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米白色的靈魂
1.
張無忌帶殷離出去找地方吃午飯。
兩個人去了旁邊不遠、街轉角處的一家小餛飩店。小店素淨簡樸,門口掛著個“千里香餛飩”的招牌,店裡白牆水泥地而已,木質的桌椅泛著一層包漿油光,看起來也上年頭了。
進門坐下,張無忌跟殷離說:“這家店的高湯蝦仁餛飩、雞肉燕皮餛飩是最好吃的,是本人長期總結之後的推薦。”
殷離笑眯眯地道:“長期總結?你來這個法律援助中心,很長時間了嗎?”
“我大二的時候,就開始一周抽一天來這裡了。只不過,開始只能看其他律師怎麼接待來訪者,在旁邊做點端茶倒水、打字複印的事情。這個學期,他們才同意我可以一個人值班一整天,大約也是因為其他律師太忙吧。”
這時候,一個穿著綠圍裙的胖阿姨過來招呼客人了:“喲,小張啊,帶女朋友來了!”
張無忌道:“不是,是同學啦!”他又道,“王阿姨,來一份高湯蝦仁餛飩、一籠蒸餃。”
殷離點了一份雞肉燕皮餛飩。
兩份餛飩很快就上來了,兩個人一邊吃著餛飩,殷離說:“其實,像那個人,你可以直接對他說,去找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啊,因為本來就應該他們管的事情。”
“可是人都來了嘛。能幫他解答一下就幫吧,不過是翻翻法規而已,那塊我還算知道的。”張無忌拿勺子在碗裡畫圈,“如果要讓他去仲裁院諮詢,至少要到週一,而且那裡畢竟是官方機構,一切都按部就班,人家也不見得當場就能有答覆,等他拿到仲裁結果,還不知道要多久呢。現在這樣呢,他今天就能安心睡覺了。”
正說著,蒸餃也上來了。張無忌把蒸籠推過來:“嗯,我怕你吃不飽,所以點的。”
殷離:“……難道我是看起來很能吃的樣子麼?”
“至少就我的觀察,你不是那種吃東西時,就把腰勒起來的女生。”張無忌笑道,“好了,我們來把這籠蒸餃分了吧。”
結帳的時候,殷離又說:“我們AA吧。”張無忌看著她微微一笑。
殷離問:“你笑什麼?”
“田伯光在寢室,還說過這件事情,”張無忌道,“他說你是跟其他女孩子擰著來的女生。”
“那你也要跟他一樣抗議嗎?”
張無忌想了想:“我很隨和的。”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就撐不住笑,殷離跟他一起笑了起來。
兩個人吃完飯,回到法律援助中心,一時還沒有新的來訪者。張無忌拿著來訪登記簿,把上午的來訪者的信息、處理結果輸入電腦存檔。。
殷離非要說我來做,張無忌拗不過她。
過了一會兒殷離輸完了,張無忌檢查,除了個別用詞不是專業術語,竟然沒錯也沒什麼遺漏,不禁道:“你記性真好。”
殷離道:“所以我這個打雜的,夠合格是嗎?”
“豈敢豈敢!”張無忌笑道,“我哪敢把你當打雜的。”
殷離倒是很想問:“那你把我當什麼呢?”沒好意思說出來。
2.
殷離午後有點犯困,就坐著、靠在桌子上睡著了,張無忌也沒有叫醒她。後來把她吵醒的,還是敲門聲。
篤篤篤的三聲,不輕不重,不徐不疾,聽起來很讓人舒服。
張無忌道:“請進。”
殷離揉了揉眼睛,徹底清醒了。
來者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西褲白襯衫,戴一副無邊框眼鏡,整個人乾淨整齊,看起來像個小白領。
殷離照例給他倒了一杯水,這人說了聲謝謝,便開始談起自己上門來諮詢的事情。
他說話輕聲細語,也很有條理。
說自己結婚五年。結婚前有一套房子,結婚的時候,老婆家出了钱,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領證之後老婆鬧死鬧活,非要把房產證加上她的名字,於是就加了。平時房貸是自己還,老婆負責家裡的開支。後來生了兒子,自己老娘過來帶孩子,在小孩教育問題上鬧矛盾,日子完全過不下去了,現在準備要離婚。
“我聽說,新的婚姻法規定,婚前誰買的房子就歸誰,婚後再加了名字的不算。當初裝修的時候,裝修票據也全是我收著的,房貸還款的錢也是從我的帳戶裡出去的。我們離婚,房產,我是不是可以一點都不用分給她?”
他用手扶了一下眼鏡,又道:“另外,我要把兒子的撫養權,爭取到手,他已經三歲了,我的收入比我老婆高,還有房子,判給我的可能性是不是大一點?”
張無忌想了又想,最後道:“你出去找一個律師事務所,問問哪個律師在離婚案件上,比較有經驗,去諮詢好了。律師的諮詢費,是按分鐘收費的。”
那個男人微微變了臉色,他陰沉著臉,輕聲道:“哼,老子如果有錢,還來問你幹嘛。”
張無忌皺眉道:“公益,並不是什麼都免費的意思。”
那個人冷笑一聲,站起來走了。臨走時關門,啪的一声。力道也未免太大了點。
張無忌倒也沒有露出一點生氣的樣子來。
殷離忍不住道:“這人好賤啊!我要是你,早就叫他滾出去了,還和顏悅色跟他說半天。”
張無忌笑了笑:“這個世上到處想佔便宜的人很多,何必跟他們生氣。”
殷離嘟囔道:“生氣?我還想揍他呢。”
張無忌笑道:“不能打人哦。”
3.
