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Y字路口的靈界辦事處有「三茶公」——處長「老爺」、地公「初九」和念靈「肖犬」。
老爺身為辦事處的處長,多半時間都在打盹,難得清醒時,也只是待在辦事處旁的涼亭裡泡茶,幾乎沒見他忙過工作。
地公是長居人界的駐地靈官,地公不介入人間事,只負責監督靈妖在人界的行動,同時協調人界與靈界的衝突。
辦事處所在的山頭屬於初九公的管轄,只是這一帶無論對靈妖還是人來說都過於偏僻,因此初九公沒事做的時間遠比有事的時間多很多,來老爺這泡茶便成了他的日常。
念靈雖然冠有「靈」字,但既不屬於靈也不屬於人,更不屬於識,是某種「賦生存在」。
人、靈與識,是人界、靈界以及意識界的構成主體,其中各有妖散居,他們具有不依附他者便能存在的獨立意念,所以有永恆生命,除非以外力強行毀殺,否則不會消亡。在三界中另外有一群因「被需要」而凝聚生成的意念集合體,他們隨時有消亡可能,那便是「賦生存在」。
賦生存在可以擁有如人、靈和識般的言行舉止,但他們與人、靈、識的最大差異,在於他們的存在是被他者所賦予,當哪天不再被需要或被遺忘時便會消亡。
靈獸就是常見例子。靈獸是獸育師依照需求培育出的賦生存在,為三界提供服務,只是培育靈獸工程浩大,即便當下不再需要也很少會任其消亡,多半會圈養在育園裡,等著未來哪天又派上用場。
念靈是僅出現在人界的賦生存在,因為人類總將希望寄託於自己之外,期待有個強大主宰能賜福、懲惡,甚至變更人生吉凶走向,各種念想匯聚的結果便是集成不同念靈。
念靈無所謂好壞,全依憑人心所求而行動。
由貪念感生的念靈,會催促人奪取「富、貴、權」,寧毀他人也要興榮自己。
由仇恨感生的念靈,會迫使人摧毀他人喜悅甚至生命,寧毀自己也絕不興榮任何一人。
由關懷感生的念靈,能協助人看見希望並創造機會,成就自己也成就他人。
由祝福感生的念靈,能引導人突破困境然後勇敢前進,成就他人進而把自己也成就。
肖犬屬於「想幫助他人」的念靈:人類因無法解決自身困境,在強烈祈願下所感生出的賦生存在。
照理來說肖犬是不該太閒,至少在他被感生初期是這樣,但近幾年需要他的人越來越少,沒事做時他就來涼亭這加入泡茶行列。
正因為老爺、初九和肖犬常聚一起,彼此又都是老爺爺樣貌,大家索性稱他們「三茶公」。
今天又是三茶公如閒雲野鶴般悠哉品茶的一天,至少……在果仁出現前是這樣……。
「老爺!」果仁撥開垂墜落地的掩藤,語帶怒氣。「處裡頭排隊等著辦事的靈妖一堆,你居然還在這喝茶?」
「不然要在哪喝?」老爺答得無辜:「就是怕在裡頭喝影響妳們工作,我才在這喝。」
三茶公大笑。
「重點不是在哪喝茶,是你怎麼這時候還在喝茶?趕緊進來幫忙!不然趕不上酉時送件。」
每個丙、丁日是靈部受理靈妖前往人間申請案的日子,辦事處必須在乙日的酉時整點將所有案件彙整交給前來收件的文書兵,才趕得及隔天的資格審查。
「再一杯!就這一杯!」左手舉起日光杯,老爺手以右食指輕點,強調:「我把這杯喝完就進去。」
「你又想騙我,對吧?」就任兩個多月來,老爺答應她的承諾從沒兌現過,每次理由都似是而非,真要追究起來老爺又好像站得住理,讓果仁很煩躁。
「不騙妳,一會就進去。」
皺眉緊盯老爺,果仁決定再給老爺一次機會:「你說的喔!就這杯。」以公事為重的果仁抓緊時間趕回去繼續工作,路上不忘扯著喉嚨警告:「再騙我的話,就讓萬噬妖來把涼亭吞了。」
「這孩子挺精神的。」初九公稱讚。
