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乍起,雪白衣袍在風中翻飛舞動,如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狂野而不受拘束。
寒意滲透肌骨,襲兒縮起身體,出門時還覺得十分中意的特製長版官袍此刻竟顯得不倫不類。
儘管四周一片陰暗,依然能從死氣沉沉的氛圍中判定已經到達他們的目的地──禁地劫跡。
「這裡……好冷……」
襲兒微微顫抖,臉色蒼白異常,似乎並不單單只是因為寒冷不適。
「沒事。」
曉墨藍色的眸子看著她,黑色衣領遮去半張面孔,讀不出他的表情。
「其實你真的不用跟來,這是我的懲罰,不是你的。」
襲兒加重語氣道,曉眼簾微垂,沉默不語。
「不過既然你也來了,就當作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吧!」
她淺淺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帶著一絲狡黠。
「出來走一走也好,最近吃得太多了。前天茉莉花節你拿來的禮盒有糕餅有酥糖還有茶葉,那些都是女孩子們的心意,我不好意思再轉送給他人,但我一個人又吃不完。」
「那些都是七哥的,我的在我那裡,妳想吃什麼自己拿。」
「不,我是真的吃不完……你那裡還有很多麼?」
曉點點頭,襲兒不禁苦笑。
「艷福不淺呀!真羨慕你們。什麼時候我也能這麼受歡迎呢?」
襲兒半開玩笑道,曉卻皺起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樹林萬籟俱寂,安靜而詭異,森冷的濃霧瀰漫,視野白茫茫一片模糊。
寒冷的霧氣穿透輕薄的衣服,一點一點侵蝕滲入身體深處。襲兒愈走愈慢,最後停下腳步。
濕潤水氣漫漫,隱含著一股古老而腐朽的味道。這一刻,襲兒確定自己真正走進了劫跡,同時她也陷入朦朧白霧中迷失了方向,手腳冷的失去知覺,她下意識環抱住自己向後退,後背卻忽然貼上一個熟悉的溫度,暖和而真實。
曉站在她身後,寸步不離。
晶瑩的露珠滑下葉尖,反射出一道白色的亮光,細長的陽光自上方照射下來,霧氣慢慢散去。
「這是……」
望著眼前逐漸清明的景色,襲兒睜大了眼睛。
一株株暗褐色杉木矗立山林,堅毅挺拔,高聳入雲,陽光一刻度一刻度地攀上筆直的樹幹,投照出條條樹影,細長光禿,不見蓊鬱茂盛的葉片剪影。樹林底部是一汪清澈的淺淺沼澤,映照著湛藍的天空、漂浮的白雲和聳立的枯杉,青綠的水藻軟軟地在水底招搖,宛若勾勒於水面的彩畫,如夢似幻,空靈動人。
此處是劫跡,那個埋葬著千人遺骸亡魂的劫跡。
死去已久的山林,卻見翠綠的青苗零散點綴,交錯的光影下,微小的生命在水底浮動,吞吐著寧靜祥和卻頑強的氣息。
「十年。」
曉站在一株半身橫倒於水面下的枯木上,凝視沼澤水底的目光平靜無瀾。
驀然拂過一絲涼風,夾雜腐木和水草味道的淡淡水氣,帶著微弱生命的孤寂和蒼涼,彷彿訴說著一個淒美的古老傳說。
可惜,可嘆。
美如仙境的的山林,只因捲入過去沉重的歷史,便成為遭人遺棄的禁地,冠上死亡墳塚般的惡名,想來竟有些悲哀。
「看來劫跡也沒有傳聞說的那般可怕。」
所謂的死亡禁地,說到底不過是人們想像的恐懼而已。
「回去吧。」
曉離開枯木走回她旁邊。
「不。」
襲兒毫不猶豫道,曉不解地看著她。
「我們既已來到這裡,要是不發生點什麼,就這樣空手而歸的話,未免太對不起這個懲罰了。」
「這正是他的目的。」
「這麼明顯的圈套,不上鉤可不太厚道。」
襲兒將手搭在曉的肩膀上。
「我們就配合到底,看看他玩的什麼把戲。」
說完,襲兒踩著水上枯木縱身一躍,翩然落在沼澤對岸,曉也隨後跟上,兩人穿過層層杉木直往林子深處走。
