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無還·起》懲罰

更新於 2024/08/23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還躲?」

聲音輕緩而慵懶,熱氣若有似無地拂過襲兒的耳朵。襲兒緊繃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

「與其看作一次比試,不如當成一場遊戲……」

低低的,幽幽的,宛若幻覺。襲兒悄悄往旁邊瞄,凌霜挺秀的面龐近在咫尺,一雙黑眸正盯著水池邊說笑的四人。

「亦或者……是一種選擇。」

那聲音如羽毛般輕輕拂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卻深深地落在她的心頭。

身後忽然一空,襲兒回頭時已不見人影。

那四個人也走了,襲兒回到石像前又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襲兒嚇得一抖。

「原來妳在這兒呀!」

是沐書。襲兒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捂著砰砰跳的胸口。

「嘛呢?妳這表情跟見鬼似的,太傷人了吧!」

「回見。」

襲兒不理會表情委屈的沐書,隨意揮手道別,大步前往下一個地方──倉庫。

在短時間內接連受到兩次驚嚇,襲兒不敢鬆懈,一路上小心翼翼,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繃緊全身神經。

院子裡的花草樹木早已荒蕪不堪,蕭索中又多了一分詭異。襲兒放慢腳步,轉過身瞇起眼睛。

小徑另一頭隱隱出現了一道影子,無聲無息往這裡走來。黑影愈來愈近,距離剩下不到一丈之遙時,襲兒飛身撲了過去。

一支小刀破空而出,同時襲兒緊緊抱住了曉。

「妳……」

鮮血自襲兒擦破的肩膀流出,曉瞪著她,被衣領藏住一半的面色籠罩著陰霾,彷彿受傷的人不是襲兒而是他。

喧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正往這裡靠近,襲兒用力推了他一把。

「走!」

曉不動,襲兒沉下臉色,聲音又低了一分。

「快走!」

曉冷冷看著她,隨後一個旋身沒了人影。襲兒還來不及喘口氣,先前水池邊的四人便出現了,彷彿見著仇人一般,耳釘男不由分說一劍刺向襲兒胸口。

襲兒往旁跳開,耳釘男劍峰一轉迅速刺出第二劍,長劍衝刺著來到胸前,襲兒忽地偏轉過身,耳釘男收手不及,劍身深深刺入襲兒背後的樹幹之中,卡住動彈不得。

耳釘男大聲咒罵,揮拳打向襲兒,其他三人也揮舞著武器衝上前來,把襲兒團團包圍。

對手四人氣勢兇猛,襲兒一人赤手空拳,不能主動反擊,只能死死護住胸口的徽章,不一會兒便又添了新傷。敵人宛如嗜血的猛獸,見她受傷,攻勢愈發凶狠,毫不留情。

樓台上,考官們遠遠俯瞰著下方院子裡的纏鬥,如同坐在觀眾席上賞戲的看客。熙琁柳眉微蹙,紅唇緊抿,直到看見嬌小的白色身影被覆沒,她終於忍無可忍。

「我有異議!」

熙琁銳利如劍的視線看向倚在欄杆旁的人,凌霜卻置若罔聞,泰然自若地觀賞著底下激烈的戰場。

「貴族不得使用武器、不可主動攻擊已經是最大的退讓了,其他人卻屢次以多擊少、背後偷襲,先是圍剿凝雪,後又突襲白芍,不僅欺人太甚且勝之不武,還望大人審酌裁處,主持公道。」