「做事認真,不錯不錯。」在老爺把日光杯放回月雲桌上的瞬間,茶杯不斷變大、變大、再變大,直到如臉盆般大。
「老爺,你這一杯,可真『大』杯呀,哈哈!」
◇
辛丑指著「人界住宿計畫」欄位,問種劫:「這欄不寫詳細點嗎?」
「你別跟小姑娘一樣囉哩叭唆的。」種劫斜眼瞟了眼隔壁桌的果仁,語帶不屑:「我就是要『住樹下』,你們管東管西的,煩不煩!」
果仁剛到辦事處頭幾周,大家聽到有新人而且還是女生,積極找各種理由想到辦事處,排在果仁桌前等待辦事的隊伍長到繞處內外好幾圈,畢竟大家看膩了辛丑的面無表情,只是沒想到果仁審核文件極其嚴格,常常是這邊要改、那邊要補,絕大部分的申請在果仁這關就會被退件,根本沒有機會上呈靈部,相較之下,辛丑幾乎是來者不拒,只要提交申請他幾乎都收,最後靈妖們紛紛回頭再找辛丑服務。
種劫之前便為了申請表上的「人界住宿計畫」內容跟果仁鬧了幾次,果仁堅持要他寫明是指哪裡的樹?是某一棵樹?固定地區的所有樹?還是每天都會換不同地方的不同的樹?種劫嫌她囉嗦拒不配合。
果仁的要求是有道理的。靈妖進入人界後將統一由駐人界靈警隊管理,靈警會依照申請資料進行巡邏跟不定時抽查,確保不影響人界生態。
除非另外獲得批准,否則靈妖只能在白天活動,日落後必須待守某處不得隨意行動,而這過夜地就是靈妖在人界的住處,假使靈妖提不出住宿計畫就必須每天來回靈界,耗時也耗力。
「你清楚如果填寫內容不夠明確,申請是會被靈部駁回的,對吧?」辛丑將手往亂蓬的捲髮中摸,從中抽出豱毛筆。
「知道!知道!」他才不管那麼多,他的想法很簡單:等到了人界後,看去的地方有什麼樹就住!
不用沾墨或印泥,也不需要真的在紙上寫什麼,辛丑只是拿筆在種劫的申請表下方對空輕點,「靈界辦事處二階處員辛丑」的方章隨即蓋上,完成受理程序。
靈妖看似跟人一樣拿筆寫字,但靈妖寫字從來都不是靠手動,而是透過意念輸出文字、圖像跟章印。靈世界的運作以及靈術施展全是能量守恆的等價交換,「拿筆寫字」這動作是將意念轉化為具象呈現的過程,「筆」是讓意念更方便輸出的介質。
靈界謠傳筆越多的靈妖越厲害,因為光有筆沒有用,必須搭配靈術轉化才能發揮每枝筆的不同用途,辛丑一頭捲髮插滿十數枝毛筆,不知道的以為他性格丟三落四,實際上那是他靈術強大的證明。辛丑想寫的時候就從頭上抽,用完再順手塞回去,細看每枝毛筆粗細跟用毛都不同,可以配合書寫場景變換使用,豱毛筆便是辛丑的用印筆。
都說字如其人,對靈妖這道理同樣適用,字跡可以反映書寫者的靈術強弱,同時蘊含著自身靈氣。靈氣無法造假,所以靈界文件無須屬名同意,只要沒有特別聲明,那麼內容由誰撰寫的,就會被視為讓文件成立的共同參與者,需要擔負相應的靈律責任。
酉時時限將近,辛丑這邊處理完種劫,另一頭的果仁正接過孤嫗的申請表,努力解讀那不停爬行的字跡:「這部分沒問題,下面這裡……嗯……沒有寫回去過忌的停留天數跟在人界的行程安排。」
人成靈後十年內,只要人界親友還保有祭祀習慣,是可以被允許回人界過忌日,這也是最容易通過的人界簽證類型。
「可是我不大會寫字……。」老奶奶樣的孤嫗露出了為難神情。
孤嫗靈力薄弱,寫出來的每個字都不成型,這個字的撇跑去後面硬擠,那個字的豎衝到最前頭就是不歸位,筆畫各自零散,怎樣都湊不齊一個完整字。
要孤嫗書寫確實為難,加上時間所剩不多,錯過今天就趕不上孤嫗忌日,果仁於心不忍,提議:「不然妳跟我說,我幫妳寫。」
拿起鴑毛筆,由孤嫗口述而果仁代為書寫。
酉時整點。
文書兵樊豆與樊甘準時來到辦事處,照慣例在門外唱著歌。
是的,就是唱歌!
