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世界的真面目
1.
週一晚上,說不得的小姑姑,殷離的媽媽,給說不得打電話。
她說,阿離最近好像有點反常。
阿離平常用的,是媽媽銀行卡的副卡。昨天,周日,她忽然發現,週四晚上阿離刷了一大筆錢,取現提款,金額差不多等於平常半年的生活費。她給阿離打電話,阿離語氣中透出特別不高興,隨便問什麼,都煩躁。問最近有什麼花錢的事,阿離說是買了一個新的筆記本電腦。問舊的電腦怎麼壞了,她說是摔壞了。
再問,又問不出還有別的什麼事。
而且,上個月開始,阿離花的錢,就比往常多了。
“阿離最近,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有什麼麻煩嗎?摔壞了個電腦,也不至於吧。”殷離媽媽問,“你這個當哥哥的,知道嗎?”
說不得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殷離談戀愛的事告訴她媽媽。雖然他猜測,年輕人心情不好,跟對象吵架是最大誘因,殷離多半也是如此,跟法律系那個姓張的小子鬧什麼彆扭了。
可此刻,他也不敢跟小姑姑提這事,只是說,殷離有一個很要好的室友,叔叔生肝癌住院了,就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治病。多花的錢,也有可能是周濟室友了。電腦如果摔壞了,重買一個差不多的,是要那麼多錢。
殷離媽媽依然覺得不放心,又問:“阿離最近,有去你那裡嗎?”
“開學後,來過一次。”
“那不就是你最近都沒有見著她……”
“她已經大三了,又是雙專業,功課忙,再正常不過。”
說不得就這麼,先把自己小姑姑應付過去了。然後給殷離打電話,探口風。
說不得問了幾句儀琳叔叔的病情,殷離說了。聽起來,還是按部就班在治著,沒有特別惡化。
說不得想了想,道:“阿離,你生日沒有多久了,就一個月不到。18歲生日哦,要鄭重慶祝一下。我們定個地方,幾個人搞了個小party,給你過生日好不好?”
“你別費心了!我不想過生日!”殷離把電話掛了。
“這是哪裡來的怨氣?到底是不是跟小男朋友吵架了?”說不得放下手機,思考了半天,歎口氣,“反正這種事情,我是問不出來了!不如叫周顛去打聽一下好了……不過,上次周顛被你賣了之後,”他轉頭看看坐在客廳沙發上抱著筆記本打遊戲的韋一笑,“阿離已經完全不跟周顛說這方面的事情了!”
韋一笑道:“我都幫你買了幾個月的雙人份早飯了,你還想怎麼樣?”
說不得好生氣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信息源啊!”
“這個我賠不了。”韋一笑道。
“那你賠得了什麼?”
“便利店買的早飯。”
2.
殷離對著筆記本電腦,重做她的二專作業。電腦又是跟阿紫借的,她自己的筆記本送去修了,還沒有拿回來。右手手腕上貼著骨科膏藥。這是週六拿電腦包拍那個色狼的臉,用力過猛,扭到了手腕。
這周已經是這學期的第10周了。要期中考試的課,都把考試安排在這一周。
陸無雙正在自己的床上,抱著《初級古希臘語》課本,苦兮兮地複習。明天要考這門,她還在臨陣磨槍。
陸無雙顯然聽到了殷離和說不得的對話,她問:“殷離,你快過生日了嗎?你是天蠍座,還是射手座的?你為什麼不喜歡過生日啊?”
“嫌麻煩,不想過。”
現在寢室裡還是只有她們兩個人。
晚上10點,小昭自修回來了。不久,儀琳也從醫院回來。
殷離問:“你叔叔怎麼樣?”
這是介入手術後的第三天。
儀琳道:“他好像很難受,時不時哼幾聲,一天也沒有吃什麼東西。”
“醫生沒有開止疼藥嗎?”
“有的。可是沒用。”
儀琳說得特別小聲,像是怕打擾了別人。畢竟,她叔叔生病,並不關別人的事。
其餘三個人都沉默了,可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家裡,有人是肺癌……到後面,其他止疼藥都無效了,需要打嗎啡。”小昭道。
陸無雙倒抽一口氣:“聽起來就好疼。”
“後來呢?”殷離問。
“全身多處轉移,醫生沒有辦法。他半年後就去世了。”
殷離趕緊跟儀琳說:“沒事,沒事,你叔叔到現在沒有發現轉移,會好的。”
死生亦大矣。這是句完全正確的廢話。命運的車輪沒有碾到自己身上之前,誰都不知道它的重量。
11點多,陸無雙和小昭都上床睡覺了,儀琳才偷偷跟殷離說:“那個,募捐的文章,我寫好了。你幫我看看?”
