也許紅河谷也不安全。他心思紛亂,正打算尋一處藏身,卻隱約在草叢間看到搖曳的光亮明滅,洛瑪一驚:有人在附近!
不遠前的篝火讓男孩戒慎恐懼,正想躲藏,一隻大手猛地將他提了起來。
「你是哪個部族的?」
眼前的老者一身寬鬆淺灰亞麻袍子,白髮結辮,磚紅繫帶飾有黑繡紋,腰間插著一柄雕塑儀式用的厚背長方短柄扁斧和一支新月形彎刀,洛瑪即刻明白他是某部祭司。
男孩隨即扯謊自己父母狩獵時被兇獸咬死,來自南方紅河谷外的部落。
「祭司閣下,我姆媽是巫女,也認得一些符文,您可以收留我嗎?」
洛瑪心口發酸,雙眼蘊淚,母親的臨別一眼仍烙在腦海裡。
老人帶著審視的目光,拾起樹枝遞給男孩,開始誦唸起秘語。他趕忙寫下相應的符文,所幸,並不太複雜。
「為何不回去?部族沒人收留你?」
老人仍是淡淡尋問,並不給出承諾。
「我……姆媽很不得祭司喜歡,回去也不會有人收留。」
男孩眼眶泛紅,耳邊不斷響起母親最後那句:「絕對別出來!」是誰滅盡他們部族?為什麼!
「我叫瓦丘,是蘭巴耶克胡狼部的祭司,你若不想回紅河谷就跟著我吧。」
洛瑪擠出笑,道了謝便尾隨老人踱往篝火的方向而去。
男孩低頭不發一語,乖巧的在一個巫醫身邊坐下,肚子餓的咕咕直響仍是沉默。身邊遞來一塊烤得噴香的羊肉,瓦丘溫和的臉讓他不禁伸手接過,正要道謝,不遠處傳來的吆喝聲讓洛瑪移開視線,出聲者,正是那個在地窖裡用刀劈向乾草垛的男人。他只頓了一秒便露出感激的笑,「祭司閣下,遇上你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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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外緣的森林廣袤無垠,族人及戰士們常隱沒在獸徑附近探查或打獵,婦女在男人外出時紡織和照顧孩子,並諄諄告誡幼兒決不可在無人帶領下深入叢林。洛瑪安頓下來一段日子後,自告奮勇要跟隨巡守,眾人雖遲疑,仍是勉為其難的接受。身形尚未長成的小少年能有什麼戰力?不過,終究是外族人,若不幸死於狩獵,也不致於掀起太大波瀾。
洛瑪隨戰士們的腳步,很快摸清樹林的地形,他邊思索該如何避開男兒們和獸徑,邊研究如何快速抵達紅河谷。姆媽生前交好的酋長也許願意「粉飾」自己的身份,除了賭賭看,似乎也別無他法。覷準機會,他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叢林,日光已慢慢西斜,小少年加快腳步,想在夜晚前回到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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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洛瑪嗎?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紅河谷部落,總是善待自己與母親的婦人飛也似的擁緊他,淚珠如斷線般浸潤小少年的頰邊和衣袍。
洛瑪忍著鼻酸,勉強離開這溫暖的懷抱,「我……想見見酋長和大祭司,不知道巫女願不願意為我引見?」
婦人猶豫不過瞬間,想起洛瑪的母親總是給予自己族人幫助,便爽快答應他的請求。
「酋長大人,想必您早已知曉桑庫部滅族之禍。洛瑪不敢祈求您收留,可有一事,想請您幫忙。」
喀布凝視匍伏在地的小少年,不發一語。
「洛瑪想請您給我一個新身份,若日後有人查問,請告知盤查者,我來自貴部,父母於狩獵猛獸時被咬死,而……祭司閣下並不喜歡我姆媽,所以我不回紅河谷。」
男人依舊靜默。只因「太陽貞女」遭到玷污,貝薩斯即發兵滅部,在他眼裡根本小題大作,也讓人寒心。
「你……潛伏在胡狼部是何用意?」
「我要報仇。也許力量還不夠,可我能忍。」
喀布深思一瞬,隨即哈哈大笑,「我欣賞勇士。行,我即刻給你想要的身份,細節再和祭司談。」他招來侍者,取過玉米酒,男人輕彈出三滴,又倒了一杯給小少年,「喝下,願埃神帶領隆娜進入永恆的安寧。」
拜別酋長,洛瑪馬不停蹄地再趕回胡狼部時已是星夜。
戰士和獵人叨唸他突然不知所蹤,正要搜索,想不到小少年居然毫髮未傷的出現,眾人細細問起,洛瑪只以迷路唬弄過去。人沒事,男兒們也不再糾結,隨他離開,無人深思這藉口是否經得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