樊豆負責收取新的申請案,樊甘負責送回上次申請的回件,各司其職的兩人相當愛唱歌,每當其中一個開始唱,另一個就會跟著哼,儘管曲調相同但總是不同拍,歌詞也端視各自隨興發揮,常常靈還沒來就歌聲先到。
「今天——又是晴朗好天氣——所以我來了!」
「今天——是晴朗好天氣——所以我們來了!」
「為什麼妳改我歌詞?」
「為什麼妳只有提『我』?」
樊豆與樊甘的外形乍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妖:上半身是分開的兩個人,彼此左右手互勾插腰緊貼,下半身則共用一雙腿。
儘管有別於一般靈的人形,但樊豆與樊甘確實是靈。
樊豆與樊甘並不姓樊,她們甚至連親姊妹都不是,在人界時的她們互不認識,只是剛好在同時間成靈,兩人聊在一起發現彼此經歷極為相似:她們在生前備受排擠,沒有真切感受過友情,又都是獨生女活得孤單。
為了彌補遺憾,她們許諾在靈界要永遠相伴,因此不僅改了同姓,甚至在決定靈樣貌時,提出不願分開的要求,於是,相黏的兩人便是靈部回應她們期待的結果。
決定「靈樣貌」——決定未來要以什麼樣貌存在於靈界,是人在成靈後首要要務,只是絕大部分的靈不知道自己有選擇權,所以普遍維持在人界的最後模樣,像果仁過世時才十二歲,她因此保有當時的孩子外形,樊豆與樊甘當初是幸運遇到有靈提點,才知道可以自行決定。
「這是這次的申請件。」果仁將拿有申請件的右手遞到樊豆面前,同時在心裡默數自己講了幾個字,並將空著的左手伸向樊甘:「請給我上次的回件。」兩邊出手動作必須同步,不能有絲毫時間差。
樊豆與樊甘感情好歸好,卻愛互相比較,所以應對時絕不能有差異,要伸手就得一起伸手,對談字數也得相同。
「此次申請件呈報十七份。實收到十七份,數量核實無誤。」清點果仁呈報數跟實際數量無誤後,樊豆接過申請件,並在造冊上蓋收受印,隨即將申請件放入樊甘的後背包。
樊豆與樊甘各背了個包,又小又扁看上去不是很能裝,但小包卻大有乾坤,包內部與靈部相通,文件只要放進樊甘的包,就可以直接送達簽證審核組,往樊豆的包拿,就能直接調取相關文件。
樊甘接著從樊豆的後背包中取出上次的申請案回件,放到果仁左手上,等果仁確認數量無誤蓋上收受印後,樊豆宣布任務完成:「上次回件總計二十四份。交付二十四份,數量確實簽收。」
◇
靈補充體力的方式相當多元,最常見的就是曬曬太陽、照照月光、泡泡水,另外還有些比較花錢的方法,像是:吞煙、聞氣、聽聲……無論哪一種都是藉由某種介質去獲取能量。
透過飲食維持生命的行為,通常只會發生在剛成靈的人通上,因為他們還保有人類習性,隨著成靈時間增長,他們對「吃」的需求遞減,到最後將不再以食物為餐,而是選擇其它能量介質,用餐頻率也會從一天多餐拉長到數十天、數十年一餐。
辛丑是十年一餐,他偏好太陽折射過水晶的光。戊戌兩周一餐,她的能量介質是「氣」——聞氣。果仁則還處於靠飲食獲取能量的階段。
「有沒有聞到?墨苔口味的氣!」戊戌打開牆上窗,探出半個身子和辛丑、果仁分享她的午餐:「本來還以為會很腥,沒想到挺好聞。」說完,戊戌用手再搧了搧手中的氣壺,讓墨苔氣味瀰漫整個空間。
