鷲岩真紀子中學時的夢想是成為職業棋士,然後搬出老家。
倒不是和家裡人關係不好,她的父母是樂天派,生來是不太會跟人起爭執的溫和性格,也不強求孩子非要出人頭地,一家人有種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耿直,而比她年長三歲的兄長,陽太,更是這種耿直的人形化身。
直白地說,陽太是個不太走運的人。
早在校園時代,他就被同儕謔稱為殘念系帥哥。
陽太外型陽光開朗,實則對體育一竅不通,就連騎自行車通勤上學,都會因閃避野貓不及一頭撞上電線杆,頂著一臉瘀傷回家;縱是身處雨水稀薄的東香川,但凡出門繞點小路,定會遇上偶發性的瓢波大雨,在行程延宕與夏季感冒之間舉步維艱;明明在同期生之中人氣很高,追求的女孩子卻總會喜歡上其他人;頭腦還算不錯,不過在第一志願之前,總是差了臨門一腳──
無論是求學期間,或是現在。
從外文系畢業時,陽太碰上了流行病的高峰。
他們長大的縣城很小,青年人口外流率高,唯一值得頌讚的只有好山好水,還有一年到頭的好天氣。然而,時逢京阪地區百業蕭條,排外情結高張,遑論他曾想行旅的泛太平洋國家,層出不窮的旅遊禁令、朝令夕改的防疫規範,以及限縮的航空班表,通通讓人疲於奔命,兜兜轉轉,他只得在家鄉一間專做皮料製品的公司入職,領著不高不低的薪資,堪堪支付兄妹倆在引田(ひけた)附近的租屋與日常開銷。
真紀子比誰都更明白,生活的毛邊與不得志不如他嘴上說的雲淡風輕;反之,那在在說明了,陽太的人生是用一次次「將就」和「過得去」拼接而成的。
偏生與這種讓人笑不出來的壞運氣如影隨形的,是他一身彷彿任何風吹雨打都不會黯淡的颯爽氣質。
「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妳就好好讀書吧。」在真紀子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見她泣不成聲,陽太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肩,像是在觸碰易碎物,連說話也變得細聲。
別擔心,他說,就算哥哥沒考上東大,也沒妳那麼聰明,但我會在。
真紀子破涕而笑,補了一句:「算了,反正我也沒有成為職業棋士[1]。」
陽太似連日大雨後稍霽的薄暮,沾染著揮之不去的水氣,卻也因此清新純粹,帶著大地復甦的生機,美不方物。
可是她呢?她也沒有不好,只是很普通。
打孩提時代,相較於磕磕絆絆、總是帶傷返家的陽太,真紀子是個讓父母放心許多的孩子。因為兄長不可靠──這或許跟陽太的人格品質無關,單純是運氣問題──她時常在一旁,靜靜看母親念叨著為他療傷,父親心疼又無奈地嘆聲連連,整個空間的氣氛、談話、目光,乃至情緒都圍繞著那個令人擔心的孩子,好像她不在那裏。
真紀子知道性子質樸的父母,甚至傷痕累累還是保持微笑的陽太,絕無這樣的念頭,只是她無法不為此感到寂寞。
只是她好寂寞。
還好有將棋。真紀子當時如此相信著。
當代不乏有人稱這興趣少年老成,但在國小班導──同時也是將棋愛好者──的引薦與潛移默化下,她展現了比同齡人卓越的棋藝,專注力極高,學習速度快,加之孜孜不倦地研讀棋譜,歷經過關斬將後,便以高中生之姿進入了研修會[2]。
事後看來,真紀子想,那個決定或許早就昭示了自己的意志不堅定,沒可能在這條路上走太遠。
早在學生時代,她就聽聞圈內諸多風言風語,戲稱女流制度無異於棋界的《候選人男女平等法》[3],諸多女流棋士的棋力根本不比獎勵會引退的棋手[4],大男人主義支持者更是借題發揮,大放厥詞,直稱「女人的大腦結構不擅長『思考』這麼複雜的事」,教一眾女性棋手敢怒不敢言,滿腹怒氣無處可抒。
少女時代的真紀子對此不以為然,畢竟她雖輸過棋,勝局自然更多,與男性對弈的經歷也不在少數,那番言論不僅刺耳,在她看來莫過於謬論。
不說別的,起碼陽太不懂將棋。
在棋局裡,真紀子不需關注其他,也無暇顧慮他人的目光是在她、或是他的身上,她的眼裡只有對頭正襟危坐的棋手,對方亦然。那是少數,她不用說,也不用特意做什麼,在持子時間裡,她就是世界的中心。
比起純粹的勝負,她更喜歡將世事拋諸腦後的心無旁騖,而為了這個,她必須繼續拿到這個賽場上的入場券。
至少,她得在這個還算如魚得水的圈子裡,待得越久越好。
所以在本該盛放、謳歌玫瑰色的青春的年紀,真紀子摒棄了應當稱為信條的東西。因為軟弱,她將世界拱手讓給那些自己曾經鄙夷的人,成為這個巨大結構的共犯:她沒有進入能與男性棋手平起平坐的獎勵會,選擇了更容易的道路。
後見之明,容易的選擇能得到的最大好處不過是容易,但也單單是起頭容易。
雖無獎勵會層層嚴謹的入會測試,研修會對於段位資格的年齡限制更加嚴峻,要求所有會員必須在一定年紀前拿到C1資格[5],否則唯有放棄成為女流棋士一途。
城市生活的快節奏、隔週週日的緊湊賽局、停滯不前的升級點[6],乃至家人偶爾打來的長途電話,都讓人益發痛苦。真紀子感覺像活在一群飢腸轆轆的錦鯉之中,呼吸紊亂,五感迷濛,她越是努力想要看清,棋路越是亂無章法。
她曾想要去衝撞的,事到如今,卻是她壓根兒無法觸及的。
