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愛戀

台北，仲夏，蟬聲唧唧。

　　六月的國中校園空氣裡彌漫著喧鬧歡騰，就要畢業的九年級生急著想抓住中學生活的尾巴，很快就要進入暑輔地獄的八年級生也想在學期結束前把握住一點最後的歡樂。

　　於是校園裡張揚恣肆的少年們吵嚷喧囂，嘻嘻哈哈做著屬於他們這個年紀的蠢事，生教組吳組長每天疲於奔命，學務處門口每節下課都排滿罰站的人龍。

　　李心蘭的好友顧旭今天也在學務處門口準時出現——顧旭因為在校犬小白臉上用奇異筆畫了條刀疤東窗事發而被記警告一支，連著三天每節下課都得來報到。

　　這個九年級校排第一的建中預定生不曉得發了什麼瘋，考完會考後就開始放飛自我，天天換著花招搞事，一下在頂樓放沖天炮、一下從二樓發射自製的寶特瓶火箭，一下把家政教室的蘇打粉拿來做成蘇打粉火山……最妙是每回都被逮個正著，於是從會考之後每節下課在學務處蹲，蹲到成為學弟妹偶像，在學務處罰站區裡一同被罰的學弟們還給他置了VIP保留席。

　　學務主任、生教組長和顧旭爸媽輪番出面關心喊話，顧旭前腳笑得溫良恭儉，後腳繼續為禍校園，每每學務處訓斥完一輪，輔導處又輔導一輪，然後教務處就來通知顧旭到校長室和所有資優生一起跟校長拍照並接受記者採訪。

　　這樣錯亂跳接的劇情把所有師長們鬧得快精神分裂。

　　顧旭爸媽首先來找李心蘭：「小蘭啊，阿旭這兩個禮拜不知道發什麼瘋，學務處天天打電話來，叔叔阿姨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妳也知道他從小就很乖的啊，你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幼稚園同班到現在，妳最了解他了，能不能幫叔叔阿姨勸勸他？」

　　她只好安撫：「叔叔阿姨別擔心，我會勸他的。」

　　跟著生教組吳組長也來找她詳談：「李心蘭，你和顧旭交情一直不錯，妳知道他最近是不是交了壞朋友？」

　　她只好搖頭：「沒有。」

　　「那他是怎麼回事？」吳組長語重心長：「本來那麼懂事的資優生突然變了個人，現在每節下課都來這罰站，老師看了實在搖頭，你們班導也很傷腦筋……妳是你們班班長，一向最懂事又坐他旁邊，他今天午休要被罰打掃家政教室，我和妳班導談過了，想請妳幫忙監督他順便和他聊一聊，看能不能引導他一下。下周你們就畢業了，如果他再不收斂，學務處只好讓他在家反省。」

　　李心蘭聞言心頭一凜：「……知道了老師，我來問問他吧。」

　　下一個來找的是輔導處張菁菁組長，一起被廣播找去的還有同班的卓斐然。

　　張組長先請他倆坐下吃了糖，她的聲音一貫輕柔：「心蘭、斐然，顧旭最近情況不是很穩定，我們已經和他談過幾次，不過老師可以感覺到他防備心比較重，這年紀男生總是比較幼稚點，沒有同齡女孩懂事。只是顧旭會考完才出現這狀況，我總覺得他可能有些心事沒說出來，這時家人、師長和朋友的陪伴都很重要，你們倆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老師只能拜託你們多關心顧旭，如果顧旭對你們說了些什麼，記得來告訴老師一聲知道嗎？」

　　一起被找去的李心蘭和卓斐然只能乖巧點頭：「我們知道了，老師。」

　　走出輔導處，李心蘭還是百思不解，就如張組長說的，一般來說這階段的同學不管有什麼壓力或不平衡，通常是在會考前鬧得天翻地覆，考完之後就脫胎換骨重做好人——怎麼顧旭卻是反過來的？

　　她問卓斐然：「你知道阿旭是怎麼回事嗎？」

　　「啊？所以妳真的……」卓斐然好像被她這問題嚇了一跳，接著臉上就出現一種又像忍耐又像想笑的奇妙表情，久久才收斂神色：「妳都不知道了我怎麼會知道？」

　　說著卓斐然像被一箭札中屁股的兔子頭也不回撇下她往前跑，嘴裡一邊還咕嚷著：「真不知道妳是怎麼考上北一女的……」

　　看著卓斐然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心蘭只覺得不只顧旭有事，卓斐然也很有事。

　　每節下課顧旭就到學務處罰站，上課時間準時進班，考完會考到畢業前的台灣九年級應屆畢業生是全世界最無所事事的一群人，每節課堂上老師放著影片，台下只要不吵不鬧不違反校規，基本上做什麼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有人玩桌遊、有人研究魔術方塊、有人寫小說、有人畫漫畫、當然也有人看著老師放的影片消磨時間，李心蘭一瞄身邊的顧旭，他桌上疊著好幾本校園戀愛輕小說，手上正拿著一本不知道哪裡借來的書，書名是《一百個讓人會心一笑的惡作劇》。

　　李心蘭瞬間很同情吳組長。

　　顧旭卻還是看書看得津津有味，他蹺著二郎腿斜倚邊窗，陽光暖暖融融照進窗裡灑落在少年勁瘦挺拔的身上，看起來簡直像輕小說裡的插畫場景，然後不知是書裡什麼內容觸發，顧旭嘴角邊揚起一個好看的笑。