每個靈對氣味各有不同喜好,越罕見的氣就越難獲得,幸好戊戌以平價的糖氣為主,所以偶爾奢侈買些像墨苔這種昂貴的氣還是可以的。
要是平時果仁肯定會跟戊戌聊幾句,但今天她壓根沒注意到戊戌,埋頭整理靈部回件。
永遠置身事外的辛丑則是把握中午休息時間,將各種土缽上桌擺開,現場捏起小泥人,對戊戌毫不理睬。
捏泥是辛丑的興趣,儘管小泥人只有拇指大,細節也刻劃得不是很清晰,但動作和姿態充滿躍動感,數千尊捏下來更無一重複,興致來時辛丑還會往泥裡注入靈氣,讓小泥人自己蹦個幾下,像現在,就有尊小泥人在辛丑的手邊來回倒立翻圈。
「你們也太冷漠了,這墨苔氣壺好貴的,虧我特地帶來跟你們分享。」戊戌對空做出扔擲動作,順著手勢的拋物線路徑延伸,終點是辛丑的頭。
「咚!」紙團憑空變出,正中目標敲在辛丑頭上,打斷他手上動作,也嚇得翻圈小泥人躲回泥團後。
「你是給果仁安排多少事?連中午都不能休息!」
辛丑這才發現果仁還在處理靈部的回件歸檔,這工作算簡單,昨天下班前收到,今天一個上午時間處理絕對足夠,不應該到現在還弄不完。
被戊戌的大嗓門拉回現實,意識到自己成為討論焦點的果仁,舉起手中的鏽色函,解釋:「都整理好了,我只是在想要怎麼處理這個。」接著問辛丑:「這封警告函期限快到了,當事靈還沒來領,怎麼辦?」
靈部信函以顏色區分屬性跟急迫度:米色是一般往來信件,水色是政令通知,青色是特殊命令,鏽色是違規警告,假如被警告的靈妖在期限內沒採取改善行為,就會收到代表懲處決議的血色函。
望著函面雕浮著大大的「三」字,辛丑說:「是『三鏽』,最後警告。」
辛丑對這位當事靈有印象。吉瞋,近兩百年來從不間斷地提出前往人界的簽證申請,雖然被退件居多,但中間也曾獲得兩次核准,只是每次她都放棄入境,等簽證期效過後她又會重新申請,最近她第三次通過,這也是她的最後機會,因為放棄辦理達三次將被視為惡意挑釁,永久喪失前往人界的資格。
「入境人界的簽證剩沒幾天,她會不會不知道自己早就通過了?」果仁想得單純,直覺吉瞋肯定是漏了通知。
「三鏽的話,通知肯定都發過去幾次了,她不來領妳也不能怎樣。」有兩次棄權前例,這次估計也是故意,既然是對方自找的,戊戌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煩惱。
「可是……。」果仁還是擔心對方是疏忽了。既然信都能親自送上門,這麼重大的事怎麼就不能走一趟?「不如我送過去!」
◇
靈界地名反映著當地特色。
黎明徑是永晝,是太陽剛升起的魚肚白天色;暮息徑是永夜,是傍晚時分天漸暗的灰濛中帶點光。吉瞋所在的潛窖徑則是建於地下的巨大地窖,屬於純靈無妖區,長居靈口數登記在冊達上萬,算是中型居地。
「驢二!進去!」站在潛窖徑入口,果仁死命想把驢二往裡推,但驢二倔在原地就是不動。
到潛窖徑送函是果仁自發行為,屬於非公務,照常理她也不該這麼做,在辛丑不阻止也不鼓勵的半放任狀態下,下班後她自掏腰包借了驢二趕到這,只是沒想到驢二到了潛窖徑後就不肯再往前。
