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欣的散文集名為《玩物誌》,乍看字面以為是給閑散人等讀的,殊不知這是一本藉物
辯證,磨藝言志之作。
物象之存,陶器、珠玉、咖啡、衣衫、化石、棋子、筆墨紙硯,無不存有長而深的階梯,循著前行,便能見到完整物象在人類巧手靈思的打磨篩剔下,展現登頂絕極之美,稀有無雙。由匠而藝,引領人類文明位移至下個世紀,乃至超越百代再無人及,大師能盡三千世界之瑰麗,而能於芸芸眾物裡辨識神之一手,品察細毫難辨的差異,那是也得連同歲月一起摸索、把玩、典當後才能享有的精神遊藝之樂。從器物透映出的氣度質地,吸引了某些靈魂,一只志野燒茶碗,一筆躑躅鋼筆墨水,一只和闐墨玉。跨越時空的精神銘印並不艱澀,閒與錢一點點墊高品味,從此雙眼徐徐識得人間流彩好物,與青春餘裕共曳,而好物不堅牢的那一面,卻必得經碰磕和缺損,不管是人或物皆然,在震驚痛悔中,退一步去思索自己與萬事萬物的關係。
潘家欣在《玩物誌》裡,猶如展開了鋪地的毯子,向來人展示每件物什來歷。不僅如此,凡擺得上檯面的逸品,摔碎揉皺的報廢作,罕有聞問的次級物,均平等地說予人聽。她談身為女人,用的是玉鐲;談作為母親,供出了珍珠;成為妻子,以玉比擬自身與伴侶的剛與柔;談作為畫家,習盛上技巧,學的是「打碎三度的結構,借用那些不精確的、猶疑的破片緩緩堆高」。這些身分交錯疊壓,成為身體印記,她恍然「生命裡有太多無法言說的頹圮了,女人就吞下委屈,讓肉體去承受,時間久了,肉體已慣於負重,可是那些重量終究要反撲的。」透過真多麻珍珠聊心靈風暴,暴走的多巴胺迴路。
在潘家欣的梳理下,從各色物象的產地、特質、品項摩娑而生的眷戀抽絲,帶讀者見她人生所遇的關隘,橫生的險局,有如趴在肩頭看她下棋,捏好何時「虛手」,哪局又需「征子」,這些非關簡單的輸贏之道,而是看她怎麼帶著物的好壞、存廢、新舊,抵達一種新的解釋。若說年輕時的生存姿態是驕傲堅硬如剛玉,求藝之道是攀上金字塔,那麼歪了支架,發出破碎嘶啞聲響的磨損肉身,又該如何?
此書後記給了「過場」的詮釋,〈赤志野〉裡也寫到:「難,難在後面無止境的返顧、和自己磨耗,無人樂見的續貂。」「懈」與「回頭」是潘家欣對求藝全生的階段解,而這一解能放到讀者面前,無數泥濘與縫隙都曾經歷。衣服該怎麼穿,棋該如何下,觀覽一幅陳進或馬諦斯又能悟出幾許,此中種種遂為《玩物誌》最值得玩味之星點處。〈論格局〉有段話便是:「格局指的是調度一切想法的廣闊感,並且根據主題去調整作品的節奏、篇幅,留下適當的表述空間。」這令人聯想,觀物有得,冷冽智性與感性蔓延並不衝突,這本烈焰之作不會因為物什細節而顯得艱澀。相反,它煥發的是歷劫已久後的餘溫,不咬人的疊香。然而,這抹香氣專屬於潘家欣,質地是「底下影影幢幢的伏流,必定藴含豐富的石灰質」,她穿透其間,如實陳述,它不給予心靈雞湯式的空中樓閣,其真誠力量本身足以使讀者警醒——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此時應如何應事待己?更甚者,從事創作的人,應當怎麼看待自身的創作生涯?
野村萬齋三月在高雄帶來的狂言新作《鮎》,最終幕是年輕人小吉不顧漁夫才助勸阻,執意前往京城的剎那,傳統布景的狂言布幕收,現實世界中霓虹與狂躁喇叭四起,古代主角面對後台之後仍有後台的世界慌了神。野村萬齋作為主角扮演者,輾轉迷失,消遁無蹤。野村萬齋在狂言六百年傳統下,大膽創造了與現下對話的空間,片晌的後台過場,竟有遠超時間尺度之感。
這也是《玩物誌》所創造的魔法,它假以物為題,其實,文字亦是物,物與人之間產生的情,拿捏捧放之道,便是《玩物誌》最如實日常的證物,熱愛人間,經輾轉辯詰所遺的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