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全人要如何了解身障者的性(sexuality)?對於作為健全人同時又是女性的我,女性主義是否提供介入的可能性?剛接觸《傴僂》,對這本小說僅有包括贏得芥川獎的初步認識時,我帶著這些疑問翻開了它。
然而,這些問題終究反映發問的我受限於生理性別和學術背景的自我認同,而難道我又了解所有健全女性的性?研讀女性主義理論的這些年來,這些理論又有使我更了解各式各樣的性嗎?我經常覺得,所謂了解都是「紙上談兵」。恰巧《傴僂》中就有一段從重度身障者角度對紙本書發出的批判:
「對脊椎來說,用雙手壓著三到四公分厚的書並且埋頭閱讀,比其他任何動作造成更大的負擔。我厭惡紙本書籍。眼睛看得見、能握著書、能夠翻頁、能保持閱讀姿勢、能自由前往書店購書──要求具備這五項健全條件的讀書文化優位主義,是我深惡痛絕的。我厭惡那些沒有察覺到這種特權性的『愛書人』們無知的傲慢。彎曲的脖子勉強支撐著的頭顱沉重又劇痛,扭曲的腰部在擠壓著內臟的同時,因前傾姿勢而在與地球的拔河中節節敗退。每次閱讀紙本書籍,我都會感覺我的脊椎正在一點一滴地逐漸彎曲。」(頁46-47)
本身為重度身障者的作者市川沙央把「愛書人」對紙本書的執著比作健全主義,這是我這個未必稱得上「愛書人」,但參考書以外還是傾向紙本書的讀者此前沒有的想法。對我而言,這個想法甚至比被引作宣傳語的那句「我的夢想,就是像普通女人一樣懷上孩子然後墮掉」更陌生。畢竟,必須有生育經驗才算「正常的」、「完整的」或「真的」女人──即把女性的生育能力與她的性別角色乃至人生志業劃上等號──不論任何派別的女性主義者都理應會批判此說背後的父權意識吧?
──應該是吧?理論上是吧?
然而,身障者的角度問題化了上述的理所當然,此理所當然包括父權對女性生殖的理解,也包括女性主義對女性生殖的理解。市川顯然熟悉從女性主義、酷兒等性別理論切入的身障研究,小說中藉由主角參加大學遠距課程的情節,提及「身障議題與酷兒研究」、「身障女性的生殖健康和權利」(頁67)、「從女性主義和身障者視角論述」(頁79)等學術用語。對具有相關學術背景的我來說,這些用語固然引起共鳴,但我更欣賞市川雖然提及它們,卻無意深入理論。她所寫的畢竟是小說、是文學創作,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她的目的更在於揉合自身經驗於虛構的故事中,以驗證並也質疑這些理應要能夠被實踐的理論。因此,在《傴僂》中,身障經驗──尤其是性經驗──不見得是女性主義/身障研究的介入對象;更貼切的說法也許是,虛實並存的身障經驗反過來介/亂入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者普遍反對以生殖定義女性,但在主角身上反而要反向操作,因為她的身障首先把她定義為「非女性」──「身障者不具有性的意義。」(頁87)在主角「在我扭曲的身體中,胎兒應該無法健康成長吧」、「身體應該也無法承受分娩的辛苦」、「當然育兒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頁29)的身障脈絡下,懷孕及墮胎──墮掉一個反正也不可能出生和成長的胎兒──反而成為她達成平權的手段。正如她寫道:「一九九六年,法律終於承認了身障者也有生育的權利,但隨著生殖技術的進步和商品普及化,殺害身障的胎兒最終仍然成為許多男女司空見慣的日常。不久後,或許就會成為平價的消費行為吧。」(頁81)
「既然如此,身障者為了殺害而懷孕應該也沒關係吧?」(頁82)
只是,作為讀者的我們並不會知道主角最後是否真的懷孕、墮胎。為免爆雷,我就只說到墮胎並非小說的結局,而透過轉換視角的寫作手法,此結局不只貫徹了以假亂真的虛實交錯,也提供了健全人讀者介入身障者世界的可能性。
註:標題改寫自原句:「我想追趕上那些女孩。即使無法生產,至少在墮胎這件事上,我想要追上她們。」(頁49)
出版資訊:
作者/市川沙央
譯者/談智涵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4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