「我剛還買了秘味果給你吃,你過河拆橋!」
在來的路上途經崎嶇路狹的覷窄巷,之後是聲光匯集的光樂徑,這一路驢二都很配合,不像之前會耍脾氣倒地打滾,為了獎勵驢二,果仁特地買了秘味果賞牠。
秘味果小小一顆不過五公分大,表皮灰皺乾扁毫無特色,賣相醜歸醜,價格卻相當昂貴,因為秘味果產量少而且每顆味道都不同,在吃之前永遠無法預測會是什麼味,原本只是靈獸才吃的果實,現在被炒作到靈妖也跟風搶買。
掏出靈獸定石當大石樁,果仁將驢二綁在入口處,決定靠自己步行進入。
沒親至潛窖徑,絕對想像不到別有洞天。果仁本以為「窖」是個隘小封閉又密不通風的土窖,沒想到裡頭相當寬敞,挑高窖壁上鑿有天洞能引入月光,加上燈設輔助,明亮有如白日。
窖內店鋪林立,食衣住行樣樣齊全,徑道上擠滿來來去去的靈,除了服務定居徑內的住靈,每個甲子日也會開放給外來靈入內擺攤,繁榮程度不亞於靈界地表。
現場還有不少罕見商品,像是:用山泉織成的水濂布、由雲朵煉成能切割萬物的將刀、沙粒大小便足以升起竄天火的骨炭……果仁強迫自己從眼花撩亂中回神,不斷提醒這趟是為工作而來。
將注意力放在忽隱忽現的氤氣路標上,果仁努力尋找著吉瞋的地址:北北向下拐七十七號。
潛窖徑的發展圍繞中心圓環,延伸出東、西、南、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八向路,果仁沿圓環走了幾趟就是沒發現「北北向」。
想問路的果仁不斷碰壁,本來大家還算親切,一聽到「北北向」後紛紛變臉,不是裝沒聽到,就是說不知道,直到遇到眼前這位小男生指路,才知道原來「北北向」就是北向旁那條看似泥壁龜裂的長縫。
「這麼窄,怎麼進去?」果仁了不起只能把半條胳臂擠進縫中,整個身子要進去是不可能的。
「爬啊!」小男生指著裂縫下的洞。「我都是用爬的。」說完,小男生動作靈敏鑽進洞中。
「等、等我!」吸氣後用力閉眼,果仁催眠自己:「不過就是一會的事,我可以的!」接著,也跟著鑽進洞中。
洞比看上去來得大,更正確的說法是:這洞是「活的」,會隨著進洞者的身形而自動調節大小。
半點泥灰不沾衣,果仁就這麼順利過洞,她訝異於鑽洞過程的輕鬆,也訝異於眼前所見。
洞的另一側是熱鬧的市集街道,這一側卻是空間矮擠的不平泥地,僅靠著幾間靈宅門上掛的小燈勉強照明,路上沒半個靈妖,氛圍蕭條死寂。
「北北向要從那個入口進來,路很寬。」小男孩指向路的另一頭。
「但從那走很遠,所以我都從這鑽。」小男孩比回地上的洞。
「『他們』說這是給狗走的,所以『他們』不走,但我不在乎,快就好。」小男孩口中的第一個「他們」是指不住在北北向的潛窖徑居靈,第二個「他們」是指住在北北向的潛窖徑居靈。
細看小男孩的穿著是一身破舊,跟北北向外那些打扮入時的潛窖徑居靈有明顯落差。
既然到了北北向就表示快到目的地,現在就差找到「下拐」在哪裡?但前方是三岔路,果仁正想問男孩該走哪條路……。
「呱皮!我們還差一個!你玩不玩?」本來只映有果仁與小男孩倒影的泥壁,突然冒出一顆球影與二三四五……五個靈影!
