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的《二十歲》,是今年 5 月底才出版的長篇小說,從封面上胡搞瞎搞的塗鴉就看得出來,這則故事必定是在作者個人經驗中、相當私密的 20 歲。每個人的 20 歲都是私密的。那一點點封藏起來的秘釀,酸酸的、苦苦的,但到喉頭回甘時,又令人會心一笑。
青春從來無關乎數字,它絕無僅有地只發生於不知不覺中,像花開一季,花怎麼知道自己正在盛開呢?花不知道。也正因為完全不明白、胡搞瞎搞,等我們回過頭來攀上牆看時,青春才能在凋落後仍幻化為淡淡的香水,它或許工業化、社會化、精品化了,可是每當我噴在手腕上時,總聞得到一絲血味。
源於含羞草,淡淡地,來自南美洲的植物。
青春它就是這樣不受控、痛苦,可是要我丟棄掉這段記憶嗎?哪怕我有能力換個人生角色來活,換成孫芸芸,我也不肯。
哪怕我已經身在牆外,成為叛逆的蹺課生,我還是留戀牆內的風景。
胡晴舫下筆犀利,像一張巧言令色的白紙,隨時可以割傷人,「她雖然對人生沒打算,卻意見很多,對什麼都有尖刻評論。」但話鋒一轉,「美的東西本來就慘。」真的是尖酸刻薄嗎?我從書中主角月青的眼睛看出去,世界是 8 月豔陽高照,萬物正盛、最美的時刻,卻也成為慾望躁動的誘因。
慾望它一直就是一張白紙。在文明社會,表面上看起來規規矩矩、井水不犯河水,A4 就是 A4,不會是 B4。你想寫上什麼、畫下什麼,都無所謂,白紙本來就是為了承載色彩而存在,白紙它就該接受世界上一切的胡搞瞎搞。
可是,你要是畫得太投入,它隨時有可能割破你的手指頭,讓血一滴滴滲下去,成為滋養新樹的營養。你或許不會感覺到疼痛,但回過神時,這血已然流經中年的河流。畫紙上有蠟筆、有鉛筆痕跡,混著血,成為一圈圈餘波。藝術好像就是這樣不經意發生的,藝術它就是見血的。
我是翹課生嗎?但逃離青春,似乎又是必不可免。
《二十歲》透過大量的政治鋪墊,描摹台灣這塊在人類歷史文明上仍算「稚嫩」的土地,在面臨改革時,人民體內的熱血沸騰。在外拋頭顱灑熱血,但轉過身回家,不免會打冷顫,只因成長,它確實就是反反覆覆掙扎著。
1989 年 6 月 4 日中國紫禁城的南端,天安門事件正上映,隔著一片海峽欣賞這部電影,台灣人內心有些東西被喚醒了。此後,海的一邊有人被坦克車輾壓,海的另一邊民主化進程加速,畢竟才在兩年前 7 月 15 日,蔣經國總統宣布解嚴,台灣人終於能離開蔣家溫暖的懷抱。
真的離開了嗎?
無論如何,離開媽媽,就得學會獨立了。
就算離開的了,但在人生這條路上,大大小小的威權暗語,又有誰離得開?接受九年國民義務教育,表面上、說得好聽,是培養人才、適性教育,讓每個人發光發熱、找尋夢想。
說實在的,就是把人關進一座座監牢,要你看人臉色、學會拉幫結派、發展自己的勢力。學校是一口口篩子,看看能把「人」分門別類到哪裡,一類、二類、三類,你適合去當水電工、你適合去當時尚編輯,你就適合當元首夫人。
簡簡單單,像摩西劃分紅海,塵埃落定。
所以威權暗語是什麼?就是你最好不要去妄想那些,吃不到的飼料。有派人就該吃蚵仔煎,有派人就該吃 Fine Dining。而且人,一定要告訴自己,眼前能吃到的,就是最好吃的。一如作者下筆所言:
「活在人們的認知裡,成了所謂的事實。這些善良的人們啊,願神明保佑他們的靈魂。」
轉眼:
「她廢寢忘食在拼圖的人生,終究是一幅中產生活的圖像,拿取你的文憑,培養個無傷大雅的嗜好,不斷進階你的年收入,擴張你的社會網絡, 一有機會就飛出這個島嶼,四處觀光,好像在收集什麼文化點數。」
文藻優美,但不經意殺死了無數人。下筆如刀,但胡晴舫不是關公,是漢尼拔。
1949 年後,渴望改變這片土地的年輕人,隨著事過境遷,也必須為了遵守初心而學會權謀。真善美固然是美,可是人如果學不會拿捏分寸,有一天終會掉進真善美的池塘裡溺死。
如果,眼看池塘上有蓮花,就奮不顧身跳進去的話,只能等著被超渡了。就像沒有手段作為基礎的真誠,只能等著被清算。
政治,在每個人的心裡,起點是很美很美的,像日出的太陽充滿了力量,可是玩到最後,你會後悔自己沒擦防曬乳。
「依我來看,政客和酒家女才同一國,都得精通逢場作戲。」
可不是?想要真正改變世界,不要說世界,想要改變人口僅有兩千三百萬的一塊島,你也得學會當妓,身段不夠軟,不只錢賺不到、臉也等著被皮鞋踩來踩去。
這 10 年以來,世界各地角落,多少年輕人上街頭、渴望改變世界,這群人,學歷大多漂亮。可是拉回來說,學歷,是很容易築起一道高牆的。
「教育看似突破階級的途徑,但很不幸地,都市的階級由金融資本建構,以文化資本形式壟斷社會優勢,鞏固話語權,建制緊密的政商關係,以高高在上的優雅方式致富,一代傳一代。」
極美的描寫、絕佳的一手,我好喜歡胡晴舫這種冷冷靜靜拿出一把武士刀砍死你的口吻,讓我不禁聯想起過去在看《紅色賭盤》時,我忘了書中透露是哪位高層人士娓娓道來了,關於政權必須一代傳一代的根本原因:「因為他們是絕對不會挖掘我們的祖墳的。」