在所有人都朝一個目標前進的環境裡,她像是卡住了,在魚群裡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更有才華的業餘選手埋沒;而與那些似是糊裡糊塗升學與邁入職場的同儕相比,她也像是停在了十七歲櫻花盛開的時節,沒有能拿得上檯面的社經學歷,只有一股堪稱偏執的毅力,以及說起來難能讓人真心實意感到開心的「興趣」。
早真紀子半年「退役」的研修會前輩說:「想想也很殘忍吧。特別優秀的人被記得是天經地義,特別差勁的人至少也很特別,但最可惜的,應該是那些『普通好』的人吧?因為他們就連好的地方,都很普通。就像大部分的普通人,既做不到用實力說服其他人,也無法說服自己通盤放棄,最後連不得不放棄的原因,都普通到不行。」
真紀子的將棋生涯,止步於二十一歲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猝然熄滅的那一刻。
吹熄燭火時,比起降生的喜悅,不甘與濃烈的羞恥感一擁而上,像是毫不講理的夏季積雨雲,先一步籠罩、盤據、翻騰、撕裂她的心。早幾週就知曉的既定事實依舊使她淚流滿面,自知狼狽不堪,從未感受到黑暗與夜色令人如此安心。
陽太坐在茶几的另一頭,聽她忽地急促的鼻息,沒有著急開燈,安撫性地觸碰她顫抖的肩頭,力道很輕,彷彿深怕會驚動深夜裡蟄伏的什麼。
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妳就好好讀書吧。曾被真紀子有意阻擋在視野之外的兄長如此說道,話音和緩,有種讓人心安的寬大,教人遺忘他曾是個踉蹌的少年。
「別擔心,」像是一道還未被暮靄掩去的微光,陽太又說:「就算哥哥沒考上東大,也沒妳那麼聰明,但我會在。」
真紀子先是為圈外人的他的引用感到詫異,忍不住笑了出來。對這個不爭氣的哥哥,她果然還是討厭不起來。
然後她說,算了,反正我也沒有成為職業棋士。
這也沒什麼不好的,普通好,就夠好了。
FIN.
[1] 化用米長邦雄永世十段:「上の兄3人は頭が悪いから東大に行ったが、自分は頭がいいからプロ棋士になった(我的三個哥哥因為頭腦比較差,去念了東大;我的頭腦比較好,所以就來當職業棋士了。)」
[2] 研修會(研修会),前身為2008年解散的「女流育成會(女流育成会)」,是以培養對將棋感興趣的少年少女的機構,二十歲以下的業餘段位者皆可入會。該會成員主要多是以女子職業棋士(即女流棋士)為目標,但女流棋士(育成會/研修會畢業)和正式的職業棋士(獎勵會畢業)具明顯區別,除了頭銜保持者外,女流棋士不具資格參加男子職業棋士的正式比賽。
[3] 《政治分野における男女共同参画推進法 候選人男女平等法》為日本參議院2018年5月通過的法案,此法規範無論是中央、地方選舉,各政黨必須盡可能讓黨提名的候選人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一,但並未訂出相關罰則。
[4] 獎勵會,正式名稱為「新進棋士獎勵會(新進棋士奨励会)」,是日本將棋聯盟的職業棋手培養機構,所有將棋棋士必須經歷這個組織的磨練,會員通過贏得會內的比賽以獲得晉升,採取嚴格的升降級制度,過關斬將升入四段/職業棋士(プロ入り)。若成員未在26歲前升上四段,就會被強制引退,需另尋途徑才能成為正式的職業棋士。
[5] 段位與年齡門檻:女流研修會的級別由低至高為F2到A1,最高等級是相當於獎勵會四段的S級(職業棋士),滿26歲前未能升上四段的人會被要求退會。此外,獎勵會初段應試需在22歲以下,而研修會要求會員年滿21歲(2002年以前是23歲)前拿到C1資格,否則也會被強制退會。
[6] 研修會沒有專門的段級位設置,每月內部舉辦兩次例會統合所有會員交叉對弈,藉以評級,每半年舉行一次正式比賽,獲得第一名的棋手會獲得一個升級點,累計兩個升級點即能晉升爲正式的女流棋士(C1/女流2級)。年滿30歲還未升上2級的棋手,除非還保有升級點,而且成績勝多負少,就能繼續參加6期(即3年)比賽,此外不再允許參加任何研修會內部比賽。
〖作者的話〗
篇名《ソーシャルディスタンス 請保持安全距離》又名「Keep A Safe Distance」,是個圍繞在皮件開發人員(鷲岩陽太)與品保驗貨員身旁人事物的日常故事。
起先沒有預想到開篇會以非主角的真紀子切入,後來想想,藉此帶出陽太的輪廓也不賴,真紀子象徵生命中的淺疤,出身和樂的家庭,慧黠且體貼,沒有會因此一蹶不振的重大挫折,即便如此,依舊被「沒有被看見」的孤獨感圍繞著,讓我時常想起《Superboy and the Invisible Girl》。我無意戲劇化那些寂寞,因為生活很多時候的寂寞藏在細節,無關給你帶來那種感受的是什麼人,也無關你是什麼人。
為了迴避親情的寂寞,真紀子轉頭訴諸將棋,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條「比較容易」的路。這使她在後續「迫於現實」的抉擇與失意變得順理成章,而當作為生活重心的方向崩塌時,陽太的關懷(親情)又恰逢其時地拯救了這種失重感。
這種轉換,似是錯置的錯置,我覺得很貼近生命。
「感受是真的,道理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