四周很安靜,連鳥鳴也微乎其微,曉突然按住了襲兒的肩膀。
「怎麼了?」
襲兒奇怪地抬眼看他。
「影子。」
襲兒低頭往下看。朝陽初升,晴空萬里,地上卻沒有他們的影子,更確切地說,整片林子都籠罩在陰影底下,灰沉沉的一片。
「是山壁麼?」
除了壯闊的山壁之外,襲兒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能巨大到遮住整片陽光,但是她印象中暉山北部並沒有這樣的地形。
曉快步向前走,襲兒緊跟上去,等她追上時,曉正一動不動地站著。
襲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正前方矗立著一道巨大的磚牆,牆的上方隱沒在雲霧裡,無論從哪個方向都望不到牆的盡頭。
「這是城牆……」
襲兒抬手撫摸灰黑色的牆面。此處長年霧氣瀰漫,牆面濕滑且佈滿苔蘚,身手再好也很難爬上去。
曉倏地躍上旁邊一株杉木,一下子便爬上頂端沒了影子。襲兒站在樹下等他,沒等多久曉就回來了。
「怎麼樣?」
「翻不過去。」
曉搖搖頭。
「這不是普通的牆,這是劫跡遺址,只憑我們兩人,今天要想翻過牆進到城裡是不可能了。」
襲兒輕輕敲了敲牆面。
「劫跡」並非一處地名,而是一座關城。杉林沼澤原本是外城,戰爭過後建築已經不復存在;黑灰色的城牆則是內城,依然屹立不搖。
暉山位於中夏領土東境,山脈呈南北走向,綿長遼闊,只要橫越山脈,往東直走就會進入東黎領地。
劫跡是東黎通往中夏的首要隘口,戰略地位重要,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而且傳聞血池就藏在劫跡,也因此讓劫跡成為了首當其衝的流血沙場。
「去守陵人那裡查一查。」
曉說道。 襲兒皺起眉頭,雙手緊絞著裙擺,一動不動。
「現在動身,中午能達。」
曉低沉的聲音有種不可動搖的冷硬,襲兒不願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走,只好硬著頭皮動身。
如同曉的推測,兩人抵達守陵人住處時正是日正當中的時刻。
深山老林中,可以清晰聽到參差的蟲鳴鳥叫,儘管地上零碎散落著褐黃枯葉,樹上枝葉依舊扶疏青翠,像撐開的一把巨傘,陽光穿透重重疊疊的枝椏,灑下斑斑點點細碎日影。
沿著鋪滿青綠苔蘚的幽靜小徑蜿蜒前進,盡頭深處的簡樸小木屋緩緩映入眼簾,幾株彎曲的綠藤攀爬垂掛,給房屋鏽上幾縷未經雕琢的花邊,敞開的窗子升起一股裊裊炊煙,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食物香氣。
走近屋子時,襲兒看清木屋外圍環繞著一園半天然的庭院,零散地種了些蔬菜果樹,中間交錯點綴幾朵小野花,幾隻白粉蝶翩飛,頗有閒情逸致。
在她抬手輕敲了幾下門後,緊掩的老舊木門「唧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了,一股濃郁的芋頭香氣從開啟的門縫中飄出。
「兩位大人午安。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麼?」
看著門內只比自己高出一點的嬌小身影,襲兒愣住了。
她以為守陵人應該是位白髮蒼蒼,身型傴僂的老者,然而眼前這位聲音輕柔的守陵人卻是個秀氣的年輕女孩,紮成兩束的辮子乖巧地垂在胸前,淡藕色的襖裙剪裁樸素,特別襯托出她純真靜巧的氣質,年紀看上去只比他們大上幾歲。
對方漸漸透露出不安的眼神,襲兒迅速回過神,開口確認。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您是負責看守暉山的守陵人麼?」