「靈逐球」是流行於靈界孩童中的靈影遊戲之一。靈球本身會自動追逐參賽者,兩隊各三靈互相逃球,允許彼此掩護跟設對手陷阱,哪隊先被靈球追上就算輸。靈逐球的特殊之處在於參加者可以分散各地,只要待在能照出影子的足夠大空間,就能透過靈影連結彼此遊戲。
「我要玩!」呱皮跑到球影前,舉起手原地跳高讓手的影子碰到球,表示同意加入遊戲。
「『下拐』要往哪走?」果仁喊問男孩。
「直走!就在前面!」跑著的呱皮為果仁指路。
就在前面?「正前方是個大坑啊!」坑的直徑幾乎等同路寬,果仁想走邊縫閃避,球影卻在這時沿著泥壁飛來,從後方直接撞上果仁影子,只是影子被撞的果仁卻因此失去重心摔進坑……。
◇
如果不是被球影撞了那麼一下,果仁是不可能會掉下坑,如果不是掉下坑,果仁是不可能會知道原來「下拐」就位於坑下,自成一區遺世獨立。
果仁站在原地,前看跟後望都太不切實際。與其說這是靈界,不如說這裡更像人界,但真要說這裡是人界又過於虛假。
明明位於地窖內的坑洞下,抬頭卻能見到太陽,空中還有雙彩虹。
平望是翠綠山巒層疊,瀑布擊石聲與靈玩水的嬉笑聲交錯;轉過身是壯闊雪景,成隊的靈們騎在馬群上移動;再過去是黃葉林蔭,獨棟別墅排兩列,路上有靈在散步,更有靈群聚談天,幾個私人庭院內還有孩子在玩耍……。
不該同時出現的畫面全混一起,更為奇特的是所有景象都是縮小比例,山只略高過果仁的膝,靈則大不過巴掌,果仁彷彿來到小人國而她是突兀的大巨人。
如果說果仁對眼前所見是感到訝異,那麼下拐的靈居民們看到果仁的反應就是慌張,話不說了,路也不走了,因驚嚇而短暫靜止後,所有的靈、自然景物和建築「嘣!」、「嘣!」、「嘣!」接續消失。
虛幻景色不在,只剩正常大小的斑駁土屋四散與塵土飛揚的破舊荒蕪。
好幾隻眼隔著土屋的窗縫在觀察果仁,從中依稀傳出議論她的氣音:「她誰?」、「怎麼會有外靈來?」、「誰又欠債不還?」、「要去趕她走嗎?」
「我是靈界辦事處的實習生果仁,今天來這是想找個靈。」果仁調出自己的公務證像,想釋出善意。
聽到果仁的說明後,靈們紛紛關窗上鎖,避之唯恐不及。
果仁有聽說過下拐是個「有點特殊」的地方,但沒想到如此特殊。
靈沒有家庭結構,彼此也不具備親屬關係,加上靈的情感需求和生理慾望極低,所以不存在結婚生子的現象,儘管也有靈會共住,但那多半是因為想節省開支或友誼互助。
下拐遭靈非議的原因在於這裡的靈居民對人界依戀過重,單憑各自靈力卻難有施展,所以群居匯聚靈力,以縮小世界盡可能地大量仿現人界,生活其中的父母、夫妻、子女、鄰居等角色全是靈化假象,類似傀儡娃娃,依憑創造者的期待與之互動。
既然沒誰願意搭理她,果仁戰戰兢兢地對著門牌號挨家挨戶找,總算讓她找到了「七十七」。
土屋七十七號的牆面遠看是石塊堆疊的凸起,近看是一張又一張泥塑的立體人臉相黏,有的閉眼微笑,有的怒目露齒,五官相當逼真。
沒有手搖門鈴,果仁只能敲門,但面對門上密麻排列的詭譎臉孔,果仁不知從何處下「手」。
就在果仁猶豫時,門上直對著果仁的臉開口說話:「妳是誰?」