熙琁說得義正詞嚴,凌霜只是平淡地「嗯」了一聲。像是被丟入大海裡的小石子,徒留空虛和渺茫。

院子裡,兇狠的打鬥仍持續著。

「白芍大人身手不錯呀!打起來真夠帶勁兒,讓我愈來愈捨不得了呢!我們可要玩得久一點才行。」

耳釘男雙目通紅,笑容扭曲。襲兒冷眼看著他,腳下倏地一掃,頓時飛沙走石瀰漫,嗆得所有人一陣猛咳。

待視野恢復清明,襲兒已不見蹤影,只剩四人呆立原地。

襲兒終於趕到倉庫時,那裡已經有人了。

墨韻在倉庫門口來回踱著步,手指輕輕摩娑著下巴沉思著。襲兒按著肩膀上的傷口,無力地蹲坐在不遠不近的牆角後,就這麼安靜地望著他。

倉庫前的通道兩側擺著十二生肖的石雕,墨韻在石雕之間穿梭遊走,依序轉動十二座雕像,不可思議的是,看似沉重的石雕竟被他輕鬆推動了。

移動完最後一座石豬雕像,墨韻撢了撢手,順利推開倉庫大門,厚實的鐵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同時間,十二座石雕也自動轉回了原本的位置。

襲兒眨眨眼,有趣地看著這一幕。

墨韻進入倉庫不久後,曉也出現了。他站在石雕旁,像是在思考般微低著頭,接著便走到石鼠雕像前,身手轉動石雕頭部,然後是牛、虎、兔、龍……轉到狗時,倉庫大門忽然打開了。

墨韻從倉庫裡走了出來,見到曉,英氣的眉眼閃現出一絲驚訝。

從襲兒的角度看不見曉的表情,只看見墨韻對曉說了幾句話,可惜聲音太小聽不清楚。

只見曉點了點頭,墨韻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兩人互相抱了抱對方肩膀道別。

襲兒躲在暗處看著,輕嘆了一口氣,說不清是羨慕還是遺憾。

墨韻離去後,曉移動完最後一座石雕也順利進入倉庫,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走了出來。襲兒瞇起眼睛試圖捕捉他臉上的細微表情,可惜曉神色一片平靜,什麼端倪也看不出來。

待曉走遠以後襲兒才來到倉庫前,憑藉著前面看過兩次的記憶轉動十二生肖石雕。

石雕底座似乎裝有機關,找對方向便能輕易轉動,從鼠開始,石雕頭部依序轉向北、北北東、東北、東北東……等十二個方位。

襲兒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按照與十二生肖相配的十二地支所屬的八卦方位排列的。

將十二生肖石雕轉向正確方位後,襲兒順利地推開了倉庫大門。倉庫沒有開窗,只能藉由牆上掛的油燈看清內部陳設,不大的空間裡只有正中央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放著兩個木盒子。

襲兒先是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可疑之處後才走向中央的桌子。就在距離桌子只差一步之遙時,耳邊忽然傳來細微風響,襲兒立即蹲下身,卻還是擦破了耳朵,滴下的鮮血迅速染紅了她的肩膀。

有機關!

細小的暗箭不斷自房間四面八方射出,防不勝防,比起與其他中夏弟子對戰,暗箭機關明顯更難對付,襲兒左閃右躲,數次和利刃擦身而過,十分驚險。

所幸機關不久便停止了放箭,度過危機,襲兒鬆了一大口氣,重新走回桌子前。

出乎意料的,木盒子沒有上鎖也沒有密碼,但兩個蓋子上都寫了字,一個是「機會」,另一個是「命運」。

桌上寫有一行小字──機會,命運,二選一。襲兒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機會」的盒子。

盒子裡只有一張小卡片,簡短地寫著「恭喜找到寶藏,現在,你可以下課回家了」。

襲兒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張荒謬的卡片,懷疑地翻了翻,不料背面還有一行字「獎賞在柴房」。

襲兒無聲苦笑了一下,將卡片放回木盒內,離開倉庫前往柴房。

柴房門口也貼了字條,寫著「恭喜成功晉級,請選擇一樣兵器作為您在武考末試時使用之武器。預祝您考試順利,金榜題名!」。

顯然寫柴房字條的和倉庫卡片的並非同一人。襲兒默默心想。

雖說是自由挑選兵器,然而將柴房看完一圈後襲兒不禁有些失望。不知是她來得晚了還是其他原因,只剩下斧頭、卜字拐、三股叉、銅錘和長槍五種兵器,質量看上去都不是很好,襲兒每個都拿起來耍了兩下,卻沒有一個上手的。