儀琳的那段話是用手機打的。
“我叫儀琳,是雲中府路恒陰縣人,今年20歲,是F大在讀的學生。
我11歲時,父母同時去世。這十年來,是我的叔叔嬸嬸在供我讀書。
我的叔叔嬸嬸,都是沒有讀過什麼書的農民,之前一直在南方沿海城市的工廠裡打工,寄錢回來,供養我奶奶、我,還有自己的孩子。叔叔嬸嬸本來有兩個兒子,我本來有兩個堂弟。我14歲的時候,我的小堂弟得腦炎去世。我16歲的時候,奶奶中風半年後也去世了。這個家一直很窮,除了村裡的老宅,我們在縣城都沒有買房子。
我的叔叔,今年六月開始覺得沒有力氣,有時覺得肚子疼。九月,在雲中首府的醫院檢查,醫生高度懷疑他是肝癌。今年十月,叔叔在F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確診為原發性肝細胞癌,右肝葉有一個6.5釐米的惡性腫瘤包塊。
入院後,叔叔接受了選擇性肝動脈化療栓塞治療。這第一階段的治療,各種檢查、藥費、手術費,已經花掉了叔叔嬸嬸現有的大部分積蓄。醫生告訴我們,後續費用會更多。
我的叔叔嬸嬸都是普通的農民,所掙的錢都用在償還之前所欠的債務和家人身上,積蓄不多。
叔叔現在住院,嬸嬸全天在醫院陪床,她也不能夠去工廠打工掙錢了。我現在才大學三年級,學費是貸款的,日常生活費有一部分是叔叔嬸嬸給的,有一部分是靠自己做家教掙的。我堂弟,在恒陰縣讀高一。這個家,已經沒有其他經濟來源。
面對高額的治療費用,這個家實在承受不住。我只能在此求助各位愛心人士,幫幫這個家吧。
叔叔以前總是說,小病小痛都是可以忍著的,萬萬沒想到一病就是肝癌。叔叔今年才48歲,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成年,更別說看到他成家立業,就得了這麼大的病。
醫生說,叔叔還有希望,我們也不想放棄。
自從叔叔生病以來,承受最大壓力的是我嬸嬸,她一天天看著消瘦憔悴,我怕她會撐不下去。儘管化療很痛苦,叔叔還是說,他想看著我和弟弟長大,還想陪著我嬸嬸到老。
拜託各位愛心人士幫幫這個不幸的家庭,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暖心的陌生人,在此我表示深深感謝!感謝大家的轉發,感謝大家的救助,救命之恩,我們會銘記於心。”
殷離看完了,道:“要不先傳到平臺上去吧。身份審核也要一段時間的。”
殷離把她的作業文件保存、關了,兩個人註冊帳號、上傳照片、填信息,一頓忙碌。過了12點,總算弄完了,趕緊關燈睡覺。第二天早上,她們也有考試。
3.
第二天,週二。
考試的間隙,殷離就給說不得打電話,讓他幫忙看看儀琳發在大病眾籌平臺上的東西,需不需要改?
說不得看了殷離發給他的鏈接,回信息:“阿離,你過來吃飯,我詳細跟你說。”
他發完信息,放下手機。
助理道:“什麼事情啊,瞧你笑得,一臉老奸巨猾。”
“把妹妹拐到面前來,仔細觀察,不容易啊。”說不得道,“青少年太難搞了。”
殷離一直沒有回他信息。說不得以為,殷離逃避家長的念頭,超過了帮助朋友的需要,當天下班回家,也沒有買菜。他進門,打開冰箱,把昨天做的糖醋小排,挖一小碗出來熱一熱。
韋一笑從房間裡出來,在客廳裡散步,看起來,是在工作間隙休息。
“你晚飯打算吃什麼?”說不得問。
“雞胸肉、芹菜、麵條。”
“雞胸肉天天吃,你不覺得難吃嗎?”
韋一笑道:“我只覺得糖醋小排那麼甜膩膩的東西,沒法吃。”
這時候,忽然有人敲門,說不得開門一看,殷離。
殷離道:“我過來吃飯了。你是要飯前講,還是要飯後講?”
