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戴琴坐在前座喚到。
涼京畫撐在窗框上的手抵在頰旁,望著車窗外快速掠過的街景哼了一聲做回應。
「有什麼一定要去那個現場的原因嗎?」
坐在京畫一旁的未逢,在記事本上隨手筆記的手也停了下來。
「那種事,要到那看了我才知道。」京畫手離開臉頰,指尖在窗上來回滑行,也許在她腦中那已是一塊繽紛畫布。
戴琴接著小聲嘟囔著:「明明他們連那個聚會的邀請函也沒有寄給您。」
「那就別提了,而且正因為我沒收到邀請,我才能坐在這。」
未逢好奇地接著問道:「妳不和其他畫家來往嗎?」
涼京畫似笑非笑地回到:「對我來說,用畫對話可以更加真實了解人,雖然可能也有人不這麼想就是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未逢意外能明白她話中含意,甚至露出苦笑的程度。像這個愛畫如癡,甚至可以對著一片空白邊擬定畫作和人說話的人,和一般外行人對話還好;但對同行而言,若是自己的畫從最細微的角落到最底層的顏料使用,都被那雙透徹如冰的眼審視,被以最直接的言語,直至心態準確無誤的剖析,未逢甚至相信連被隱藏的心思都會被挖出來,這樣的同事應該不會人見人愛。
「不過為什麼要去也不知道,感覺老師妳也是很憑直覺在做決定呢。」未逢交疊起修長雙腿,無視前座戴琴從後照鏡傳來的銳利目光,心裡偷笑到,她真的處處都很尊敬這位大師,明明本人也不在意別人的態度。像京畫現在就在短暫思考的停頓後回到:「還是有件事是我很明確想知道的。」
「喔?是什麼呢?」
「連佳心、吳維佞、孫麗、顏紹芳、齊文樂、葉函均、張春韶、林凱、黃飛飛。」她忽然一口氣吐出一連串的人名。在同樣短暫的沉默後她接續到:「他們都死了。」
未逢這才意會到,那些都是死去的畫家們。原來她這樣看似漠不關心,實際上卻連討厭自己,甚少接觸的人都還是一一記在心裡。
「我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一群把作畫當志業的人,必須一起死在那個畫廊?」她道出或許是許多人想問的問題,聲調如冰雪一般,聽起來尤比現實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你作為偵探的想法呢?」她轉過頭望向未逢,還是那樣面無表情的,只有那雙眼仍然清澈而堅定。
「他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想要殺害這些人?而這個人現在又在哪裡?」
被反問的未逢也沒有答案,手指在大腿上的筆記本輕巧輪擺說著自己的推測:「警方沒有告訴我更多細節,但就我碰過的案子,大部分這樣的罪犯,都是想突顯自己,也許是想博得注目焦點,想要和其他人與眾不同;算進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只為了殺一群畫家的話,可能心智或理性也不存在了。但這也得先排除那些畫家跟他存不存在人際關係......」
京話打斷未逢,簡短直問道:「你抓得到他嗎?」
未逢望著那會讓人沉溺的眼,坦誠地說:「我還是找得到吧,但那是在警察沒有出動前,找人他們還是更有效率。」又補了句:「但如果我在,我不會讓他有機會行動。」
「可惜那時候你不在。」京畫轉回頭,讓未逢無可奈何地搔搔頭,他所言並不是自大,卻也知道京畫並非諷刺,只是道出萬事沒有如果這樣的事實。
她望著窗外,又說了一次:「我想去他們死去的地方看看。」
看什麼,未逢沒有再問。
畫廊在城市的西北邊,屬於城市中發展較早的區域,這的居民也明顯比其他區域的富裕,城市唯一一所大學就在這條街道上。大學因以設計藝術科系聞名,有不少的駐校藝術家和設計師,在群聚效應下,在這街上精品店、沙龍、咖啡廳林立,滿溢著文藝與時尚氣息;這間畫廊尤以提拔年輕一代的藝術家而聞名,也是諸多藝術家與鑑賞家們經常聚會之處,這次活動是畫廊開立周年而開立的團展,因此遇難的不只那些年輕畫家也有許多單純來看展的藝術愛好者。
在未逢的記憶中,這獨棟單層加高的畫廊裝潢應是充滿各種色彩,想強烈表達新一代創作不受拘束的活力,但現在則從裡到外都成了一片焦黑。橫幅招牌的下半部被炸開的碎尾也被燻黑,只能從上半部勉強還能看出【The Drift Land】的字樣。
焦黑的現場還被層層拉起的封鎖線圍繞著,而幾名制服員警和徘徊的便衣就在不遠處,想來是守著也許會回到案發現場的犯人。外頭聚集許多來悼念的群眾和學生,在門口擺放鮮花、合十祈禱,如果知道犯人從醫院逃跑的消息,應該沒有人敢接近吧,未逢對為了面子還想壓制消息的高層感到無言。
「應該是不用問妳想不想進去吧?」未逢靠著車環著臂向站在一旁的京畫發話:「但這種情況,我實在沒辦法讓妳穿過那人群,就算我接受戴琴死也不同意吧。」