襲兒思考了一下,毅然拿起斧頭砍斷長槍,只留下前端一小截槍桿和槍頭,一把簡單的「匕首」便完成了。

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兩刻鐘,宅院依然籠罩在陰森森的薄霧中,靜的連一絲人聲也無。襲兒打了個冷顫,快步走出大門。

「她拿的那是什麼武器?」

在樓台上的熙琁遠遠望著襲兒走出宅邸大門的背影,瞇起了眼睛。

「這孩子……莫不是把長槍給弄斷了吧?」

「好像是。」

凌霜不冷不熱應道。

「擅自破壞兵器等於是破壞了規矩,實在是太亂來了。紅槿大人,按照規定,白芍此舉是否……」

「無礙。」

凌霜勾起唇角。

「規定只說選一樣兵器,可沒說不能改造。同樣的兵器,別人只是選擇,她卻是自己創造,妳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麼?」

熙琁沒再出聲,沉默地陷入了思緒。

襲兒下山回到京城,離開薄霧瀰漫的陰冷潮濕環境,重新感受太陽直射的熾熱,此刻,她十分渴望能坐下來喝一杯涼茶。

路邊忽然走出一個人來擋住她的路,襲兒抬頭,希望面前的人是曉。儘管曉的實力毋庸置疑,出差錯的可能極低,但襲兒還是想親自確認他一切安好。

「打擾一下。」

墨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他比襲兒高了一個頭,從上方投射下來的目光看不出任何心緒。

一些路過的行人好奇地朝他們看過來,襲兒感覺胃部一陣翻攪。

「昨晚的飯局白芍大人缺席了。」

墨韻神色平和,聲音卻透著一絲冷意。

「昨晚?」

「說好了貴族一起過節在十宜園吃晚飯的,而且昨天剛好輪到妳請客。」

昨天是茉莉花節,襲兒在別處與人吃飯喝酒到半夜,卻不是情人約會,而是官場應酬。

「抱歉。」

襲兒感覺頭也開始疼了。

「我臨時有事要忙,昨天有請人幫忙傳話了。」

「我知道。」

墨韻點點頭,眼神轉向對面街道的小茶館。

「也許白芍大人可以請喝一壺茶作為補償?」

「樂意之至。」

襲兒揚了揚唇角。茶館裡沒什麼人,坐在角落的沐書熱心地朝他們揮手,曉也在旁邊。

「你們什麼時候考完出來的?」

「就那會兒我不是在水池邊碰見妳麼?本來要和妳打聲招呼的,怎料妳竟然不理我走掉了。」

「抱歉。」

沒想到沐書比她早了近一個時辰完成考試,襲兒不禁在心裡感嘆對方效率神速。

「既然我們四個都在這兒了,那就來……交換情報?」

沐書提議。這才是把她拉來的真正意圖吧!襲兒心想。四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沒有任何異議。

「關於寶物的線索,總共有五個關卡對吧?」

「應該是。」

曉和墨韻點點頭,襲兒有些疑惑。

「五個?」

「是啊!鈴鎖大人的提示、中堂內的字畫、房間鏡子反射、池邊的人物雕像和倉庫門前的十二生肖,這樣加起來不是五個麼?」

沐書一一細數道。

「鈴鎖大人什麼提示?」

「大人不是說了讓我們祈求日神保佑麼?而神明一般都是在正房的明間,也就是讓我們去中堂那兒嘛!」

「哦!」

經沐書這麼一提襲兒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是運氣好,不小心讓她誤打誤撞走進中堂,否則不知何時才能通過關卡完成考試。

