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霧》如果感同身受，只為了再次淡忘

夜與霧電影海報，沿用自維基百科

點出一個地獄，當然不能完全告訴我們如何去拯救地獄中的眾生，或如何減緩地獄中的烈焰。然而，承認並擴大了解我們共有的寰宇之內，人禍招來的幾許苦難，仍是件好事。

—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麥田出版，2010年，陳耀成翻譯，頁129。

Original Text:

To designate a hell is not, of course, to tell us anything about how to extract people from that hell, how to moderate hell’s flames. Still, it seems a good in itself to acknowledge, to have enlarged, one’s sense of how much suffering caused by human wickedness there is in the world we share with others.

《夜與霧》簡介

1956年上映的《夜與霧》（Night and Fog）是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受法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委員會（Comité d'histoire de la Deuxième Guerre mondiale）和記憶網絡（Réseau du souvenir，一個致力於紀念被驅逐至納粹集中營者的協會）委託執導的紀錄短片。短片交織黑白歷史影像與「現時」（1955年）鏡頭，以紀念與反思納粹暴行。

《夜與霧》拍攝於納粹集中營解放十週年後，名稱起源自希特勒為鞏固政權而發布的「夜霧法令」（Nacht und Nebel），以「公權力」為名秘密拘捕與殺害持不同政見者。

為什麼《夜與霧》

面對進行中的戰火，面對以色列入侵加薩走廊、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我們或許可以盡心力為這些「人禍招來的幾許苦難」梳理歷史緣由，試圖在目睹殘酷影像和悲痛故事後，提醒自己生活仍需繼續，同理心和共感不該無限上綱，說服自己「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部分」——或許2034年會出現一部紀念十年前戰火的紀錄片——或許時間能沖淡苦難，或許提醒自己避免重蹈覆轍就已經足夠。

真的如此嗎？

殘酷經過的「現在」

《夜與霧》以彩色、緩慢平靜的集中營遺址鏡頭，以及輕快的背景音樂開啟，呈現出歷史已然經過的「現在」——「現在」一詞代表集中營解放後的時空，因此在近七十年後依然能被完美沿用。

隨著納粹軍士整齊劃一的行軍，我們走進黑白的歷史影像和照片，目睹骨瘦嶙峋的囚禁群眾、毒氣室外遍佈營地的屍首。這些駭人的畫面都是「殘酷」經過的證據，是用以告知「真實」曾以如此醜陋的面貌存在的素材。

一小段集結囚禁群眾的影像，讓處於現時，已預知歷史結局的觀者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們的終局。但事實是，在《夜與霧》中只有過去與現在，不存在「未來」。

不在現場的觀者在紀錄片的引導下，反覆被提醒一個極其簡單，幾乎讓人困窘的旨意：「這一切都真實發生過。」

對真實的提醒串起無數由歷史引發的同情共感，比任何聳動的虛構故事或場景都來的更引人入勝，觀者感受到的悲憫是如此明確、如此血腥、如此不堪，因為觀者目睹了影像所紀錄的真實，源自被拍攝物的「光」被保留起來，形成孤立的瞬間、時刻。這些光並非經過設計或刻意，而是直接被引用，直接保留住殘暴後的剩餘。

於是同情心、同理心可以在明確的一段歷史裡被體驗、被抒發、被激發、被引誘，理性暫且可以被拋棄。《夜與霧》的目標非常簡單：以事實陳述群體共造的悲劇，「點出一個曾經的地獄」，鼓勵觀者從中承認對歷史的責任。最終，即使寓言再準確，頂多是智慧的洞見；真實的歷史故事越鮮活，陳述得越直接，對心理的震盪永遠比寓言來得大。

「真實」的力量

何以「真實」影像的力量總是比較強烈？這或許與人性的渴求相互關聯。食慾、貪欲、邪惡、名利、夢想、希望能造福他者的善行、……慾望沒有歷史代溝，至少它在每個人身上都是公平地顯現和被體驗。

慾望不言自明，由身體映出，抽象但又明確。無法控制權力、殘暴欲望的希特勒和親信做出暴行；沉默的大眾回應自己視而不見的欲求，傷痕因此造成。

而觀者，目睹這些被記錄的、具象化的慾望片段，感同身受、感嘆、驚嘆，終於具體地對照自己。是啊，我也擁有慾望，我也可能是其中一員，殘忍或施加冷酷。

但「真實」的影像不應該是說服人邪惡切實存在的唯一方法。

我們當然不必，也沒有義務無限後退地替歷史的真實性和邪惡性質證成，或強迫自己一定要找到某個不可破的基礎信念，才能頌揚、緬懷過去；也沒有必要驗證紀錄片中每一段影像的內容，才能認為這些傷痛是實在的證據，實在的知識。當然不必。

我們沒有必要一段段分析紀錄片裡的架構、場景、構圖、光和影，才能學習教訓，因為邪惡的念頭，無論真實與否，本身就該是警惕。

一定要是真實發生過的，才能激起觀者的強烈情緒嗎？如果忽略真實存在過的證據，我們能一樣義憤填膺地對事件表態，抒發情緒、義正嚴詞地批評嗎？

還是，又會淡忘了？

迷霧中的《希特勒的孩子》

史學家、各派學者積極紀錄希特勒的惡行、集中營的苦痛，卻不經意，或刻意地漏掉了那些加害人的後代—希特勒麾下的親信、黨羽。紀錄片《希特勒的孩子》（Hitler's Children）以這些後嗣為主體視角，述說他們如何面對或逃避這段歷史傷痕。

如果《夜與霧》讓觀者為受害者義憤填膺，《希特勒的孩子》呢？

《夜與霧》之後，歷史的陰影：《呼吸鞦韆》

1945到1949年間，蘇聯政府驅逐羅馬尼亞境內的德裔民眾進入勞役營工作，替希特勒和德軍贖罪。歷史對此著墨相較少，僅存的也只有倖存者不願再憶起的回憶而已。以德語創作的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將這段歷史和詩人奧斯卡．帕斯提歐爾（Oskar Pastior）的親身經歷寫成《呼吸鞦韆》（The Hunger Angel ），第一人稱視角，詩化的語言將惆悵的連綿憂傷、無止盡的飢餓描寫得刻骨。

《呼吸鞦韆》既是真實，也是虛構，在《夜與霧》之後與探尋者共同辯證黑暗人性中的崎嶇小徑。

奪人眼球的邪惡

影像永遠都不該只停於資訊傳播或感官刺激，無論您如何回應邪惡，請記得，請永遠記得質疑生命，質疑所見所聞，質疑我們的生活選擇。

回顧《夜與霧》，承認苦難，承認我們無法減緩地獄中的烈焰，但依然可以質疑「秩序」，質疑「合理」，思考視而不見是否等於縱容和加害，思考在有限生命裡追求的安逸究竟導致多少綿延的傷害。

我們走進電影院，打開視聽設備，看見《夜與霧》或戰火中的苦難，我們渲然淚下，發表長篇大論，但走回日常生活，我們是否對身邊的「小邪惡」視而不見？是否意識到，這些微小的妥協可能會導致更大的道德危機，甚至是《夜與霧》等級的災難？

當人類對「為什麼」的回答僅存：「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我們等於選擇讓目光被夜霧籠罩，箝制已然短暫的生命片刻。

我們都共同製造，也正受困於以他人之痛苦為養分的哀戚幻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