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依靠錯誤設計圖的我,該如何才能變得像她們一樣呢?只要達到她們的程度就足夠了。懷孕、墮胎、分手、交纏、懷孕、生產、分手、交纏、生產。就算只是模仿這樣的人生,也已經足夠。
我想追趕上那些女孩。即使無法生產,至少在墮胎這件事,我想要追上她們。
這基本上就是本書的主題跟主線。
主角井澤釋華有著先天性肌肉疾病(書中使用「設計圖出錯」來概括身體的狀況)脊椎嚴重側彎,甚至需要仰賴人工呼吸器「才會輕鬆一點」,這樣的她,仰賴父母留下的大筆遺產住在父母為了她設立的護理之家中。平常除了攻讀學位外,紗華也在寫作官能小說,並作為色情寫手輸出一些農場文。
而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懷孕之後去墮胎。
這個命題若是由「正常人」說出口或許會引來各種批判,但是作者和主角一樣有著先天性肌肉疾病,也需要倚賴人工呼吸器,這樣的景況,也使得「正常人」視角極為不正確的想望顯得毫無忌諱,尤其是墮胎的原因是因為她的身體狀況應該是撐不到生產的時候。
想要體驗身為女人這件事聽來卑微,近似悲願,可是,主角的語氣沒有任何卑亢,甚至高高在上充滿睥睨,作者獲獎感言那「在憤怒驅使下撰寫」看來所言不虛。
這表現在書裡,便是書中只有上下關係,作為護理之家院長的釋華,以及為了她而存在的護理之家、護理人員,再下一層則是依靠這些生存的護理之家居民,再下面則是釋華腦中開展的情色小說。整個護理之家,或者說整本書,基本上就是以釋華為中心展開的曼陀羅。而維繫這個曼陀羅的就是金錢。
先不說她手下的農場文和情色小說,釋華父母留下來的龐大財富讓她得以存活在一個以她為中心建立的生態系中,也得以讓她任意揮霍,為了成為人出手就是一億,而釋華為了達成夢想給田中的一億五千五百萬元,更是以一公分一百萬元來『衡量』田中作為人的價值。
是的,一百五十五公分的成年男性田中。在所謂沒到一百七十五算半殘的算法下,田中該算是全殘嗎?或許正是因為身高上的劣勢,加上相對年輕,田中在整個護理之家中是最下層的存在,也成為了工作推託的最後一站。但是田中的態度也沒有任何卑伉,尤其是在面對殘疾人士釋華時展現出來某種如同我是正常人的氣勢。
田中與釋華針對如何讓她懷孕的流程,或者說討價還價,算是全書中少數幾次「與人交流」的場景,但是其中的氣氛卻是一方盡可能地想辦法刁難或壓倒另外一方,就像是在互奪主導權般。
這場兩個弱者互鬥的橋段,最後當然是金錢的力量獲勝,釋華得到了成為「普通女人」的機會。
只是一切終究以可悲的方式收場。釋華為了試試口交讓田中在自己嘴中射精,以致於吸入性肺炎住院,如果是一般人發生會非常好笑的情境,在釋華身上則是身體缺陷會帶來的必然結果。這點,與整部作品的氛圍和語氣相反,即使從一開始便在敘述中展現她有多脆弱,但直到這個部分,才展現出釋華到底有多脆弱,脆弱到她那懷孕然後墮胎的想望說不定也無法成真的地步。
距離死亡不過一步之遙,釋華在整部作品展現的仍是強勢不示弱不認輸意圖與正常人平等的氣勢,也因為她的意念強烈,她才會說她尚未到達涅槃——不生不死,在這裡的語境說不定是活得不像人又死不掉——真正的涅槃在於隔壁房連排泄都要插管的病患。
隔壁的鄰居正拍著手,聲音乾乾的。這位鄰居是和我同樣患有肌肉疾病而終日臥床的婦人,使用插入式馬桶完事後,拍手示意讓在廚房附近等候的照服員前來收拾善後。這個世間的人們都在背後說,「如果是我的話一定無法忍受。我寧願去死。」但那是錯的。像隔壁的女人那樣生活,我認為那才是人的尊嚴所在。真正的涅槃就在那裡。而我還無法達到那樣的境界。
什麼是身為人的尊嚴?或許不是什麼高揚人性光輝,而是活著吧?即使為了活下去必須氣切插管讓自己看起來像是非人存在,但只要活著,就有機會像個人,就有機會成為人。
小說最後的段落是關於不知道是在做泡泡浴還是リフレ女大生紗華某次接客的場景,這段可能是真實也可能是釋華筆下的情色小說段落(她筆名用紗華,釋華、紗華、釋迦日文發音都是shaka)。
如果是真實場景,那便是紗華以男性理想性幻想對象一類的身份繼續釋華懷孕然後殺害的想望。
如果是小說場景,其實也跟上面一樣啦,只是紗華的行為是由自己主動,變成釋華想像中被動的寄託。
這部分展現的就是和釋華相反的健康肉體,得以完成釋華心中成而為人一切的健康肉體,實現了釋華想以摩擦賺錢的想望。但即使肉體上相反,這段落的故事還是一樣,只有上下關係,而且也是靠金錢維繫。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
市川紗央著,談智涵譯《傴僂》(臺北︰麥田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