「是的。」
女孩顯然看出兩人身分並不一般,態度相當恭敬。
「我們有幾件事想請教您。」
「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回答兩位大人。」
不知為何,女孩的表情帶有些許慌張,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緊張的緣故,這讓襲兒提起了一絲戒心。
「您好像知道我們要問您什麼?」
襲兒打量著對方略為僵硬的表情,微笑著問道。
「不,我不知道……」
看起來恬靜善良的女孩怯生生地縮著肩膀,令人有些不忍。
「抱歉,是我唐突了。請問您最近巡視劫跡那一帶時,可有發現任何特殊之處?」
「特殊之處?」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可以,劫跡現在的情況如何?」
襲兒緊盯著女孩的眼睛,不放過對方任何一絲神色。
「劫跡?您是說那處禁地麼?」
出乎意料地,女孩原先緊張的神情鬆懈了下來,換成一臉困惑。
「沒錯,您可知道什麼?」
即便對方真的知道什麼消息,也可能早已被朝廷上層下了封口令,想來不會對他們據實以告,但襲兒還是不放棄地追問。
「如果是劫跡的事情,請恕我無法回答兩位大人的問題。」
「為何?」
「劫跡乃我族禁地,任何人皆不得靠近,我也不曾走到那裡,無法回答關於劫跡的問題,還請大人見諒……」
「無礙。」
看著女孩滿懷歉意的笑容,襲兒回以微笑,內心的疑惑卻不斷加深。連守陵人都不得接近的禁地,究竟藏了什麼他們看不出的秘密?不過,對方所言是否可信還有待細查。
「沒能幫上忙,我深感抱歉。」
也許是對她的忽然沉默感到不安,女孩誠惶誠恐地深深一鞠躬,表情充滿愧疚。
「不要緊,只是稍微打聽一下而已,別放在心上。」
襲兒雲淡風輕一笑,隨意結束這個話題,正準備告辭離開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說了這麼多話,好像還沒有請教您的貴姓大名。」
「沉香,我叫沉香。」
沉香……想來只是她的名字。
「請問兩位是白芍大人和夜痕大人麼?」
「是的。」
沉香大概是從一白一黑的裝扮推測出他們兩人的身分。
「兩位大人用過午膳了麼?如果不嫌棄的話,我煮了一鍋香菇芋頭粥,現下正好可以吃了。」
沉香笑盈盈地邀請。
「多謝盛邀,但很遺憾我二人尚有公務在身,必須先行告辭。」
襲兒微笑婉拒了沉香的好意,曉默默站在一旁,看見襲兒的喉嚨若有似無地滾動了一下。
「真可惜……」
沉香扯了扯嘴角,笑容摻雜著一抹藏不住的失落。
「既是一番好意,我們就卻之不恭,勞煩您了。」
曉攔住襲兒腳步,對沉香微微欠了欠身。
儘管襲兒從來不說,但曉知道她經常忙碌到深夜,第二日匆匆起床,鮮少正常吃早飯,今日想來也是如此。
「兩位大人願意光臨寒舍是我的榮幸!」
沉香高興地帶領兩人進到狹小的屋內,搬來兩張陳舊卻乾淨的坐墊,鄭重地擺在鋪有疊蓆的屋子中央矮桌旁,請他們入座之後便急忙趕回屋角隔間的廚房。
餓了半天終於有機會能坐下休息,襲兒環顧這間窄小的木屋內部,儘管屋齡有些老舊,家具擺設也相當簡單,卻收拾的窗明几淨、樸素可愛,果真是屋隨主人。
「不像在說謊。」
「什麼?」
襲兒轉頭看向旁邊的曉。
「雖然藏了一些秘密,但劫跡的事,她並不知情。」
曉聲音很低,只露出半張的面孔像是戴著一層面具。
「若是謊話,不會留下我們。」
襲兒還來不及接話,沉香已經走了回來,將一大鍋香菇芋頭粥端上桌面,替他們盛好兩碗熱騰騰的粥。
「兩位大人請慢用。」
沉香笑瞇瞇地在桌子對面坐下,看著他們的表情像個溫柔和藹的大姊姊。
「謝謝。」