「你們都好厲害……」

襲兒歎羡,再次深刻領會到自己的才智比其他人差了一截的事實。

「妳不是也找到『寶物』了麼?好像只有我們四個成功而已。」

「『我們四個』?按理說贏家只有一個,不是麼?」

墨韻提醒。

「確實如此,考試前鈴鎖大人說過最終贏家只有一個,難道說……我們之中真正找到寶物的只有一個人?」

沐書所言也許是對的。

「核對一下。」

襲兒低聲道。

「前面尋找線索的部分應該沒有影響,我想關鍵是從倉庫那裡開始。」

「妳是說選擇『命運』還是『機會』麼?」

襲兒和沐書選的是機會,曉和墨韻選的是命運。

「既然有人選了一樣的,那應該就不是這個了。」

墨韻思忖道。

「兩種選擇有不同麼?」

襲兒有些好奇。

「沒有,兩個盒子裡面的卡片都是『恭喜找到寶物,現在,你可以下課回家了』,然後背面是『獎賞在柴房』,一字不差,完全一模一樣。」

沐書撇了撇嘴。

「怎麼看都像是那個人的傑作,捉弄人似的,簡直莫名其妙。」

「確實。」

襲兒深有同感。

「柴房呢?」

曉問道。

四人各自拿出挑選的武器,沐書的是彈弓,曉的是鐧,墨韻的是飛鏢。

「妳的槍怎麼斷了?是它太粗劣還是妳太粗暴?」

沐書奚落,曉接過她的武器在手裡轉了轉。

「哦,還不錯嘛!可以當做匕首。不過武器應該和寶物沒有關係吧?說實話,我合理懷疑贏家只有一個的說法根本是忽悠人的。」

「懷疑正確。」

一個意外的聲音回應了沐書。突然現身的凌霜從隔壁桌拉來一張椅子在側邊坐下,大大方方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昨天的跟蹤遊戲玩得開心麼?」

凌霜面帶微笑看向沐書,沐書尷尬地笑著轉移目光,隨後又像是了想起什麼,不服氣地瞪向凌霜。

「話說回來,倉庫盒子裡的卡片是大人您寫的吧?說什麼讓人下課回家,不就是變相的打發我們麼?哪兒有什麼贏家!」

沐書開門見山質問,凌霜慢條斯理喝完茶,又倒了第二杯,這才悠悠開口。

「不喜歡下課?」

正喝茶的襲兒差點兒被嗆到,撫著胸口半天才緩過氣來。

「啊?重點是這個麼?」

沐書氣笑了。

「請問說好的寶物和贏家呢?我們找線索難道是找心酸的?」

「心酸?我看你們玩得挺開心的。」

「是你玩我們玩得挺開心的吧!」

沐書直言不諱,大膽頂撞。聲音太大,其他桌的客人好奇地往這邊望了過來,襲兒內心直冒冷汗,凌霜倒是不以為忤,淡然聳肩。

「不好意思,確實沒有贏家。」

「什麼?」

墨韻睜大眼睛。

「沒有贏家,沒有寶物,但是有懲罰。」

凌霜的目光在四人之間緩慢游移。

「最晚解開謎題的兩個人,必須接受一點小挑戰。」

「等等,我沒有聽錯吧?所有考生裡面只有我們四個成功解開謎題而已,沒有獎勵也就算了,竟然還要被懲罰?」

沐書錯愕地挑著眉。

「對貴族而言,那種程度不過是兒戲罷了。」

凌霜冷冷道。

「姑且不論我們貴族的身份,按中夏律法,朝廷應保障人民對公權力行使結果所產生的合理信賴。以考官來說,應對自己制定的規則和承諾守信用;對考生而言,考試必須有一個穩定的準則可以依循。現因考試規則任意變動,使得我們原本享有的利益遭到損害,並被迫接受預期之外的負擔,這顯然已構成權利濫用,有悖於信賴保護原則。」

墨韻有條不紊地分析道來。凌霜手指輕輕地、慢慢地敲著桌面,唇邊掛著微笑,雙眸深不可測。

「違反信賴保護原則,然後呢?」

那語氣不輕不重,沐書和墨韻卻一下子沉默了,而身為當事人的襲兒和曉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但憑大人處置,白芍沒有異議。」