雞皮疙瘩。但這確實是人性,最真實的人性就是見血的。
想起小時候,我的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告訴三個孩子:
「等你們都滿 18 歲,如果打起仗,我就要去打。」
他不是瘋子,他其實是那種,會在兒子滿 18 歲、去念別的縣市大學時,每個週末在家等兒子回來,只為了講上兩三句話的人。
但他脫口而出的話,對當時 5 歲的我來說,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只是知道他要去死,我攔不住。當然,後來爸爸也確實在我 18 歲時不幸離世了。我每每想起來總安慰自己:「沒事,他就去打仗而已。」
為國捐軀。
多美的藉口。
我直到現在也不能明白,為什麼爸爸要每隔幾年就說出這種「遺言」,打仗、為國犧牲,在我看來,是很傻的一件事。我一直覺得,我就想要這個家,每個人都在。每天大家能一起吃飯就好,哪怕被統一了,我不在乎。我就要這個家、五個人,每天都在就好。
大愛、小愛的抉擇,我就是會選小愛的那種人。我不喜歡這種偉大的犧牲,我就喜歡大家一起吃個火鍋,哪怕被叫俗辣,也是別人的嘴,乾我屁事,反正我嘴巴正在嚼香香的涮肉片。
《二十歲》,其實就是以政治為禮盒,包裹著情感的故事。如果這樣說太俗爛,那是「大愛包裹著小愛」的故事。
張愛玲文筆雖好,但筆下人物一個比一個慘,她出生在最痛苦的時代,我雖然愛極了她的文筆,但我也常常問自己:「妳想要擁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嗎?」
但必須歷經戰亂的痛苦。人與人,最刀鋒相見的屠殺。
我不要啊,我要吃火鍋。
因此當我看見故事中立文的最終告白時,我萬萬沒想到翻開這本書之前,我還害怕自己會不會讀起來無感,畢竟每個人的青春都是私密的,這樣的私密性,我以為很難引發共鳴。
事實證明,我就是哭到像個 20 歲出頭的少女第一次面臨失戀那樣。那很痛,而且最痛的是,我知道自己未來再也不可能這麼痛。
胡晴舫說:
「這就是所謂的歷史事件吧,就像 1989 年,柏林圍牆倒了,大家心裡似乎明白所處的時代來到一個轉折點,卻不真正明白其中所代表的意義,會以何種形式進入個人的日常軌道,影響自己的命運。」
對啊,花怎麼會知道自己正在盛開呢?
不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是最美的嗎?
青春,它就像是一地濕漉漉的死水。遠看是歲月靜好;近看才發現,曾經刮過的七級颱風,每年 9 月都還會回來,你有時候以為它不來,結果最後它來個髮夾彎。
一切都是暗潮洶湧,但無論如何,抵擋不住一個「敢」字。
敢愛敢恨,甚至能為痛苦套上一層濾鏡,然後告訴自己,這就叫永恆。
畢竟歷史事件,總要過個 100 年後回頭看,才知道之於人類的意義是什麼。
「若她有一點文學野心,大概都用在撰寫這些郵件內容上。」
作者這樣描寫月青,讓我覺得有趣,好像是在寫我一樣,但凡有點文學野心,都寫在品牌廣編裡了。畢竟野心不能賣錢,在全世界人眼裡,廣編才是真正有價值。
不過但凡人生可以順風順水的話,我寧可連野心都沒有。如果我曾經擁有 Best Time,能順利跟自己選中的人結婚、生小孩,我可以不要有野心。曾經。
「昔日的自己已是異鄉人,說著她不理解的外語。」
但是現在,我已然攀爬、繞過了青春的圍牆,走了一大段路,很遠很遠了。過去的語言,哪怕是我自己曾經說出口的,我當然聽得懂,但是我已經不放在 Spotify 歌單裡了,就像台灣人總有一天會忘記台語,聽是聽得懂,但還有誰在乎?誰在學?
說起青春,我的畫面只停留在沿著關渡捷運線一路走來的風景。它很美,可是已經凍結了。
痛苦到底的那刻起,我就決心要把青春拋諸腦後。
從此之後,青春可以幻化成任何形式活著,文學、藝術、看電影時忍不住落淚的那一瞬間,可是青春,不會重新活在我身體裡了。
以前,屬於我的青春,他常常在我們一同在廁所照鏡子時,困擾著告訴我:「我又長了好多白頭髮。」
然後我就幫他拔,小心翼翼地,因為我非常害怕弄痛他。
27 歲之前,我從來沒有長過白髮頭,但是在我決心拋棄青春之後,過了幾天,同樣的廁所,我照著鏡子,發現自己竟然也長了一根白頭髮,我很驚訝,但只是微微笑。
我終於走到了跟自己的青春邁向同樣步伐的時刻。
我知道我長大了。
只是往後這些掉落下來的白髮,是不可能化作春泥的。
「先這樣。」
就先寫到這吧。
後記:
感謝好友 Max 的推薦,才有機會讀到這本《二十歲》。
很喜歡胡晴舫下筆淡淡地,但其實是因為,實在蘊藏太多感情了。有時候之於生命太過熱烈的東西,只能放著吹冷了再一步步地寫出來。遵循條規,是因為明白了兵荒馬亂的痛楚。
因為青春,它實在是太大的岩塊。
但不是每個人都是煉金術師。
圖片出自:Prada