經過一上午的奔波,兩人確實都餓了。襲兒呼呼吹著白煙,曉輕輕拉下衣領,端起碗公。
隔著氤氳的白煙,沉香有些看不清眼前貴族少年的樣貌,從半開的窗戶投射進來的日光將曉白皙的面容照得明亮,薄薄的唇不曾有過一絲笑意,俐落精緻的下頷線條勾勒出幾分冷峭,透著一股隱於世俗的涼薄。
「謝謝您招待的粥,很好吃,一不小心就全部吃完了,真不好意思。」
襲兒的聲音將沉香的思緒拉了回來。
「哪裡,您過獎了,一個人生活,只能請大人吃這種粗茶淡飯,真是失禮。」
沉香害羞地低頭收拾桌面,眼前忽然伸出一雙手收走了陶鍋,她驚訝地抬頭,正好對上曉的側顏。
「我來吧。」
「謝謝,不好意思。」
沉香有些受寵若驚。襲兒幫忙把剩下的碗筷和桌面都收拾乾淨了,曉捲起袖子彎著腰在低矮的水槽邊洗碗筷,一下子變得無事可做的沉香不知所措地抓著裙子站在廚房一角。
好在曉很快便洗完了碗筷,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廚房天窗破裂的玻璃上。
「啊!那個……」
沉香才剛開口,曉已經踮起腳尖,三兩下便將破掉的窗戶拆了下來。
「危險。」
曉大而狹長的眼眸略微低垂著,絲絲縷縷的陽光將他細長濃密的眼睫毛鍍上一層金粉,化作層層疊疊的山林,隱去了那一雙深邃的墨藍色眼睛,好似永遠也望不見盡頭的夜。
沉香神情恍惚地看著他,那低首斂眉的容顏和無限深沉的嗓音,如夜半徐徐低吟的古琴,在她心底留下一段弦音。
「那個窗戶的位置太高了,您自己一個人不好處理也危險,明天我們再請人過來幫您換個新的窗子,今天就先忍耐一下吧!」
不知何時站在後方看著的襲兒說道,
「怎麼好意思勞煩兩位大人幫忙……這種小事我自己處理就好了,謝謝您們!」
沉香深深一鞠躬。
「無礙,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再寫信告訴我們,千萬不用客氣。今天多謝盛情款待,我們就先告辭了。」
襲兒將自己和曉的名片遞給沉香後便告辭離去,沉香目送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間小徑的盡頭,在門邊又站了一會兒才回到屋內。
「又是一個人了呢……」
環視空寂的小木屋,沉香失落一笑,木然呆望矮桌邊空蕩的坐墊。
兩人下山回到京城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進入皇宮後襲兒放慢了腳步。
「你說,我們今天這一趟,到底是懲罰還是收穫?」
曉看了看她,沒有回答。
「你倒是說句話呀。」
襲兒小聲咕噥。
兩人都沒再說什麼,漆黑的夜色籠罩大地,除了微風輕拂樹葉的沙沙聲響,冷清的宮巷一片寂靜。
一陣強風冷不防迎面襲來,落葉沙塵被吹得漫天飛舞,高掛夜空的最後一點月色剎那間便被飄飛而過的灰雲完全遮蔽,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曉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宛如突然消失一般,襲兒好不容易才辨認出他耳環的微弱銀光。
「最近好麼?」
曉低低出聲,筆直向前走著,沒有看她。
「還好……吃的很好,睡的也很好。」
不等他繼續問,襲兒迅速回答完了。
「中秋回去麼?」
襲兒心跳停了一下,再次開口時聲音細如蚊鳴。
「不確定……但我儘量……」
「那就好。」
曉不再追問,只是朝低垂著頭的襲兒瞥了一眼。
疲倦如潮水般向襲兒一波波席捲而來,黑暗中,只剩下曉最後那句話在她的心底久久徘徊不去。
「她一直很想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