戴琴接過話表示認同:「而且老師現在給那些群眾看到也會引起騷動的。」
京畫右手抽出口袋,壓低帽沿:「我並不在意他們的目光,但這的確是會給你們造成麻煩。戴琴,應該有工作人員搬畫作專用的後門吧,」
還站在一旁的戴琴無奈地點了點頭,指了某個方向。未逢向載他們來仍在車上等候的警察點了點頭後跟著戴琴走向畫廊後門。
爆炸的中心點在展示廳,後門與聯通的倉庫是受到後續火勢的波及而付之一炬,不像前門聚集許多群眾,但這也有許多人員不時拿著工具或進進出出,戴琴說,那都是藝術界的保險公司和公家機關合作派遣的專業鑑定士,
「在這種災難之下,不趕快進行現場調查釐清,甚至找到一些還尚存的畫作,可能是會賠到公司倒閉的。」
看守著後門的警察似乎也收到了消息,對未逢點了點頭,就讓一名員警陪同他們從後門進入了畫廊。經過倉庫,越往前走,被燒毀的程度就越嚴重,在看似人員的工作室外,焦碎的文件四散,巨大的畫框書架被燒淨倒地。
走進爆發地的展示廳,空無一人,仍可以想像出當時舉辦餐會的情景,擺放餐點的長桌被炸碎,掛滿整間展示廳的畫作都付之一炬,連保險公司也放棄了能搶救出哪些作品。那為了採光而設計的大片玻璃天窗也被炸了開來,碎玻璃仍凌亂散在地上,足見爆炸的衝擊力,而在那之下的灰燼甚至可能還混雜了遇害者燒乾的血或是破碎的殘骸。京畫在這廢墟的中心停下腳步,一時寂靜,只有眾人腳下踩到碎玻璃發出的吱嘎聲響,或許沒人能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想把什麼樣的細節記錄在銳利的眼中。
直到一旁的戴琴發出近嗚咽的疑問。「犯人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未逢頭微微斜過:「或許你可以問他本人。」他左腳使勁一扭踩在大地上汲取穩定的平衡,身體迴旋甩動,右腳如鞭踹飛從空中躍下持玻璃碎片跳向京畫的男人。
眾人前方因那人的落地衝擊而揚起一堆粉塵,京畫卻一臉鎮靜地說:「搞不好他不是犯人。」
「我想應該也沒別人了吧?是吧?"警察"先生。」未逢語帶嘲諷地說給在手腕上的麥可風聽,同時再次一個前踢將從粉塵中持著碎玻璃竄出的男人又踢飛出去。
剛退到粉塵壟罩的地方,那人又從另一個角度一躍而出,未逢沒放過任何一個空隙,一腳又一腳地把男人踢飛,暗自驚訝這人的耐打擊程度比預期的還高上許多。
彷彿被攻擊的目標不是自己,京畫只是微微地皺起眉觀察著那不斷嘗試向前攻擊,反覆被未逢阻擋的犯人,她出聲問:「不是說他也受了爆炸衝擊嗎?這人看起來倒一點事都沒有。」。
(能從五層樓跳下逃脫的怪物,能瞬間再生也不是不可能吧。)但這也並非能外流的情報,未逢只在心中回答,他嘗試在擋住攻擊的同時出手制服,但男人向後躲避的速度與力道也遠比他想像中強。
大概在第十次的攻擊未果,對方停止了動作,未逢並未被影響的視線直直穿透粉塵,看見他以怪異姿勢,如蓄勢待發的猛獸蹲踞在地,他簡短作結:「實在不能把他歸類在人類的範疇了呢。」
塵霧逐漸平息,襲擊者的全貌進入眾人眼中,他穿著和其他鑑定士相同的工作服,戴著壓低帽沿的帽子,那雙混濁的眼在帽簷下閃爍著凶狠的光,胸前還掛著辨識牌。
「喂,我還以為你們會做好最基本的人員掌握啊?」未逢質問跟在一旁的員警,但員警不知所措地回道:「這......我們的確沒有看過這個人啊!」
「這些話你留著跟你長官交代吧。」未逢說畢伸手在京畫身前一接,指尖夾住了那一瞬間擲向京畫頸間的玻璃碎片,在一旁的戴琴遲了一刻才反應過來,嚇得跌倒在地。但京畫卻只是看著未逢絲毫未被割傷的手指說了聲:「還好你沒受傷,謝謝。」她的回應讓未逢相較眼前的襲擊者,反而對這人的冷靜更感到訝異。
聽到騷動,本在外頭的員警都衝了進來,片刻間就已有十幾把手槍瞄準著那男人。那人環顧四周,目光掃向京畫,又望向未逢,一語未發地拔地而起,一跳竟跳了六、七公尺之高,抓住天花板的破口,翻了個身躍出屋外。除了京畫和未逢,眾人看著那射進太陽光的破洞皆張著嘴不可置信。
京畫側耳傾聽,手指出一個方向:「他往那的大樓跑去了,你可以去追他嗎?」
「放妳在這?待會又一片玻璃飛來可就沒人幫妳接了。」已不再訝異她神秘的聽覺能力,未逢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透明塑膠袋將玻璃片放入其中,拋給一旁的員警。
「不要緊,你去追......」京畫本要繼續要求,但突然停下,閉上眼:「算了,你追不上的,不,你追上了也沒用。」
「妳這樣刺激我,我也不會答應喔。」未逢苦笑。
「不,他的體型已經完全改變了。」京畫理所當然般地敘述超自然的變化,她張開眼望向未逢。「你追不到一個不曾看過的人吧?」
這下連未逢也睜大了眼,好一下子他才拍了拍自己的圓頂帽嘆道:「唉,驅逐妖怪可不是偵探的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