襲兒放下手中茶杯,直視凌霜漆黑的眼睛。

「只是夜痕情況特殊,因有公務在身而耽誤了考試進度,還望大人通融。」

襲兒說完,沐書立刻點頭附和。

「是啊!夜痕比我們遲了兩刻鐘開始考試,本來時間就比較緊迫,執著於先後順序這一點對他未免有失公平。」

「我……」

曉皺著眉想要反駁,襲兒悄悄對他搖了搖頭。

凌霜看著他們之間的小動作,幽幽一笑。

「可以,就這麼決定了,我要和最後一名談一談。」

意味明顯,不容反抗,其他人只能順從地告辭離去。

「這位同學準備好接受懲罰了麼?」

凌霜微微傾身向前盯著襲兒,好像在等她退卻先移開視線。

襲兒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

「我叫白芍將襲。」

凌霜向後靠在椅背上,劍眉微揚,像是在審視一件擺飾一樣看著她。

「在妳成為卓越的大人物之前,沒有人會在乎妳的名字。當然,我很期待妳出人頭地的那一天儘早到來,畢竟妳是我的弟子。」

「我的老師是鈴鎖。」

「哦,所以這就是妳最後一名的……」

「下次武考我會力求進步,絕不辜負鈴鎖先生的教誨。」

襲兒打斷凌霜隱含戲謔的語言。即便熙琁並非和他們一樣出身貴族,襲兒仍然肯定她是一個稱職的老師。

「小白眼狼。」

凌霜冷哼一聲。

「如果紅槿大人一週……不,一個月能至少幫我上三堂課的話,我會很樂意尊您為師的。」

原先清冷的茶館逐漸繁忙起來,往他們這裡投來的目光也愈來愈多。

凌霜從容不迫地喫著茶,十分自然地轉移話題。

「這幾日天氣不錯,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玩?」

襲兒直覺這句問話並不單純,果然凌霜笑了一笑,指尖輕點茶水,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飛快游走。

襲兒看著桌上的水痕字跡,悄悄嚥了一下喉嚨。

「這就是懲罰麼?」

凌霜笑而不語,站起身,不緊不慢地撫平衣角皺褶。襲兒冷淡地乜了他一眼,垂下目光默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上山去,城門口見。」

凌霜又自說自話,襲兒聞言蹙眉,正想拒絕,抬頭卻已不見凌霜身影。襲兒右手執起茶杯啜了一口,左手慢慢抹去桌上的「劫跡」二字。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穿梭在層疊的山林綠意, 傍晚的風帶著一絲涼意,襲兒攏了攏鬢邊飄舞的髮絲,輕輕按住拂動的裙角。

一步步的石板階梯,彎彎曲曲,一路延伸至山頂,古老的神廟如一幅飄在薄霧上的剪影,沉寂而肅穆。

「動作快點。」

走在後方的凌霜催促道。

「神廟沒長腳又不會跑,急什麼。」

古道階梯不算太長,卻十分陡峭,而且天色有些暗了,視野不佳,襲兒不敢走得太快。

「晚了小販都收攤回家了。」

襲兒聞言只得加快腳步,轉眼兩人便抵達了流光轉神廟。

座落於暉山上的流光轉神廟,是中夏佔地最大、海拔最高、歷史最久的神廟,廟內供俸的是星神「藍熠」,神廟終年煙嵐縹緲,古木蒼鬱,紅霞日麗。

流光轉神廟不單是神廟,也是一座博物院,廟內東側的塔樓收藏著許多骨董珍寶,其中最為著名的三件文物,世人稱為「鏡中花」、「水下詩」、「夢裡人」,合稱「流光轉三寶」。

不過二人今日並非來此參拜星神或是觀賞文物的。凌霜熟門熟路地向門口的賣貨郎買了一瓶泡泡水,又在廟內的點心鋪子買了玫瑰鮮花餅,兩人繞到神廟後方的銀杏林,挑了一個視野良好的位子席地而坐。