“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去多買點菜……”說不得道。
“吃什麼,沒有關係,麵條也可以。我還趕著回去看書呢。這週期中考試。”殷離道。
韋一笑:“……”
“啊,早知道你這週期中考試,我就不叫你過來了。”說不得道。
結果當天晚飯,說不得和殷離就吃的糖醋小排、清炒西蘭花、紫菜蛋湯。至於韋一笑,還沒到他吃晚飯的時候。
飯後,說不得跟殷離問,你們募捐目標,金額挺高,是怎麼定的。
殷離告訴了他。原來是照著做肝移植,或者吃4年的靶向藥來算的。
說不得又問,儀琳叔叔嬸嬸名下存款資產到底有什麼。因為募捐資訊傳播出去之後,萬一有人來異議,爆料求助人其實有房有車,輿論影響很不好,平臺可能會把募捐給關閉。
“儀琳家裡很窮的,房子只有老家山村裡的幾間瓦房,這算什麼資產?銀行裡可能還有幾萬塊吧。除非是儀琳的叔叔嬸嬸瞞著她,不然就只有這點了。”
說不得又講,這種募捐平臺,一般幾萬塊的募捐目標,還是挺好達到的。現在設的這個募捐目標,是一個很難達到的數字。目標設得越高,路人捐錢的積極性越受打擊。
很多能達成高額募捐目標的人,本來就有很多不遠不近的社會關係,比如同事、同學、大家族和熟人。先把這幾百人,刷一輪再說。尤其有的人,當年讀的學校好,校友中牛人多,已經成功發財,物傷其類,出手大方。然後再擴散到路人。
如果主要指望路人捐款,一定要寫非常打動人的文章。儀琳寫的這個,放在募捐平臺上,把基本情況說明白了,可以。但是要轉到Square上,讓成千上萬的陌生人掏錢,這似乎還遠遠不夠。
“如果一個人平均捐50,8000個人肯掏錢,就能募捐到40萬。2萬人肯掏錢,就能募捐到100萬。可是要8000個人肯掏錢,可能需要8萬以上的人,肯轉發這個求助信息。轉發和掏錢的比例,只會小於1比10,甚至可能是1比100。”說不得道,“你覺得儀琳寫的這幾百字,會有那麼多人轉發嗎?”
“我看過一些傳得很廣的例子。”殷離道,“要寫治病的日常,寫得又心酸,又懷抱希望的那種感覺,是嗎?”
“差不多吧。”說不得道,“你要讓儀琳註冊一個Square的帳號,每天拍些醫院的照片。講點治療的細節,再稍微拍一點校園的照片。然後長文章,至少寫一兩篇。附上重籌募捐平臺的鏈接。然後才是找粉絲多的人,幫她轉發。要引起陌生人的同情,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生活艱難,同情不足。”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是嗎?”
“不就是募捐個錢嗎。怎麼還背起書來了。”說不得道,“那個法律系的小男生,張無忌,有沒有陪你去醫院看儀琳啊?”
他這個轉向,毫無鋪墊,迅雷不及掩耳,搞得坐在沙發上打遊戲的韋一笑都抬了一下頭。
殷離道:“沒有。”
說不得還要再問,殷離道:“他關你什麼事啊!”
“好好好,我不問了。”說不得道,“你回去和儀琳商量,先把Square帳號養出來吧。”
殷離想了想,又問:“主治醫生說,病房床位非常緊張,而且儀琳家經濟情況不好,住院費也挺貴的。等儀琳叔叔狀況穩定一些,可以先出院。過3周,來複查一次。有時候,堵了一個動脈,會出現鄰近的支動脈供血,又養大一個新的小腫瘤塊。所以那個TACE手術,可能要做不止一次。是這樣的嗎?”
“專業方面,應該聽醫生的。”說不得道,“F大醫附一,床位當然緊張,全年都緊張。儀琳家沒錢,也是真的。醫生的建議很合理。”
殷離忍不住道:“住院樓上面的幹部病房,也全填滿了嗎?”
“這,那得問醫院住院部的人了。不過,幹部病房,是滿是空,都與普通病人沒有關係。”
殷離追問:“醫院全都會劃出專區,給幹部病房嗎?”
說不得道:“也不是所有醫院。不過很多醫院,都有幹部病房的。大醫院,醫生水準高,醫療設備齊全,更得留出幹部病房。”
“這在醫生護士中,是人人皆知的常識嗎?”
“很偏僻的小醫院,醫生護士可能不清楚這個吧。”
殷離冷笑:“感覺大家都是共謀。別人國家的稅收和醫保,目標是劫富濟貧。我們,還可以劫貧濟富呢。”
說不得:“……怎麼感覺,你連我也怪上了。”
“殷離,你之前是生活在真空裡嗎?”韋一笑問。
殷離默默地拿起她的背包,開門走了。
4.
說不得看著殷離走了,回頭看韋一笑:“你又把阿離氣走了。”
韋一笑道:“關我什麼事。我就說了一句話。難道我就看著殷離懟你,就合適了?”
“青少年時期,會有一個潔癖期。那個時候,特別挑剔,吹毛求疵。過了那個階段,就能接受這個混蛋的世界了。”說不得道。
“有嗎?”韋一笑道,“我怎麼不記得有。”
說不得拿起手機打電話,殷離沒有接。
說不得過了十分鐘再打,她終於接了。
“阿離,我要跟你講一些不好聽又無用的廢話。”說不得道,“也許每個人,小的時候,都以為世界是圍繞自己而存在的,長大一些,就會知道,不是這樣的。小的時候,也會覺得世界是明亮溫暖的,長大一些,就會知道,不是這樣的。當你剛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你以為可以反抗。可是,很快就會發現,反抗是沒有用的。所以慢慢就學會了,妥協、忍耐和迂回。”
“我知道啊,我11歲就知道。”殷離在那頭說,然後她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