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嘴飛走了

窗戶拉開，對街公寓燈亮了，有個女人大哭大罵。

雖然看不見她，也聽不太清楚，但聽得出來是個中年女性，她有個包二奶的混帳老公，還能見到一件一件衣服在飛，是男人的衣服，從五樓往下飄。遮雨棚有衣服，馬路上有衣服，還有瓶子、袋子、枕頭。

兩邊的公寓開了許多燈，有人擠在窗戶邊，沒人出聲。

原本是阿嬤在看，小男孩也湊上來，他踩在紙箱上，手扶窗緣，肥肥短短的手指壓著紗窗，他的阿嬤要關窗，「不要看了，睡覺。」

「還要，還要看。」小男孩說。

「剛剛說好只能看一下，已經多久了，你還要看？」

「還要。」

「講話都講不清楚，嘴嘴不要吃。」

「還要！」

小男孩拍打紗窗，意圖拉開，阿嬤順了他的意。小男孩笑了，說要更高，阿嬤稍微抱起然後趁他注意力放在那條樹上的長襪，阿嬤抽走奶嘴，擲出鐵窗。

「嘴嘴？嘴嘴！」

他大叫嘴嘴，但掉下去看不到，阿嬤把窗戶關上。

「沒有，小宇，你兩歲了，長大了，上次有沒有說過嘴嘴會飛走，嘴嘴飛走了，會變成禮物，叫你爸爸下去看有沒有禮物。」

阿嬤給了眼神，小宇的爸爸還在原地想事情。

「你在那邊站，還不走！」

爸爸立刻抓起鑰匙，開門下樓。男人一邊下樓梯，一邊聽見上頭迴盪的哭鬧聲。「出去，出去。」小宇的意思是，他要跟爸爸一起出門下去。男人走到一樓路邊的時候，那哭聲更大，窗戶隔音不好聽得更清楚。沒多久那聲音小了，可能被阿嬤抱走或是他躲去房間哭。

男人走去機車旁，開置物箱，裡面的塑膠袋裝了一架玩具飛機，是保麗龍材質的黃色飛行機，手擲可滑翔，機翼機身塗了螢光，駕駛艙還有小燈。這是戒奶嘴的禮物。

路過的汽車輾了奶嘴。

他正好看到這畫面，這畫面彷彿能在他的眼鏡上一再重播，讓他想了一分鐘，一步也不走。這時對街公寓開門，走出一個中年男人，大禿頭，大肚腩，短褲底下腿毛叢生，「看什麼看，吵架有什麼好看。」騎樓路人匆匆走避，他瞪著他們的屁股，那個人可能就是那個混帳丈夫，逃出家門或被趕出家門。

他叼著菸，找不到打火機，於是走到馬路上俯身查看有沒有。

「賴打，你有沒有？」那個禿頭男問了眼鏡男，「你剛才撿了什麼，我不是要討，我是看一下，那個是什麼，再高一點。」

「奶嘴。」

「我們家才沒有奶嘴。」

「我們家的，剛剛丟下來。」

「用丟的，瘋婆子。」那個禿頭男人說，「不好意思，我好奇問一下，是你太太丟的？」

「沒有，是我媽丟的。」

「是你媽媽，也就是你小孩的阿嬤？」

「對。」

「她不要小孩吃，對不對，幾歲了？」

「兩歲。」

「那要戒啊，越早戒越好，否則吃太多會變形。」

禿頭男比了一個手勢，代表暴牙的意思。他大概五十多歲，臉有點紅，看起來喝過酒，彎腰撿拾衣服的時候有點吃力，他把衣服丟回人行道，為了看底下有沒有打火機，他還叼著菸。

「再問一下，我這個人比較好奇，你太太她怎麼看待這件事？」

「你說戒奶嘴？」

他點頭。

「我不知道。」

「她沒有意見？怎麼可能。」

「她回娘家了。」

「哦，回娘家，也就是鬧離婚啦？」

「差不多。」他亮出手上的飛機，「我還有事，要回去了。」

「這樣啊，看你心事重重很想告訴你，還不適應而已，這件事沒你想得那麼糟，我家那隻母老虎，你都聽見了，上面五樓那個。」這時又摔了一個鬧鐘，他瞧了一眼，「那時鐘本來就壞的，砸爛就砸爛，這些衣服我也穿不下，我根本就不需要，所以說咧，其實也就這樣而已，她去年跟前年也丟過，淘汰了一些，淘汰了兩輪，這回再鬧，我已經不生氣，你看……」