時值黃昏,夕陽晚霞,艷麗非常,橙紅與粉紫交疊的雲朵,漫山遍野地在蒼翠的群山間浮動。

從此處瞭望山下,京城景色一覽無遺,整座紫微垣籠罩在紅霞之中,彷彿沐浴在熊熊烈焰裡,照耀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絢麗。

凌霜自得其樂地在旁邊吹泡泡,襲兒小口小口吃著鮮花餅,細細品嘗與童年回憶裡一樣的甜美滋味。

從襲兒有記憶以來,凌霜偶爾閒暇無事便會帶她上山來流光轉神廟。

除了觀賞博物院內的文物,大部分時候都是像現在這樣,繞到神廟後方香客遊人稀少的銀杏林,靜靜眺望山下京城景色。

小時候,因為襲兒的外婆白芍榮雲事務繁忙,晚上經常有應酬,所以傍晚的最後一堂課有時候會讓凌霜幫忙代課。

凌霜給襲兒上的第一堂課就是上山吃喝玩樂。年幼的襲兒懵懵懂懂地反問凌霜最後一節不是上文學課嗎?凌霜用認真的表情教她「大塊假我以文章」,說多出去戶外走走可以培養文學氣質及累積知識底蘊,半哄半騙地說服襲兒不許把實情告訴婆婆。

那個時候襲兒還很小,石板階梯走到一半時便走不動了,但不願示弱的好勝心讓她堅持不肯給凌霜揹,無奈之下凌霜只能拉著襲兒的小手讓她儘量走快些。當時凌霜牽著她的手站在黃澄澄的銀杏林裡,偌大京城在山下展開,盛世繁華盡收眼底,深深烙印在年幼的襲兒心裡。

從那一刻起,襲兒便迷戀上了那種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感覺。

於是,日暮時分、流光轉神廟、銀杏林、吹泡泡、鮮花餅……這些成了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一顆泡泡飄呀飄地飄至襲兒眼前,在彩霞的映照下透出五彩斑斕的光芒,輕柔地包裹著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

「若能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凌霜望著夕陽下漫天飛舞的彩色泡泡,輕聲感嘆道。

「你的人生目標也太微小了。」

襲兒不以為然地笑了,抬手戳破眼前漂浮的泡泡。

 

 

 

初秋深夜,天高露濃,一彎銀鉤掛在西南天邊一角,卻無半點星子點綴夜空。

夜風瑟瑟,卻吹不散濃厚的晦暗,裝潢典雅的房間幽幽亮著燭光,一名衣著講究、肩膀寬闊的白鬚老者直挺挺站在中央,方正的面孔堅若磐石,昏暗的燭光將那張臉上的溝壑刻得更加深邃。

老者的面前站著一個中年男子,垂頭不動,背駝得很低。

「說,你們和紅槿談了什麼?」

老者聲音低沉宏亮,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沒、沒談什麼……我們的人追到鎮口時突然出現了一群女子圍著他,閒雜人等太多,我們沒找到機會下手……」

「荒唐!真讓你們得逞了還得了!到底想給我整出什麼么蛾子?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自派人威脅利誘考官暗中操控科考,膽子肥了要上天了是不是?」

老者這一聲低吼,把中年男子嚇的嘴唇直打哆嗦。

「我等之所以出此下策,也是迫於情勢所逼……」

「何來逼迫?」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此次科考名次攸關各大家族勢力在政壇上的盛衰,唯有奪得榜首,獲得名聲,才能進而掌握更多政權。這些,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我銀辰堂堂正正,高門大戶,何等氣概,何等煊赫!區區一個科考還能動搖根本不成?倒是養了你們一群廢物,可笑至極!」