臉由不同五官拼湊而成,眉毛、眼睛、耳朵……沒一個相似也沒一個對稱,當下跟果仁說話的是左邊臉,所以右邊臉依舊閉眼不動。
「咳!」被嚇得不輕的果仁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一邊調出自己的公務證像,一邊解釋:「我是靈界辦事處的實習生果仁,今天來這是想找吉瞋。」
「醒來!來找妳的。」左眼瞪向右臉,不是從嘴而是從眼部發出粗曠的男聲。
「就我是吉瞋?你不是嗎?」右臉也張眼了,女聲開口回頂。
「我不認識這傢伙,肯定是來找妳。」左眼改對右耳喊話。
「說得好像我認識她似的,我不認識。」右耳抽動以另一女聲回應
這些看似不相關的五官是「吉瞋」還是人類時,不同世的不同部位,所以每一個五官都可以是「吉瞋」。
狀況有些複雜,但透過他們的彼此對話讓果仁了解到「這張臉」就是吉瞋,她於是拿出鏽色函:「我是來送通知的,人界的簽證已經通過了。」
「看來是找我的。」不同的五官以右眼為標的整合成同一張女臉,然後開口正常說話:「我不去。」
「不去?妳之前已經有兩次放棄紀錄,這次再不辦理入境就會被永久取消資格。」
「我申請人界簽證又不是為了要去人界。」
「可是妳前前後後申請了那麼多次?」果仁事先查過,吉瞋的申請紀錄將近四百。
「近十四次是我申請的。」吉瞋變了張臉:「是十三,不准把我的算進去,前面九十次都是我。」接著又變另一張臉:「再往前算六十五次是我。」
短短幾分鐘內吉瞋變了至少十次臉,有女、有男、有老、有少,每張臉都在回顧自己的申請次數。
「……妳、你們。」果仁已經不知道該用「妳」、「你」還是「妳們」或「你們」。「難道不是因為很想去人界才這麼積極申請嗎?」
吉瞋變回最開始與果仁對話的那張混雜臉,各部位五官一一發言:
「垃圾待的地方,誰要去?」
「人界裡傷害我們的人太多了。」
「我們把每一世欠我們的人都回想起來,把每張可惡的臉都釘死在牆上,一個都不忘。」
「光想起來是不夠的。」
「對!光想起來怎麼夠?他們都該有報應!」
「我們申請就是為了『報仇』。」
在吉瞋你一言我一語中,果仁摸索出重點:「妳們申請前往人界是為了『報仇』?」
「看妳無知,就說給妳聽吧。」吉瞋的五官扭曲後再整合出新女臉,以沉穩聲調緩慢說著:「我們在靈界只能大概知道人界發生的事,沒辦法掌握那些人到底過得如何,所以我們想出個辦法,就是不停申請前往人界,我們輪流申請,把欠我們的人都申請遍,申請事由當然是『報仇』。」
只要條件充分,「報仇」確實可以成為核發人界簽證的正當理由。
「申請沒過是最理想的,因為申請駁回的同時,會連帶註明對方狀態,我們就能知道那些人現在過得如何。是不是孤獨落魄?是不是貧病無靠?他們可能不記得我們了,但我們永遠不會放過他們。」
沒想過會有靈抱著怨恨在申請簽證,受到衝擊的果仁有點理解不過來:「既然是為了報仇,那申請通過就直接去人界報復他們,這樣不是更好?」
吉瞋恢復成七拼八湊的臉,各部位激動地發表不屑:「蠢啊!」、「難怪是實習生!」