之後一直無人來。
張無忌翻著四月份之前的登記記錄,殷離坐在他旁邊跟他一起看,有時候兩個人停下來聊聊天。
到4點多鐘,本日的第四個來訪者,才上門。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大媽,爬個兩層樓就累得氣喘吁吁。
那位大媽劈頭就問:“搶家產的事體,儂管不管?!”
張無忌微窘:“阿姨,你先講講具體情況吧。”
她說自己家中,兄弟姐妹七個。當年父母有一套承租房,多年前由承租房變為產權房,當時需要交4萬塊錢,當時2萬是由父母出的,大哥拿了1萬,其餘的錢由六個妹妹們湊成。去辦房產證的時候,是父親母親和大哥去的,於是只寫了父親、母親和大哥的名字。父親已經于五年前去世,母親去年剛剛去世,大哥就認為,那套房子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了。
大媽氣憤不已:“天底下哪來格種道理!吾當年也出了兩千鈔票!比其他姊妹多!現在格房子,老破小,地段好呀!好幾百萬,總有額!伊,就想一個寧,吞特!叫阿拉姊妹幾個,喝清湯去呀!”
殷離聽得一頭黑線。
張無忌又問了詳細情況,在紙上算了半天。
“你是希望按照當年的出資比例,主張你早就有這房子產權的5%。父母佔有50%產權,均分給7個子女,所以你可得7.14%,加起來是12.14%。
可是,這個權利主張,恐怕不會得到支持,因為房產證是產權房權利確認的法定依據,產權證沒有你的名字,就不算。你只能得到遺產繼承的那一部分。
遺產繼承,可複雜了。首先,產權證書上有三個人的名字,共同共有。你們的父母各佔有三分之一的產權,也就是33.33%。
你父親,在你母親之前去世。你祖父,去世在你父親之前。你祖母,去世在你父親之後。你還有一個在世的大伯。
你外祖母已經去世,外祖父還在世。
你父母生前都沒有遺囑,就按法定繼承辦理。遺產按照下列順序:第一順序: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順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繼承開始後,由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第二順序繼承人不繼承。沒有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的,由第二順序繼承人繼承。
你父親33.33%的產權,由他的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也就是你母親、你們七個子女、你祖母,9個人平均分配,每個人得到大概3.70%。
你祖母去世後,如果她也沒有遺囑,她的3.70%,由她僅剩的第一順序繼承人,也就是你大伯繼承。如果能證明你母親,作為兒媳,對你祖母有進贍養義務,也可以和你大伯平分這個份額,但是我估計,因為雙方都已經去世了,要證明會相當麻煩。
你母親從你父親那裡,繼承3.70%的產權後,共計37.03%的產權,这應該在她的七個子女和她的父親,也就是你外祖父,共計8個人中間均分。你能分到4.63%。
你從父親那裡和母親那裡繼承的兩部分加起來,應該是8.33%。你大哥是41.66%,因為本來他就有三分之一的產權。”
大媽驚道:“啥?吾外公,伊都嘎老了,還分伊?大伯是外人,還分伊?吾阿兄,一家頭,拿嘎許多?吾聽港,勿是格樣子。儂覅欺負吾勿懂。”
張無忌擦汗道:“本市承租房變為產權房的案例,我接觸得不多,這裡面的法條,也挺複雜的。我們中心有一個律師,他處理過不少這樣的案子,他一般週五下午,過來值班。我幫你問問他,下週五能不能過來,行嗎?”
大媽又熱切地問:“儂幫免費諮詢,也幫免費打官司?”
張無忌很無奈:“遺產紛爭,一般不在我們中心免費代理訴訟的範圍裡。”
他打過電話,確認了那位律師下週五應該會來。
大媽又跟他嘮叨了好久家裡父母在世時待子女各種不公的瑣事。“伊拉心里,只有儿子算是宁!”
張無忌一邊苦笑,一邊勸慰開解她。
4.
大媽走了之後,殷離微笑道:“原來你們這裡,還有免費心理疏導的業務。”
“你別開我玩笑了,好不好。”張無忌搔搔後腦勺,“范師兄,看見了肯定又要說我:你的時間,至少應該比居委會阿姨珍貴一點!可是……”
“你就是不太忍心打斷她。”
“嗯。”
張無忌整理完了下午的來訪記錄。
時近5點,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開口就道:“喲,是誰在值班呢?”
張無忌說了,對方就道:“我週一上午要出庭,你把週一上午那條,擦掉吧。”
張無忌問:“有人替班嗎?”
“那可沒有。”
三言兩語,對方掛了電話。
張無忌到門口去,改了白板上下一周的值班信息,回來還記得修改電腦裡的值班電子錶。
他看看時間差不多,收拾好了東西,把登記簿放回原處,關掉電腦,切掉了拖線板的電源,隨手關了燈,對站在窗下的殷離道:“我們可以回去了。你待了一天,應該覺得一點都不好玩吧,以後還會想來嗎?”
四月的黃昏,關了燈的房間有點晦暗不明。站在窗下的殷離好像在發呆。
晚風穿過半開的窗,把她的頭髮輕輕吹亂。
“不走嗎?我來關窗戶吧。”張無忌走了過來。
“張無忌……”殷離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你有一個米白色的靈魂。”
那個瞬間,張無忌覺得殷離好像一個巫師,可以從他的眼睛,直接看到他的靈魂裡來。
5.
周六的下午,說不得在F大前門的超市買東西。
5點多的時候,他打算打道回府,回去做晚飯。
走出超市,人行道旁是各種小店小攤,那一帶向來人流不息,喧嘩熱鬧。
他一邊走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各種事情,卻看見前面迎面走來的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殷離,她身邊還有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生。
說不得立刻閃到一邊,但幸好是殷離也沒有看見他,她一邊走路一邊和那個男生說話,似乎已經分不出注意力來給其他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