銀辰修聲如洪鐘,震得四周燭火劇烈搖晃。

「是下官糊塗,不該自作聰明擅作主張,以後再也不敢了,還望大人涵容!」

財務府樓閣大人連連鞠躬賠罪。

「再有下次,你頭頂烏紗帽不保。退下!」

銀辰修一揮袖子,樓閣大人彎著腰迅速退離房間。人走遠後,銀辰修轉身面向掛著一幅竹簾的東牆,微微垂首。

「武考初試結果已經公佈,只有通過初試的名單,沒有個別排名。」

「沒有排名?」

竹簾後方緩緩響起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黑暗中,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是的,這次武考與往年大相逕庭,不僅規則改動許多,還藏著諸多讓人琢磨不透的算計,我們派人向監考官刺探過了,也沒能打聽到更切實的消息。」

「名單呢?」

「不出所料,四名貴族皆順利通過初試。」

「何處考試?」

這次,銀辰修猶豫了一下才出聲。

「城東郊外,前鎮東大將軍舊宅。」

竹簾後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有像是珠子摩擦轉動的骨碌聲響。

「也罷。」

嘶啞的聲音冷笑一聲,不再開口。銀辰修了然,主動告退離去。

一陣冷風灌進窗內吹熄了燭火,房間頓時陷入一片灰暗。

竹簾後方,一張矮桌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珠子和一個空了的茶杯,清冷的月光從半敞的窗戶灑進來,將桌邊那人的金髮暈染成淡淡的銀白色,與一身潔白的襯衫相映成一幅月夜的畫,俊逸的面孔少了幾分平日的冷傲,深邃的黑眸無聲望著角落陰影。

「你心裡,已有人選了?」

枯啞乾澀的氣音自陰影處響起。

「不知道,沒什麼想法。」

凌霜語氣平板。

「你沒有立場。」

「莫須有。」

凌霜淺淺一笑。

「你用不著一門心思試探我。誰輸誰贏我並不關心,科考的水很深,你們愛怎麼玩就怎麼玩,但我不奉陪。」

「為什麼?是害怕還是心虛?」

陰影中的人緩緩問道。

「你又為什麼躲在黑暗中?是害怕?還是心虛?」

凌霜冷聲反問。

漆黑陰影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全身籠罩在寬大的黑色斗篷之中,從黑袍袖口處微微露出的手死白如枯爪,正骨碌骨碌地轉動著兩顆一黑一白的珠子。

「置身其中,無可迴避,不進則退,不得則亡。」

黑袍人喃喃唸著走到矮桌邊停住了,近距離盯著凌霜看了許久,慢慢將一黑一白的珠子放回桌上,退回陰影裡。

「慎思。」

 無垠的黑暗中,沙啞乾枯的聲音低低迴盪,宛如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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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向東出了城門,在東郭郊野快跑了一陣,一個藍色身影猝不及防從官道旁邊竄了出來,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啊地大叫一聲,撲通倒在路中央。 車夫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拉住韁繩,馬兒嘶鳴著停了下來,馬蹄揚起濃濃沙塵劈頭蓋臉落在對方身上。 「要死!這孩子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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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們說那有可能麼?一個人屠殺敵軍一千多人,怎麼想都不可……好痛!」 抱怨到一半的湘從自己的床滾落到地上,表情痛苦扭曲地按著剛貼上痠痛藥布的肩膀。 「啊──」 那一聲淒厲的哀嚎,襲兒都不忍心聽下去了。
窗外雪白梅花落英繽紛,室內白煙冉冉,空氣中飄著淡淡茶香。 小小軟軟的手執起青花瓷茶盅,清澈的茶湯注入茶盞。 「腰要直,肩要沉,手要穩。」 戒尺在女孩瘦小的腰、肩和手腕上各拍了一下。
鮮血緩緩流淌,漫過層層疊疊屍骨,滲入冰涼雪地。 雪花簌簌飄落,一點一點掩去腥紅屍骸,天地一片純白。 蒼茫的雪,空洞的白,彷若一汪蕭涼水色。 水邊站著一個人影。望不見樣貌,看不清神情,只有清晰而蒼白的嘴唇。   哥。   輕聲呼喚,溫柔而絕望。 人影向後一倒,墜落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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