五官再次整合,這次換輕佻男臉發言:「妳該不會不知道能以『報仇』理由通過簽證的前提,是對方要從『靈通』升關這麼基本的常識?」
「我……。」果仁確實不知道。她甚至覺得以「報仇」為目的去申請人界簽證,本身就是不該的事。「我知道人要想從靈通升關,就要能『放下恨』。」
「靈通」是人界最後關卡,只要過關,人就能自由選擇要繼續留在人界或是升到靈界。
男聲接著說:「『靈通』的升級考核標準是『放下恨』,但『放下恨』不單指當事人要放下對別人的恨,這條件是雙向的,被他傷害過的人也得放下對他的恨,如果有誰不願意放下,那當事人一樣無法過關。」
所謂「被傷害過的人也得放下恨」,並不是指會有誰一個個去問被傷害的人:「你要不要原諒對方?」而是當事人在面臨升關時,有沒有誰會在這時候表態「我對他充滿怨恨」,如果有並且不同意原諒的話,將會被視為「無法放下恨」,那麼當事人就無法升關,必須繼續承受關卡考驗。
正因為如此,吉瞋們輪流以「報仇」為事由提出人界簽證申請,等同表態無法放下恨,那些被吉瞋怨恨的當事人們也就會永遠被困於靈通,當人在同一個關卡待太久,折磨便會加倍。
「這跟你們去不去人界沒有衝突。」
「哪沒衝突?」男聲回得咬牙切齒:「靈界才沒在管報仇成不成,只要我們一入境人界,就會被視為接受報仇的調解,就算報仇不成,在當事人的帳目上也會顯示『仇恨了結』,照樣可以升關,這不是太便宜他們?」
「可是三次鏽色警告後,你們就再也無法前往人界。」這樣值得嗎?
「無法前往人界又怎樣?反正我們還是可以再提出申請。」大不了永遠不通過,反正「不通過」是他們的本意。
「你們還會因此被列入靈部黑名單。」未來想翻身是難上加難。
男臉退去,拼雜的臉再次出聲:「都住在下拐這了,跟被列入黑名單有什麼不同?」
如果靈界也有居住階層之分,下拐肯定是最底層。
「不要跟她廢話那麼多!」右嘴歪吐出長舌,將果仁手中的鏽色函捲入口中蠻橫咀嚼,然後吐出一地碎屑。「哈哈哈!變垃圾了!被我變垃圾了!」
「她特地拿來的!變垃圾了!」
「變垃圾了!」
「把靈部的東西變垃圾了!」
「變垃圾了!」
「垃圾!垃圾!垃圾!」
在吉瞋的鼓譟下,躲在暗處的其他靈居民跟著起鬨,又是敲牆又是拍窗,果仁只能摀住耳,消極抵禦刺耳的高分貝。
「快走!」
「滾回地表!」
「下拐是我們的!」
果仁只想趕緊離開現場。
果仁記不清她是怎麼離開下拐的,印象中她就是往回跑,周遭一棟棟土屋陸續變回虛假的人界景象,來時的坑口已經消失,眼前僅剩一條窄路,她只能狼狽向前,窄路通往陌生長道,果仁就一路追著在前方那隱約閃爍的出口光跑。
在果仁抵達道口要出潛窖徑時,沒想到靈警隊已經等在徑外要抓她。
鎖鏈網緊貼著果仁的肌膚大力收縮,果仁越掙扎網格就縮得越小,痛得果仁就要窒息。「放開我!你們幹什麼?」
映出靈警隊的徽影,帶頭的隊長無情發言:「妳蓄意擾亂人界秩序,證據齊備,正式拘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