　　李心蘭卻沒有心思欣賞，她在想著吳組長的話，還有今天在抽屜裡發現的那封信。

　　中午全班吃過午餐準備午休，班導找來李心蘭和顧旭，告訴顧旭今天午休必須去打掃家政教室，而班長會在一旁督導他的時候，顧旭臉上表情變得很奇妙。

　　「老師，這樣好嗎……會不會太麻煩班長了……不過我最近惹了那麼多麻煩被罰也是應該的，我一定好好配合。」

　　顧旭說話這麼顛三倒四實在有辱資優生的美名，不過他最近已經夠奇怪的了，所以導師當然不會和他計較，只點點頭：「那就這麼決定，你現在就跟著班長到家政教室去。」

　　到了家政教室，顧旭不知道興奮什麼，袖子一捲就埋頭苦幹活力十足：「小蘭妳坐著就好，我很快就能全部……不對，家政教室這麼大，怎麼可能一天就掃完，我得用心掃乾淨才行，我看接下來幾天都得麻煩妳來監督我了。」

　　李心蘭看著顧旭的反常德性，思索著過去兩個禮拜發生的事、今早顧旭看的書，還有抽屜裡的那封信……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撞入腦中，把她撞得滿臉通紅心跳加速。

　　顧旭還在裝模作樣打掃著，像個勤勞的小蜜蜂，絲毫沒發現他那小心思已經被發現。

　　李心蘭向來很懂事，她能理解顧旭的心情，可是造成學校和家長老師困擾真的很不好。

　　於是她開口：「阿旭，最近的事……你是不是有話告訴我？」

　　顧旭傲然揚眉，表情極度跩酷炫，好像以為自己在演霸道總裁：「我沒有話要說，說了我想妳也不會理解的。」

　　裝得不累嗎？為什麼不能正常講話？

　　李心蘭只好嘆口氣：「阿旭你別玩了，生教組長今天說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只好讓你畢業前都在家反省。」

　　顧旭一聽這話活像隻被石頭壓住的癩蛤蟆，他嚥了口口水，心虛道：「我知道錯了，午休完我就去道歉，到畢業前我會謹言慎行，絕不再給學校老師添麻煩。」

　　「然後呢？把事情鬧成這樣，我還得犧牲午休來陪你打掃，你不覺得該講清楚嗎？」

　　「我……妳不會理解的。」

　　眼看他還在裝，李心蘭差點忍不住笑——張組長說得對，這年紀的男生真的都很幼稚。

　　不過也不討厭。

　　李心蘭決定把話敞開了說。

　　她拿出口袋裡折疊整齊還帶著香味的粉櫻色信封。

　　「阿旭，今天一早我在抽屜裡看到這個，沒署名也認不出字跡……這是你寫的嗎？用左手？」

　　顧旭肉眼可見地慌了一下。

　　「妳、妳在說什麼啊，我才沒寫這個……妳、妳有什麼証據？」

　　……柯南裡犯人在被揪出來的時候都是這麼說的啊。

　　「這樣嗎，既然不是你寫的，那我等下當著全班的面交給老師也沒有關係囉？我唸一遍啊……」李心蘭清了清喉嚨：「小蘭，謝謝妳總是對我這麼溫柔，陪在我身邊，這個假日六福村有活動，願不願意和我小手拉大手，一起郊遊……」

　　「哇！哇！哇！妳不要再唸了，這是隱私……啊！」

　　顧旭鬼吼鬼叫想搶回信封，卻被李心蘭輕巧躲過，家政教室的地板又很滑，他一個重心不穩就摔倒，跌個狗吃屎。

　　「唉呀……」李心蘭也嚇了一跳，連忙扶起顧旭：「你沒摔傷吧？」

　　「妳還知道關心我？」顧旭眼眶含淚：「我本來想給妳驚喜的，後續還有一系列安排……妳這樣戳穿我一點都不浪漫了。」

　　原來這算驚喜……莫名收到字跡不明的邀約情書，這難道不是驚嚇嗎？

　　李心蘭真是好氣又好笑，但看著顧旭狼狽的模樣，也不忍苛責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即將離開學校的應屆畢業生急著想抓住中學生活的尾巴，顧旭一樣不想留下遺憾。

　　所以看了很多戀愛輕小說和惡作劇的方法想吸引自己注意——這餿主意大概來自同樣腦袋有洞的卓斐然……李心蘭好奇以這兩人的頭腦是怎麼考上校排第一的。

　　然後裝模作樣倚在窗邊看書，六月裡忍著熱氣，連太陽照射在臉上的角度都經過計算……

　　開心打掃給自己看，表現得勤勞賣力，最後因為吳組長的殺手鐧「在家反省」，從一隻驕傲的公雞變成乖巧伏貼的小綿羊，只因為在家反省的話接下來一個禮拜都不能再見到面。

　　很幼稚、很笨拙，但也很可愛。

　　只是須要引導。

　　李心蘭回想一下損友借給自己的輕小說《少女的成熟戀愛》裡的內容，她輕輕提示：「有話告訴我，可以好好說，我會聽你說的。」

　　顧旭靜默了一會，看著她的眼睛，終於堅定勇氣：「小蘭……這個星期六我買了遊樂園的門票，我們可以一起去嗎？」

　　「……門票和飲料錢你出。」李心蘭微笑：「然後中午吃飯我請。」

　　顧旭臉上表情像是中了頭彩獎券，他的眼睛裡有星星。

　　他大著膽子乘勝追擊：「那……今天放學我們可以一起走嗎？」

　　「嗯，一起去新開的書局挑幾本書吧。」李心蘭忍不住又笑：「就算是輕小說，也應該挑一下的。」

　　窗外微風馥馥，蟬聲唧唧，屬於這個夏季的愛戀才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