他露出有黑牙齦的笑容。

「她每次都要離婚，要是真的離婚，我就給她……」

又露出難看的笑容。

「要幫你撿嗎？」

他揮手。

「愛撿不撿都可以，主要是怕影響別人妨礙交通，吿訴你……」他醉醺醺走了幾步。「結婚以後每天啊，她不停要你做這個，要做那個，她滿腦子想改變你，但是啊，只要你不受影響，你就贏了我告訴你。」

汽車按他喇叭。

「不受影響。」

禿頭男說得自己很厲害，但看起來很落魄，沮喪，或許他也是累了太久。

「也不是要你成佛，其實人多少一定會受影響，風吹到樹都會抖幾下，但是要排除掉，離開，沒有了，什麼都沒了。」

年輕男人聽不下去，拿出飛機給他看。

「這是戒奶嘴的禮物，要給我兒子的，我回去了。」

他伸長脖子，瞇著眼睛。

「很好啊，禮物，他會愛，沒多久就不愛，但也沒關係，這就是世間萬物的道理，重點呢……」他拿起一件外套，抖一抖灰塵，卻在口袋裡找到打火機，「你看我找到什麼？」

「他們在等。」

「等一下，我才要講重點，重點是，那個當下，要有驚喜。」

「什麼驚喜？」

「驚喜就是……」他吸了一口菸，「你那個奶嘴借我一下。」

「這個，壞了。」

「壞了沒關係，借我一下，示範給你看，什麼叫作驚喜。」

眼鏡男遞出奶嘴，禿頭男要拿的時候突然丟外套，他一擋，飛機被搶走。

「這就是驚喜！」

眼鏡男表情兇狠。

「還我！」

他退了兩步。

「別緊張，我會還你你先聽我說，我在教你啊，會不會變魔術？」

五分鐘後，年輕男人上樓，回到公寓五樓，打開門的時候，嚇到小宇的阿嬤，因為他穿著橘色外套，繫著綠色領帶，腰間綁著黃色羊毛衫，腳套著紅白相間的長襪，一手拿著小枕頭，另一隻手提著高爾夫球桿的大袋子，頭頂戴著一頂澎澎的假髮，還咬著木製煙斗。

「嚇死人哦，你為啥會穿這樣，這麼多東西是哪來的？」

男人沒回答，也沒脫鞋，走到遊戲區，小宇坐在巧拼上，臉上有淚痕。

爸爸做了手勢，「變變變，嘴嘴變禮物。」

他攤開手掌，卻沒有東西。

小宇看著他。

「沒有，禮物呢？」爸爸歪著頭看著自己的掌心，看得臉都貼上去了，突然拍手，拍了自己的腦袋，他指向窗戶，走去打開窗戶，雙手都指向外面，他著急要小宇來。

「小宇，快點來，禮物要用飛的飛過來。」

小宇撐地板，滾了半圈，朝爸爸跑過去，爸爸抱起他，不斷講給他聽，指給他看，終於看見閃爍的小燈光，一架小飛機在空中飛，從對街飛了過來。「小宇你看，那個，是什麼？」「飛機。」「對，很棒哦，小宇的嘴嘴變成飛機了哦。」小宇睜大眼睛，口水流了出來，反覆說嘴嘴變飛機。那架飛機射得相當準，朝他們直直飛來，眼看要降落在他們的鐵窗前，爸爸伸出手臂，突然風一吹，轉了大半個圈，滑翔而去，越來越遠了。

「飛走了，飛走了，飛走了。」

小宇爸爸看向對街的五樓，窗裡那個禿頭中年男子跟他低頭歹勢，敬禮賠不是，看起來卻沒有半點歉意，大概是因為他咬著奶嘴，而他旁邊有個臉皮鬆垮的女人，扭他耳朵，禿頭男臉皺起來，手比了比，女人望過來，她看到小宇跟小宇爸爸的樣子，瞬間變得開心。

小宇扭動身體，努力望向已經看不見的飛機。

文/圖：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