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額頭上的星星》02 - 只是問候

「你回台灣了嗎?」

只有Meg知道這句簡單的問候，能夠狠狠的刺穿我。

時間回到15年前，我赴美讀研究所之後的第一個寒假，而我那次回台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和Meg爸媽的第一次見面。那次見面是我跟Meg要求的，我仍記得電話裡她驚訝甚至略帶懼怕的回應。

那天我和Meg全家人吃了個午餐，Meg媽媽好奇的詢問我在海外讀書和生活的種種，而Meg姊姊始終只是微笑聽著我們對話。

和Meg全家人吃的那頓午餐。這圖是用真實照片套用AI濾鏡所生成的。

「這樣你不就得常常自己在公寓煮了嗎?」，Meg媽媽問

「對啊，而且我下課回家的路上還得騎單車去超市裝飲用水，然後放在背包裡騎回家。一加侖25 cent」

我那時候為了不想跟父母再多拿錢，真的是個貨真價實的窮學生。我研二甚至還有段日子頭髮長到可以綁馬尾，就因為我連去剪頭髮的20美金都想省。

Meg的爸爸是位醫師，個性完全跟我相反，穩重內斂而不張揚，但是最巧的是我居然和他同一天生日。有一年我生日，Meg買了兩隻一樣的swatch手錶送給我和她爸爸，深藍色金屬錶帶和錶面，簡約的白色刻度和指針。

「這送給我最愛的兩個男人」，Meg那時候這麼跟我說。

而就在Meg媽媽訕笑著說我才去個半年，就連筷子都不會用的時候，Meg爸爸的眼神卻始終從沒有離開過我。

「你畢業之後打算回台灣還是待在美國呢?」，這是這餐Meg爸爸少數說的幾句話

「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繼續待在美國工作」，我停頓了一下，認真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Meg爸爸看向他寶貝的小女兒，而Meg則對著她爸爸點了點著頭，臉上盛滿了笑容。

時間再往前撥回見Meg父母的前一晚。

「你畢業之後，到美國跟我一起生活好嗎?」，我邊幫Meg梳著頭髮邊說

Meg的肩膀輕輕震了一下，因為這句話打亂了所有我之前幫她規畫的，好好考上系上研究所的計畫。

「我不知道...」，Meg低聲的回答著，「我爸媽不太可能就這樣讓我一個人飛這麼遠...」

「我們...」，她小心翼翼的說著，就像拿著一杯滿到表面張力的水杯

「...他們不可能會放心的...」

我停下了梳子，看向旁邊而陷入了沉思，那是與我和她相處時極少見的皺眉。浴室裡，蒸氣的流動漸漸緩慢下來，彷彿下一秒就能聽到那顆水晶球碎裂的聲音。

「好」，我抬起頭再次注視鏡子裡的她

「那我今年暑假再回台灣一趟，我們訂完婚再一起去」

站在Meg身後的我，看著她的淚水漸漸滿出眼眶. 她知道守信如我，要能做出這個承諾是有多慎重，而她這些年所有的付出和漫長的等待終於在這刻看到了隧道盡頭的光...

然而，岱,

「你回台灣了嗎?」

我沒有。

回憶的畫面像兩列不停站的對向高鐵，在我耳旁兩側疾馳交錯而過，颳起的歉疚在我的臉上割出一道道的口子，而我被困在中間的月台搖搖欲墜。

(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 我好想跟妳解釋我當年為什麼會失約!)

但在這瞬間，反射神經讓我接上了暫停的呼吸，猛然將我從月台上拉起。

(這只是句問候!)

我在腦中猛力的搧了自己一巴掌。

(岱! 醒醒! 小曼就在旁邊!)

「哦對啊，我們這次回台灣放假玩三個禮拜」，我趕緊回應

「你的孩子們呢?」，Ｍeg淡淡地問

「哈哈! 跟你們一樣，忍痛借我爸媽享受天倫之樂了」，完了我已經感受到身前小曼疑惑的目光了

我從小自詡是個腦袋靈光的人，但是一路讀資優班上來的內人也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對了小曼，這是知源，我研究所朋友，然後這是他老婆，我大學學妹」，我趕緊介紹

「咦? 銳翔你明明讀醫的，怎麼會跟知源去了同一個研討會啊?」，我從腦中那個糾結成一團的烘衣機裡，抽拉出了先前被我遺忘的巧合，好讓銳翔幫我扛下全場的對話

不是說逃避太可恥了什麼的嗎!?

我居然連Meg的名字都不敢說，我居然連向Meg介紹小曼的勇氣都沒有。

岱你這個俗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